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精瘦黧黑的张移植到重庆朝天门那一溜石梯上去,为他添一粗壮的扁担,再配备一种机智而强悍的神情,他会很像我们这座城市中随处可见的“棒棒军”。

可这是在曼谷机场去市区的旅游车。扮演着导游角色的张,前中国云南人的张却以海外华侨的眼神来俯视我们这群他该称之为同胞的人。

张让我们称他为“皮皮[1]”,他称我们为“依依”,说这是佛教之邦的人民对长幼的称谓。“当然,我很庆幸自己不姓马,否则就该被你们呼为‘马屁’了”。就是说幽默,张的笑容也挟着矜持和傲慢。而这种矜持、傲慢浸泡在曼谷凌晨有些忧郁的天光中,却呈现出不合时宜的滑稽。

果然,在我们第一阵此起彼伏的“皮皮”叫喊中,张便遭受到首轮打击。他让我们下车伊始就以1:4.6的比价用人民币同他换泰铢。他不知我们早在机场就已摸清当时两者的比价该是1:4.9……被大家一致拒绝的他有些恼羞成怒,几乎以直露的厌恶和夸张的口吻告诫我们,如果不与他兑换的话,到别处上了当活该:“这里是资本主义,到处都是黑社会,抢劫和欺骗,你们不听话出了事我是不会管的。”张的告诫到了最后简直图穷匕首现,变成了**裸的威胁。

接连下来几天,张都给我们玩“幼儿园老师统治儿童”的那套把戏。“你们这些大陆人啊”之类的感叹随时从他鼻音十足的言语中蹦出。这都是些明晃晃的不屑和轻蔑,张要的效果就是把它们像图章一样鲜明地盖在我们身上。

更恶劣的是,在整个行程中张只牵挂着如何像赶羊群样把我们赶进指定的皮件店、珠宝行。那里有他同商家合谋设下的陷阱,只待我们一掏钞票,他们就在幕后欢欣地分享胜利果实。本来,没有薪水的泰国导游靠游人购物回扣来谋生也是令人怜悯的,以市场经济的眼光来看纯属正常。问题在于张表现得太急切、贪婪:一入店,他兀鹰般的眼光就恨不得剜走你兜里所有的钱。假如你空手而归,就得看他菜青色的脸,听他中式加泰式的冷嘲热讽……,这使得本来就欲说还休的购物安排变味得有些像打劫了……

购物活动对张和我们都成为炼狱之旅,结果是两败俱伤。我们的代价是,只要“皮皮”不高兴了便可以随心所欲取消某个旅游项目。如此恶性循环,把一场该是轻松愉快的旅游变成了充满邪气的人斗。但张忽略了这个事实——他所面对的是一群特殊材料制成人——我们经历过国内若干政治运动的打磨,并对所有新鲜事物有着飞蛾扑火般热忱和英勇。他更没想到这些常被西方政客斥为无民主意识的中国大陆人竟会一个电话打到他老板处去投诉。

事态的发展出乎我们的想象力。

在我们离开泰国的前一天,张在车上沉重地宣布,他将被公司解雇。张说这话时,窗外突有轰天的大雷炸响,然后是暴雨倾盆。一切都像按照某部电影的情节在进行,我们默默无语,只能够听风声、雨声和一个50出头的男人的哭泣声。

我们打量起此刻楚楚可怜的张。想想他本身就只具备羊的底子却偏偏要把自己装扮成狼。机关算尽了所得的结果又只是把别人逼迫成了狼,他自己还是羊。人们在生活中都太容易被“貌似什么”的虚荣所**而忘记自己真实的分量。

谁愿意向失去战斗力的拳击手脸上再击一拳呢?谁都会明白一个50岁男人的眼泪会催生出怎样的儿女柔肠来。

临上飞机的前夕,我们以旅游团全体人员的名义写了封热情洋溢的信表扬张,并云前次告状纯属个别人报复所为。我们用传真把自己的同情和内疚快速发往目的地,而后个个脸上露出了救世主特有的喜色。总之,在泰国经济危机的失业大军中少了一张我们熟悉的面孔不足以让我们快活么?

张自然万分感激地与我们每人握手致谢。他谦卑的笑不知为什么让我感觉到被人勤勤恳恳挠了一把痒。很用功却毫无效益。

[1] 泰国称比自己年长者为“皮皮”,年幼者为“依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