地角的云瓦灰瓦灰的,很凝重的模样儿。海,到了这里,顺着长长伸出去的一叶嶙峋礁石陡然转个弯,像书法家最随心所欲挥出的“之”字。地角的地名是否就此得了来历?
同样瓦灰色的细碎浪花儿一急一缓舔着天涯边,海天融为了一体,混混沌沌,鸿鸿朦朦,世纪之初才有的率真。
地角的风带有浓郁的咸腥味,那是堤坝上成片成片的鱼干晒棚所致。棚架,竹篾块铺成,上面错落有致地泊着黑黝黝的章鱼、鱿鱼、八角鱼干。虽然它们己弃甲丢鳞、支离破碎,炎炎毒日下成了大阳的俘虏,但依然保持了水中遨游的自由而欢畅的动感。有年迈的老阿婆蹒跚其中,用大蒲扇驱赶蚊虫,又用瘦骨苍苍的手轻轻翻弄着鱼干,伺候孙儿女样的细心。老阿婆,.黑绸衣、黑绸裤,背上却悬一条长长细辫,亮亮的红毛线头系在发梢,海风微微起时,一团鲜红便在鱼干晒棚间蜻蜓般地跳跃。
地角不过偏居北海的一隅,从市区哪个角落来,也是单车半个小时便可及。但外地人、包括北海的当地人却鲜有涉足,使与豪华喧嚣的“皇都饭店”相距数步之遥的它隐于某种神秘中。去地角,倒有去地老天荒之所探秘的悬念感了。
同行的韦大姐,多年前曾是涠洲岛上的打鱼女,对地角这种充满着渔业文化气息的地方该是司空见惯。或许是受了我和小雪两个“川耗子”浪漫情怀的感染,竟也兴致勃勃欣然前往,并一改平素的拘谨,隆重地着一身白底碎花的连衣裙,任婆娑的裙裾**漾在褐色的脚踝上,脚下随意穿了双湖蓝色的拖鞋,清爽而朴实的打扮与地角的乡风乡情极为呼应。
拐过一道弯,见一庙宇模样的房舍冷清清地茕立于山坳里,心想该是渔家心仪的地方——龙王庙了。抵庙门,吱呀一声从里面出来一位精瘦的老者,打量我们几眼便指点对面的山梁一个劲作揖。我想,他或许是庙里主持,要我们先向东方叩拜后方能入庙门罢。便定心静气,肃穆而虔诚地朝远方一叩三拜。他似乎更着急了,呀呀叫着,仍朝着前方指手画脚。前方的山梁也是瓦灰瓦灰的,一朵淡云悠悠飘过,才让我看清梁子边竟有各色旗幡猎猎飞舞,旗幡后是座颇具气势的庙宇。
与在川中见过的古刹名寺不同,这座庙宇呈现着平民气,大门上高悬了“大王宫”的横匾,左右分别为“思罩海角,泽遍天涯”的对联。青砖墙壁上,艳俗艳俗的色彩描了“游湖借伞”“卧佛听松”“宗保招亲”等传说典故的图画。光看门庭,不像肃肃然虎着脸儿吓人的庙寺,倒像寻常人家的堂屋。
空旷的大殿中供了二郎神君、土地公公、杨二公等神像,四周都飞舞着写有“四季平安”“保佑平安”“一路平安”的锦幛。最让我稀奇的是,一面墙上挤挤匝匝挂了数不清的镜框,有精致贝雕工艺品,有栩栩生动的丝绣工艺品,上用工工整整的红字写了“敬送大王宫众位神灵爷爷惠存”,落款为“李三妹、何大姐、黄阿婆”……。有远道来的香客正在求签,不幸抽了下下签,庙主持一脸悲戚地用难懂的北海话为他念签语,时髦的小伙倒笑嘻嘻地不在乎,他未必诚心来求什么?
但认真而虔诚来此乞求的却大有人在。一对老阿公阿婆,互相搀扶着爬上高高的石阶,入得宫门即颤颤巍巍仆倒在蒲团上,面对高高在上的诸神,深深低下头去,良久,起身,老阿婆从皱巴巴的黑丝帕中取出两张拾元的钞票,郑重地投入“功德箱”中,又独持一炷香来到宫外的香炉前,小心翼翼地插上,面朝大海跪拜,闭上一对浑浊的老眼,口里念念有词……哗哗的海潮声汹涌而来,像性情暴戾的男人,击退一切平和的声响,让满世界都回**着他那粗犷、毫无节制的怒嚎。海,其实还隔得很远。但击打礁石的浪珠儿似乎如狂风上天似的,会润湿她的双脚,会润湿大王宫前每一寸泥土……而她。只顾做自己的祈祷,灼灼烈曰下,专心致志,一点也不马虎。我看看表,她已跪了半个多钟头。我猜想,遥远遥远的海上,一定有她的儿子或孙子在与风浪搏斗……
这时,水天由半下午的瓦灰变成了橘黄,像镀了金的一袭袈裟,天变得更高深,海变得更阔远,反衬着老阿婆愈发瘦弱、渺小,如一星浮尘悬于天地间。但她的身影让人生出莫名感动,联想起大王宫里有着那么多“平安”字迹的锦幛,那么多诚心诚意献给神灵的礼物,以局外人的眼光去看,它们似乎幼稚可笑。但置身此景,你会深味一种人类挚著、倔强和热忱的精神。你甚至会这样想:面对如此虔诚的敬意,大海真的不心存爱心与畏惧么?
夕阳朦胧着眼昏昏欲睡了,我们也将回家赶晚饭。踩着长长的影子,享受微腥的海风,彼此以沉静的目光交流着不可言传的感受。影子中,数韦大姐的细长而婀娜,足以证明她常自诩的“年轻时身子苗条得好看”是千真万确的实事。天边徘徊的晚霞醉进她的眸子里,深凹的眼睛便是一泓流溢着五光十色的古井。“韦大姐做姑娘时,一定是靓妹,好多人追的靓妹。”我和小雪情不自禁被满脸生动的韦大姐吸引了。“那倒不是”,韦大姐几分娇羞,不地道的普通话更是忸怩得可爱。“嗨,说起做姑娘时啊……”大姐的上半截子话未完,下半截子的话已被海风吹得老远老远……“那时,喜欢上一个教书先生,人样儿俊俊的,长得挺精神。我们同在大队宣传队唱歌、跳舞,他还教我学珠算……后来呀,他去了南宁省城读书,又分配在那里教书。我在岛上仔细一想,南宁那地方肯定远远的,怕是要到天边了。那种热闹的城市我一个岛上的妹子又能去干什么呢?便托人带了信去,要他好好安心在那里教书,碰到模样靓心肠好的妹子就娶来做老婆。要他莫担心我,我会好好打鱼、织网、过自己的日子……那年秋后,他的回信托人捎来时,我已跟了现在的老公……”
大姐的故事散散淡淡,随着悠长悠长的渔村小巷曲曲弯弯。村里已是掌灯时分,暖暖的灯光从一家家门缝、窗帘子边泄漏出来,偶尔还挟裹着红线女悠然婉转唱着的粤剧。街口,银髯飘飘的老阿公牵着牙牙学语的小孙儿在等候出海未归的亲人;葡萄架下,一家子正开晚饭,七八只黧黑黑的手巧巧剥开着贝壳,螃蟹……
潮声很近,依旧洒汹地唬人。但听着潮声的人们怡然过着自己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