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山高,山高便月小,挨到中秋已是凉风瑟瑟、巴山夜雨涨秋池的时节了,能见着月亮的时候更微乎其微。中秋在家乡人那里就俗化成另一个吃的节日,只是比起春节来算小吃而已。

中秋这天人们最为忙碌,一到下午四点以后,许多单位就空无一人,而大街上拥挤的全是归心似箭的心。中秋的诗意,就这样因忙乱的奔波和吃喝而消失殆尽。

也有独自去守中秋的人,那是10年前的我。那时我还在一所中学教书,教导一群少年的同时,自己也变成了任性的少年。任性的少年不知愁为何物,为赋新诗,便在中秋这天躲开家人,形只影单地龟缩在学校的宿舍里,一块月饼、一杯开水、一盏灯地凭吊着如花的青春。窗外自然是无月的,几片为秋风击落的树叶穿过门帘子停泊在床头上,很适然的模样,用手去捏,干脆脆的即刻成粉末,我才知道秋意很深了。……有人蹑手蹑脚走来,快近窗下了却毅然一拐弯,向另一条小巷遁去。莹黄的灯晕下,我见着自己的手爬上墙壁,变成只孱弱的鸟。突然我好想回家。

第二年的中秋我仍没回家,只是不知愁滋味的少年已从唐诗宋词读到元曲,双眉一蹙,心事便沉重。沉重时来了解铃人。那曾蹑手蹑脚走近我窗口的脚步声终于不再慌忙地逃窜了。

天上依旧无月。可看月的人却多了一个。无月的中秋有了爱情也很使人浪漫的。他说我们去看江。我说我们去看黑漆漆的江?

其实,他是带我去看江边的门。生长于山岭间的重庆城全靠了长江、嘉陵江两条水系的滋润才蓬勃壮大。山为父、水为母的信仰让重庆人不敢冷落半点江岸,所以,从南至北蹲了一溜子的南纪门、储奇门、望龙门、朝天门、千厮门、临江门……。门之处也是人之所。坚挺的门犹如一具坚挺的子宫,繁衍、吐纳着一代一代的廪君之后。但随着岁月的湮灭沉浮,门之为门的已所剩无几,不少门只是空留个虚名来继续统领人们的生生死死。只有位于凯旋路坡下的储奇门还稍稍具有门的形式。它耸立于十多丈高的崖岩间,百余步石梯升腾而上,在深邃的门洞里迥然一转,又迤逦无限,把重庆的上半城和下半城统为一体。当这里还未设电梯或停电时,来往的人们以川流不息去形容也不为夸张。

尽管如此,储奇门也很老态龙钟了。特别是在无月的夜里从高处俯视时,它的身架子像大型野兽的残骸被弃在那里,天老地荒似的。我们相搀着,由上而下一步步摸索,穿过门洞仿若涉过一条缥缈又悠长的河,从忘川的此岸到彼岸。再回头望,我们共同发现了那门很像一张月亮的脸——四处都是沉睡的黑,被石墙围歼了的死寂,天际那很微弱的亮色从门洞的那端透过来,经门洞的镶嵌和对比,反呈现出奇异的明亮,恰似一朵快圆满的月儿要从冰凉的秋夜里挣扎着蹦出来。

那时还没有孟庭苇和她那首如小令的《你看你看月亮的脸》。我们对着酷似月亮的门洞却联想起古往今来所有在天际上匆匆一掠或踟蹰而行的月亮们。

它们是宇宙的一只眼睛。

尽管宇宙间有数不清的星球大过月亮甚至太阳,然而人类依旧按照自己的模子选出月亮和太阳作为宇宙的两只眼睛,让它们在遥远的苍穹无比恩爱,分别掌管着阴阳两极。

太阳火红、炽热,代表着勃发、雄劲和刚烈,是天地间第一伟男子。但太阳又潜伏着欲望和躁动等负面因素,常常诱发人类的许多丑恶。而在月下呢,在雌性、阴柔、纯真的月轮下,人们会变得温顺、安详而善良,美好的性情犹如初春的嫩芽一般随着缕缕清辉幡然而醒。如果说人之初性本善的话,那一定是纯美之月孕育的……没有月亮的夜晚,人更容易趋向丑恶、阴谋和暴力……失去海伦的希腊人便是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以“木马计”偷袭了特洛伊城,使这座小亚细亚有名的古城焚为瓦砾,一片凄凉……

月亮,该是人类相亲相爱的信物了。每每凝望它,擅长航海的欧罗巴人就想起爱情。他们是一群为大海所困的人。当他们以微弱的个体去抵抗无垠的海域时,回头望去,月亮在天上,爱人在远方,而它们交融在一起就能组成水手身后坚实的岸,耸立在他们与自然战斗的胜利或失败过程中;而我们东方人则易滋生对亲情的怀想。以农耕为主的我们太明白只有家族的精诚团结才能确保生存乃至丰衣足食。父父子子的秩序,天伦宗族的力量是东方人为自己筑造的战壕,使之可以在里面防御一切侵略和破坏。于是发明了中秋这个能激发人们对家族产生热情的节日……

但,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得懂月亮的脸。

去年从重庆到北海,很像储奇门那个从门洞里蹦出来的亮色,翻过山就见着大海了,颇有点斗转星移的沧桑之变。只是旋转的地球往往让人找不着自己的位置,在阳光灿烂的小城,太多的时间只顾低着头急匆匆赶去谈生意、喝早茶、洗桑拿、卡拉OK,难得悠然地望一眼天空。

一次与朋友去侨港,快近海边了,不经意地向前一望,一轮古铜色的圆月正贴在车窗上。我被这意外的邂逅吓住了,甚至噤了声,生怕惊飞这天国的神使。我想,我凝望它的眼神定是情人的眼神,因为分明感到它很古典的脸颊娇羞地一颤,仿佛欲以古色古香的水袖掩住蒙眬的睡眼。我敢肯定半个时辰以前,它还是海里的混沌之子、**之子。是受了风的**,才在海中诞生,如美神维纳斯诞生于浪花之上。我不知它是哪朝哪代的女子,想象它瘦削如昨的模样该有赵飞燕的袅娜风流,旋转于碧天定是不堪高处的冷寒;而丰腴如今时,又酷似了杨玉环。刚才那对惺忪的眼睛不就像给烈酒浸泡过似的么,回眸一笑,怎不倾国倾城……

可以说月亮是世间最无懈可击的美人,它只在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不与你争俏也不让你狂妄,只用一缕缕清辉纵容着你,让你去想遥远的人和事。月亮又是个好善解人意的女子。而遥远的人事也像聪慧的月亮一样,只在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同你捉着迷藏,那所谓的伊人永远守在月亮的另一端,水的另一端,隔着呼啸的蒹葭和润湿的白露等你逆水而上……

侨港回来的不久便是中秋,癸酉年八月十五北部湾的月亮很惑人,明晃晃地照在地上竟有些暖意,怎么也不会被疑作地上霜的。毕竟这是南国的月儿。我在中秋撩拨出的诗意中陶醉,踏着《卡布里岛》等曲子一支支滑下去,跳累了才想起给远方的家人打电话。话筒那端是父亲已苍老的声音,他告诉我重庆无月。又告诉我重病多日的二伯已乘鹤西去……

我搁下话筒来到院坝中,愣愣地看着满地的月光,回忆着二伯那质朴又动人的一生。

作为在乡村服务了一辈子的医生,他的医术和品格历来为生活在最底层的农民信赖又敬重。他的离去为缺医少药的农民带来的损失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显现;而作为我们德高望重的伯父,他又是吴家的脊梁。这几十年来,当家族这个古老的概念被所谓现代文明撞击得土崩瓦解的时候,他一直坚守着我们吴家唯一的祖业——一幢屹立于乡间的青石瓦房,如同一位英勇的士兵坚守着自己的阵地,任我们来来去去。好人二伯一生极尽善事,心就像海月一样清亮,可是佛却忘了给他修造浮屠,可见佛也是靠不住的。

此刻我不敢望月了。不知明丽的月亮之脸会不会因为一个好人的消失而悄悄地改变……在北部湾有月的中秋里,我想起过去许多的这个日子,我回到父亲的生息之地,面对大伯、二伯……一棵吴姓的葳蕤大树,我和他们叶脉相通。与月亮不同的是,我诞生于树的根部。

去年那个中秋,为我回家指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