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应邀去一女友家吃饭,陪席者仅女友的先生、小儿也,纯属一顿家庭小宴。
餐事在一铺就白台布、点缀着红烛鲜花的圆桌上进行,足可见当年校花之典雅和浪漫。这样的氛围是很容易诱发人的谈话欲,特别是我和女友已多年不见了。可饭局一开始,女友在给我布菜后,就优雅地举箸,文雅地低头吃饭、喝汤,整个饭局便沉浸在唇齿轻柔地蠕动、杯盘不经意地碰撞发出的细微声响里,人仿佛置于荒野倾听天籁。其间,女友的先生似乎想突破这种黑色沉默,与我交谈几句,却被美貌的夫人举箸一喝:吃饭!书上说吃饭时说话最不宜健康。
那是我今生吃得最无味最无聊的一顿饭,以至于饭桌下来憋得心慌赶忙逃窜。没想到当年令我压抑之事竟化作了因,得出今日难以置信的果——女友来信,说她一直视为“火巴(这个字要做)耳朵”的丈夫竟敢在外面找一形容丑陋的女人做情妇,正逼她离婚。
对女友的婚变我不敢妄加评论,只有一点我反而投一瞥赞许的目光给她叛逆的先生。试想想,当一个女人以武装到牙齿的姿态举箸向你,让你在她认为不合宜的场合“免开尊口”,你的尊严何在?做人的酣畅何在?此妻不休可能是把自己给休掉了。
最近看一报载,说唐代杨玉环之所以能集三千宠爱为一身,使一段帝妃之间的色情游戏升华为《长恨歌》中感天动地的爱情传说,并非她美绝天下,聪慧超人,实乃她太擅于制造热闹。在冷漠、死寂、凶险的宫里,她凭借着村妇的机敏与风趣播撒着欢乐与幽默的种子,把平民之气、家庭之气带给高处不胜寒的玄宗。所以失去她的唐明皇才会在耄耋之年痴痴思念这位被众臣众民斥为李唐王朝祸水的女人,实在是因为失去她就失去了生命的活水。
其实,中国人最能制造热闹的场所就是吃饭。孟子曰:民以食为天。食不但能给国人带来物质食粮,也带来精神食粮。也就是说在进行吃饭这项生理活动的同时,人们往往又在进行精神活动,所以要以之为天为本哩。不信你瞧,吾民生子要摆“满月酒”;成年中第要行“庆功酒”;婚嫁有“喜宴”,入土有“丧席”,还有诸如过年、升职、远行、加薪、乔迁、生日等等名目皆可成为吾民大搓一顿的由头。但如果你认为聚在一起只是单纯地饕餮食物就大错特错,聚餐于吾民而言都是意不在酒肉之间而图“热闹”二字。更准确而形象地讲,那是一种民族、宗族、家族大娱乐、大发泄、大交流的方式。交流什么?一是信息,二是情感。前者有让愚者吃一顿饭胜读十年书、茅塞顿开的功能。让聪者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各取所需,从容行事之效益。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酒酣饭足间正是人侃侃而谈时,真知灼见辉耀其中未尝可知。难怪驰骋生意场上的商贾们乐意请人吃饭,那实在是刺探对方、搜集情报的最佳时机。
交流感情更是吃饭这种形式的特长,可以说吃饭能把情感交流推向某种极致。前些年民谚有:“酒杯一端,政策放宽”,抨击的是不正之风,却无不泄露饭桌上人们之间的那种宽松、和谐甚至放肆的状态。其实以吃饭来联络情感也并非吾民的发明和专利,看外国影视,常见某绅士欲取某淑女了,第一战役往往是请吃饭。饭桌之上不过是葡萄酒,沙拉、馅饼之类的简单食物,而周遭却有迷离的光束,柔曼的音乐,醉人的花香。男女主人翁徜徉其中四目传情、侃侃而谈、意乱情迷、进入角色。在情感奔放、道德观与我们大相径庭的西人那里,“请吃饭”和“请上床”似乎只有一步之遥……
而以吃饭作为纽带来凝聚一个家庭、家族和民族,更有着不可名状的魅力和力量。
就家庭而言,时光虽然慷慨赠予了每人24小时,但真正提供给大家相聚相谈的时间和空间却微乎其微。所以吃饭时间,尤其是被民俗学家称为黄金晚餐的时光就变得格外重要。“共进晚餐”,这是家庭作为社会一个分子单位最能**人的渊薮,它以温馨、温暖、温柔这三个美丽的辞藻鼎立起家的巍峨。黄金晚餐是多么美妙的一幅家庭成员相聚图。人人畅所欲言、欢声笑语,这样的至亲至爱之家,谁愿弃之?
至于说到吃饭与民族凝聚力的关系,我脑海里首先跳出来的是每年春节将至、成千上万的在外民工急急回家赶大年三十团圆饭的画面。那是些怎样勇敢而热忱的人们呵,他们聚集于中国最小的、无法遮风避雨的车站风餐露宿,极尽艰辛,却不改回去吃团年饭的决心。面对他们,你一掬热泪之余更为这宏大的人类迁徙行动深深震撼。你甚至在想,古老中华民族依旧如黄钟般的轰鸣,底气是否都狙伏于一顿温暖的团年饭?!
人本能上就是一种群居性动物。人之所以能从海洋走向陆地,从旷野走向洞穴,又从洞穴走向筑木而室,全靠人能“类”起来,即依靠集体的力量战胜凶猛的野兽和恶劣的自然才成为了地球的主宰。“人类”是个多么宏伟的名词,它站起来昂首向前的姿势多么威风凛凛,势不可挡。但若把人类削弱成单个之人,便变得渺小而孱弱,无法想象一个完全脱离同类的人能真正像人一样地生存。所以每次听到郑智化扯着嗓门高叫“只有远离人群才能找回我自己”就觉得彻底的造作、矫情,因为智化哥哥如今依旧在繁华非凡的台北好好呆着。
今年夏天,当我从相对寂寞的北海回到全国人口之冠的重庆,伫立于熙熙攘攘的街头,望着人们摩肩接踵地流动时,忽儿就想起朋友刘的散文《温暖的人群》。的确,眼前流动的人群如一股巨大的暖流拥抱着我,我仿佛是独行于荒野很久突然闯进一座烧着火盆、置满琼浆的小木屋,以至于见到每一个人都有邀请他们共进午餐的冲动——那是因为我在异乡北海常常过着一碗、一箸,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食不辨味,饭不为饭的日子。
其实,在北海最让我心旌摇动的时光便是与那些像我一样从外地迁徙而来的哥们的大聚餐。
逢上中秋、国庆、元旦这些喜庆日,我们的“移民部落”就“蠢蠢欲动”,每家的锅灶前都嘹亮起最妩媚人的炊烟。俄顷,一盘盘来自东西南北各地风味的佳肴就摆满屋顶晒台的圆桌。各家呼儿唤女齐上阵,就着明月清风和远远近近的渔灯品尝着醇美的人情和质朴的友谊。酒过几巡,人便半醉半醒,心却明净得像只轻盈鸟儿倏地就飞上天去。晃着一双醉眼去看天,分明只有游弋在黑夜里的白棉花似的云朵儿——
奇怪,北海夜晚的云往往扎眼儿的白,不留神就让这临海而栖的半岛成为白夜之城。于是就想象那云儿原本是自己,爬到那么高远的地方是去明察滚滚红尘的。结果才发现,饮食男女不亦说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