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恩燃渐渐不安了起来。

她不想抬头,却又不得不抬头。

在这宫里头,主子愿意看你,那是你的造化。

肩輿里坐着是太子爷,那就是司马铎了。

如果真是他,那么他俩小时候是为抢东西打过架的。

如今八年过去了,她当年也就七岁,该不会还认出她吧?

肩輿上人没再说话,但她能感到两道凌厉的目光在审视着自己。

良久,“哎......”

叹气后又听得问了一句,“哪个宫的?”

上官恩燃忙磕头道,“回主子话,奴才掖庭的浣洗女。”

又是静默了良久,輿上人才问道,“你.......叫什么?”

“奴才上官恩燃。办事不利冲撞了太子爷,请殿下责罚。”

头抵雪地,她虔诚道。

輿上的人深深望了她一眼,没再说话。

掌事太监心领神会,打了个手势。

肩輿又缓缓前行,那绛红色轿子一步步有力颤颤地,往月华门方向而去。

上官恩燃和萧湘这才跨下了肩,堪堪这么冷的天,硬是被吓出了身冷汗。

萧湘自讨了个没趣,难掩失落。

对于上官恩燃她感到更加好奇了,瞪大着双眼问道,“你认识太子爷?”

上官恩燃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赶紧将地上那锦被捧起来看,这一看,蹙眉道,“泡到污水了。”

萧湘上前一看,脸也瞬间惨白。掌事嬷嬷一再强调端妃对这被子很看重,泡到污水的部位正好在八子图上。

即使想要遮掩过去,也是不能够了。

“这.......这如何是好?”

如果端妃要问责下来,她们俩吃不完兜着走。

上官恩燃摇摇头,“咱们做奴才的办不好差,要打要骂只能受着。一会到了宜春宫,谨慎说话。”

锦被送到宜春宫,端妃不出所料感到震怒。颤抖着一根手指质问道,“狗奴才就是狗奴才,你们是不是也在嘲笑本宫怀不上龙种?连你们这种下贱胚子都敢算计本宫是不是?”

她的贴身嬷嬷上前一步,躬身问道,“娘娘,该怎么罚这两个眼没力见的?”

端妃坐回梳妆椅上,揉了揉脑壳道,“笨手笨脚,被你们气到头都疼。哎,听说皇上现在在太后那,我已经一个月没见着他面,现在赶过去碰碰运气。至于她们俩,你就打她们三十手板子叫她们手脚日后利索些吧。”

贴身嬷嬷应了声“嗻”,便带二人到耳房前院。

上官恩燃暗暗松了口气,所幸是端妃急着去见皇帝,没心思跟她们计较锦被的事。

三十下手板子,已经算是轻的了。

即便这样,那贴身嬷嬷显然是个很有经验的,每下板子都打在关节处,又不落在显眼位置,就算是淤青肿胀,也不易被看得出来。

挨完那三十板子,真切的疼痛,清清楚楚。整双手肘没处是好的。

整个后背都已是汗津津,唇也早已咬破。上官恩燃扶起萧湘,对那嬷嬷曲膝道了声谢,“给嬷嬷添麻烦了。”

那嬷嬷想来手也是打酸了,揉着手腕冷冷哼了一声,“还不快走!”

回掖庭途中,萧湘几次痛到蹲了下来。

“恩燃,我跟你说实话,我很不甘心。难道以后就真的得呆在掖庭老死吗?”倔强的泪水涌出,“恩燃,难道你就没有想过要走出掖庭吗?”

上官恩燃小心环顾四周,怕被别人见到她俩就这么蹲在宫道墙角。这也是不合宫规的。

都已经被打成这样,再被罚的话小命都要难保了。

“哎,快起来吧。”她劝道,“晚回掖庭,你又不是不知道掌事嬷嬷的厉害。”

等回到掖庭,掌事嬷嬷已经听说她俩在端妃那办不好差的事。

自然是要再处罚的。

这个月里浣洗衣服的数量得增加一倍。

等上官恩燃听完掌事嬷嬷的训话,踩着地上的雪深一脚浅一脚回到寝房,已是午饭时间。

手肘上的疼痛排山倒海地蔓延至全身,她咬牙刚给自己简单上了点创伤膏。

门外就响起敲门声。

房门吱呀一声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门外站着一人。

头发花白,皱纹松垂,肩上挂了个小包袱。

上官恩燃眼中闪过一抹柔和,忙将人迎了进去。

“安公公。”

进了屋,房门刚合上,安善德头上的雪花还来不及拂去,就往地上跪了下去,“老奴给平阳公主请安了。”

上官恩燃赶紧将他扶起来。安善德是个认死理的人,每次来他都要正正经经给她磕几个头。

叹气道,“安公公可别再这样了,我年纪小,受不住您这样跪着。承德朝早就没了八年,哪还有什么平阳公主。”

安善德却固执说道,“公主是咱们承德朝唯一的公主,再怎样的三跪九拜都是受得起的。现如今虽说坐在太极殿上,不再是您的皇父,在老奴心中,龙脉就是龙脉。”

说罢,将肩上的包袱放下,叹口气道,“只可惜老奴老了,无法再在公主身边照看着。此次来,是来跟公主辞别还乡的。”

上官恩燃点点头,“公公能还乡养老,我真心替您感到高兴。前朝的那些事,能忘就忘了吧。”

日月有圆缺,王朝有更替。

这些道理,现在她也渐渐懂得一些,也渐渐放下了一些。

改朝换代,自古有之。她既然成为被替换掉的那一边,就得面对现实。安善德之所以能躲过那场洗劫,无非也是因为那场洗劫实在死了太多人,需要留下几个活人抬尸。

“不能忘的。老奴还了乡,会在宅里摆上牌位,日日为先帝和先帝后供奉诵经。”他双眼浑浊,说这些的时候,目光却异常坚定。

上官恩燃知道和上了年纪的人论不出长短来,却又感激万分。

自己的皇父和母妃,自己在这宫中却是无法供奉,实在是不孝不忠。

“我自己记得自己是上官家的女儿,刻在骨血里,一刻都不敢忘,上官家有上官家的宿命。公公在这宫里辛劳了大半辈子,还乡后好好养老,过过自由身的生活。就当是为我.......为我看看宫外的人间吧。”

安善德张了张嘴,终究是把话咽了回去。

长吁短叹,俩人心中都有些话想说又说不出口。

上官恩燃不想把气氛变得那么沉重,提议为安善德最后再捻一把烟丝。

安善德始终是谦卑地重复,“这怎么使得,这怎么使得。您受累了。”

一根行烟过后,安善德最后梗着脖子又郑重跟她磕了个头,“老奴,跟平阳公主拜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