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之三,是什么?”
“是成骨不全症的发生率。”
“二分之一,是什么?”
“是成骨不全症的遗传比例。”
“千万分之一,是什么?”
“是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相遇的概率。”
“那百亿分之一呢?”
“是我和你这辈子成为母女的概率……”
2005年,上海。
四月的暖风吹过一片樱花树的枝头,粉色、红色、白色的花瓣在空中旋转飞舞,就像一个个可爱的小仙女在舞动着她们绚烂的衣裙,顽皮地跟路人玩着捉迷藏。当你想伸手去抓时,她们会从你的指缝间漏过,而当你驻足观看时,她们又会在你的发丝停留。
周小红坐在窗边,捡起落在自己长发上的一片粉色花瓣,回想起五年前的春天,那个明媚动人的身影也是站在这样的樱花树下,向她使劲招手……
周小红的脸上露出微笑,低头将花瓣放在了自己的肚子上。
“小红,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许海凡捏着几张检查单,神色凝重地走到周小红面前。
周小红却十分平静地看着他说:“医生都告诉你了?”
许海凡点点头,有些懊恼地坐到周小红身边,喃喃自语道:“安全措施明明都做了呀,难道是……你的安全期不准?”
许海凡说着转头去看周小红,见她毫无波澜,心中一凛,问:“你早就知道了?还是说你是故意怀上的……”
周小红挽住许海凡的胳膊,将头靠在他的肩上,说道:“我也是刚知道的,这就是个意外。”
许海凡松了口气,说:“还好发现得早,现在打掉,应该对你的身体影响不会太大。”
“大海,既然有了,那就生下来,好不好?”
“小红,咱们不是说好了不要孩子的吗?”
“你就当我改主意了吧……”
许海凡将胳膊从周小红怀里抽出来,一脸严肃地看着她,说:“这是一条生命,怎么能这么儿戏,如果孩子遗传到了你的病,不是害了他吗,他肯定会恨我们一辈子的!”
“但不是还有一半的概率不会遗传到吗?我妈妈就是正常的。”
周小红的表情异常坚毅,看起来并不像是随便说说,而是早就做了这个决定。
许海凡困惑地说:“小红,到底是什么事让你突然改变了想法?”
“我的想法其实从来都没有变,从我们结婚那天起,我就对自己说,如果2005年我真的怀孕了,那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2005年……为什么是2005年?你是早就计划好要今年怀孕吗?”许海凡感觉周小红的话越来越难以理解。
“不,与其说是‘计划’,不如说是‘等待’,我一直在等待着这个‘意外’的发生,没想到孩子真的来了,她没有骗我!”周小红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她’是谁?小红,你可以说些我听得懂的话吗?”许海凡无奈地说道。
周小红拉过许海凡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笑着说:“大海,‘她’就是我们的女儿啊!五年前她曾经告诉我,很开心能被我们生下来,也很开心能看一看这个世界!”
许海凡吃惊地张大嘴,难以置信地说:“五年前,你看到了我们的女儿?!可那时我们还没结婚呢。”
“对,我看到了十八岁的她,是那么健康、活泼,还特别擅长跑步……大海,你相信我,我们的孩子将来一定是正常的!”
听到这里,许海凡的眼神由震惊慢慢变得充满怜爱,他轻轻将周小红揽入怀中,强忍住泪水,用脸颊蹭着她的头发,嘴巴张了又张,最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他何尝不知道周小红一直以来有多么渴望生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在他看来,正是这种强烈的渴望导致周小红的精神状态逐渐变得不太稳定,如今竟还幻想出了一个从未来穿越到过去的十八岁女儿来。
但他此时并不想打破妻子的幻想,常年的病痛已经让他深爱的女人身心俱疲,自己又怎么忍心去剥夺她这种想象出来的快乐?眼下他能做的,也只有继续搂着她,让她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哪怕只开心一刻也好。
只不过,周小红比许海想象中更加固执,她并不满足于自己的幻想,而是真心实意地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经过几轮家庭讨论,许海凡终是妥协了。他答应周小红可以不打掉孩子,但周小红也必须一次不落地按时孕检,尤其要去做在怀孕二十周后才能安排的四维彩超,那个检查可以直接判断孩子的发育到底有没有异常。而一旦确定孩子确实遗传到了她的病,就必须立刻终止妊娠。
对于丈夫的这些要求,周小红照单全收,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来的底气,反正就是无条件地相信当初那个女孩对她说的话——生下来,一定要生下来。
不知是不是她这种强烈的信念感动了上苍,十个月的孕检竟真的一路绿灯,直到分娩都一切正常。
许海凡对此也十分高兴,当初他反对周小红留下孩子,并不是因为他不喜欢孩子,而是他不想这世上又多一个跟周小红一样受病痛折磨的人。但既然这孩子顽强地躲开了遗传母亲疾病的厄运,那许海又有什么理由不欣然欢迎她的到来呢?
周小红几乎没有过多思考,就决定给女儿取名为“许梦真”,许海凡也表示赞成,甚至莫名感觉这个名字有些亲切。
小梦真结合了许海凡和周小红的所有优点,长得漂亮又聪明,可谓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可是在她过完三岁生日后不久,发生在她身上的一件事直接让这个幸福的家庭如坠地狱。
那天,周小红像往常一样带小梦真到公园跟小朋友们玩耍,其间小梦真不小心摔了一跤,然后便嚎啕大哭,使劲跟周小红喊腿疼。周小红意识到不对劲,赶忙带小梦真到医院去看急诊,结果竟被确诊为右股骨干骨折,需要立即进行复位手术。
周小红的心猛地一沉,她知道女儿当时只是走路不稳,轻轻扭了一下,换做其他孩子,早就自己爬起来继续去玩了,毕竟这种程度的摔倒在人的孩童时代是最习以为常的事情,但女儿却因此骨折了……一种不详的预感爬上周小红的心头,她颤抖着要求医生给孩子做完手术后,再给她做一个基因检测。
拿检测结果的那天,周小红是和许海凡一起去的。她紧紧攥着许海的手,比当初验孕时还要紧张。
当医生宣布小梦真确实患有“迟发性成骨不全症”时,周小红几乎哭晕在许海的怀里,反倒是许海凡显得比她冷静得多。
“为什么会这样?十八岁的梦真明明那么健康,我亲眼看着她每天晨跑,还参加过马拉松比赛……到底为什么……”
周小红失魂落魄地跟许海凡走在回家的路上,一阵风将路旁的樱花花瓣吹散,引起路人的惊呼。又是一年上海的樱花季了,可她此时却根本无心欣赏。
“小红,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一直提起那个十八岁梦真的事,但就算那是真的,也解决不了我们眼下的问题。我就问你,今后打算怎么办?”许海凡沉声问周小红。
“什么怎么办?”周小红红着眼睛,迷茫地看向许海凡。
“梦真,我们的女儿,现在已经确诊了成骨不全症,你打算怎么办,就这样放弃她吗?”
“怎么可能?!”周小红涣散的目光一下子集中起来,语气也变得坚定,“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梦真的!现在的医疗水平比以前更发达了,只要能坚持治疗,再对她多多照顾,等她成年以后,情况肯定会比现在好的。”
许海凡欣慰地笑了笑,说:“对呀,所以你没必要这么难过,至少她遗传的不是‘先天性成骨不全’,没有在你肚子里就夭折,这就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不是吗?”
周小红听完一愣,马上理解了许海凡的苦心,于是哽咽着点点头,说:“你说得对,我只是……只是对她的期望太高了,我以为她真的可以像十八岁的梦真那样正常地生活——”
说到这里,周小红突然停住,歉疚地看了一眼许海凡,道:“对不起,我又说起她了,我知道你不爱听……”
许海凡却掏出纸巾帮周小红擦去泪痕,又轻轻抓起她的手,搭在自己的臂弯上,说道:“回家的路还很远,今天你就好好跟我说说,咱们十八岁的梦真到底是什么样的,她曾经对你说过什么话,你们又一起做过什么事……”
周小红感动地双手挽住许海凡的胳膊,说道:“好,那要从1999年,我十八岁的时候说起。”
时间来到1999年12月30日。
一间名为“E时代”的网吧内,几个染着五颜六色头发的年轻人,一边说着脏话抽着烟,一边紧盯屏幕不停挪动鼠标,打着一款叫做“反恐精英”,简称“CS”的射击类游戏。
在他们中间有一个身形瘦小的寸头“小伙”十分显眼,这“小伙”五官清秀,衣着痞气,头发染成酒红色,后脖颈处纹着一朵玫瑰的刺青,两只耳朵都戴满了密密麻麻的耳钉,叼着的香烟比另外几人略细,嘴里也在不停地吞云吐雾。
“撒宁要草面(炒面)?”
这时,一个穿着围裙的中年人拎着几盒炒面走进网吧,大声询问道。
“咯哒咯哒!”“小伙”摁熄了烟,朝中年人挥手,开口竟是女声——原来她是个女孩。
寸头女孩起身接过炒面,分发给其他几人,大家都坐在电脑前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周小红,谢谢你请客啊,明天我们请你。”其中一个染着黄头发的男生对寸头女孩说道。
寸头女孩却无所谓地摆摆手,说:“不用了,我刚好有钱,就当感谢你们这段时间陪我一起玩。”
另一个一头红发的男生则笑着说:“你打零工挣的那点钱也花得差不多了吧?明天是不是又要去找新工作了。”
周小红耸耸肩说:“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谁知道我还有没有明天呢?”
此言一出,大家都笑了起来,只当她是在说俏皮话,没人往心里去。
周小红吃完面后又和他们玩了一会儿游戏,然后便起身告别,说自己还有事,今天要早点离开。
周小红结账离开网吧,谁知那个黄发男生随后也跟了出来。周小红疑惑地看着他,问:“齐铭,你也要走?”
齐铭挠挠头,哼哼啊啊地说:“对……对啊,我也有点事。”
周小红哦了一声,没太在意,继续往前走。
齐铭赶紧快步跟了上去,说:“一起走吧,反正顺路。”
周小红没有拒绝,齐铭偷偷露出欣喜的表情。
“小红,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有点不对劲?”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路后,齐铭打破沉默说道。
周小红眼中闪过一丝被人看穿的慌乱,但马上又恢复如常。
“哪里不对劲了?我不一直这样吗?”
周小红确实是个话不多的女孩,但齐铭还是隐约感觉她今天和以往那种安静的状态不太不一样,具体是哪里不一样呢,他又说不上来。
其实,齐铭喜欢周小红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自打当初在“E时代”网吧打CS输给了这个女孩后,他就对她产生了一种别样的情感。为了不吓着她,他先把她介绍给了自己的朋友们,此后几人就经常一起组队打CS。齐铭想着,也许男女朋友也可以从队友开始发展。
所以他平时没有少观察周小红,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深深牵动着他的心,也正因如此,他今天才能感觉出周小红的异样。
“我送你回家吧。”齐铭揣摩半天,决定用一种相对肯定,而不是建议的口吻说出这句话。
“不用了!”但谁知周小红想都不想,就立刻拒绝了。
齐铭自嘲地笑笑,感觉很受打击。看来自己之前,确实是有些自作多情了。
“我今天……今天不太方便。”似乎是察觉到了齐铭的失落,周小红缓和语气后又补充了一句。
“啊,没事没事,那明天我再来找你。”齐铭赶紧顺着周小红给的台阶滑了下来。
“明天?”
“对啊,明天是1999年的最后一天了,咱们一起跨年吧。”齐铭笑嘻嘻地看着周小红。
周小红目光茫然地点了点头,齐铭以为她是答应了,兴奋得走路都带风。
两人继续肩并肩往前走到了一个岔路口,然后便分开了。
周小红在另一条路上突然驻足,回头看了齐铭的背影一眼,翕动嘴唇,无声地说了一句:“谢谢。”这才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今晚确实有事,那并不是她搪塞齐铭的理由,她也隐约感觉到齐铭对自己有好感,但可惜她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谈情说爱的资格。
周小红回到出租屋,看到门口放着一个保温饭盒,饭盒下面压了一张纸条,写着:“小红,今天我做了你最爱的红烧肉,但可惜没能等到你回来当面交给你,周末我们见个面吧。——妈妈”
周小红的眼眶红了,她端起保温饭盒抱在怀里,手里紧紧攥着纸条,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真是幸亏没有跟妈妈见上面啊,否则她很可能会因为心软,而对这个世界产生更多留恋。
打开房门,她发现玄关的地上躺着一个信封,不用看也知道,这肯定是妈妈给她留下的钱。
她捡起信封,随意地丢进床头柜的抽屉里,那里面已经装了很多一样的信封,全是妈妈之前拿来的,大部分都空了。她从来不好意思跟别人说自己现在挥霍的钱是妈妈给的,只说是自己打零工挣的,可实际上又有谁会要她这样一个只有高中文凭,还一碰就骨折的人去打零工呢?
自高一开始,正处于叛逆期的周小红就不再好好学习了,她去泡网吧、打游戏,和社会上的人混在一起吃喝玩乐。在她看来,这不叫挥霍青春,而叫享受生命。
妈妈最初还苦口婆心地劝她,没有文凭就没有未来,但周小红却振振有词地说,就算有了文凭,她也不会有什么未来。之前妈妈不是信誓旦旦地承诺,她的“脆骨病”等长大就会好吗?可直到去年,她还发生过一次严重的骨折,差点成为残废。像她这样的人,谈何未来?简直可笑!
周小红浑浑噩噩地度过了高中三年,也不跟班上的同学来往,最后勉强通过高中会考,拿了个高中文凭,然后便从家里搬出来,过起了独居生活。
妈妈此时也看透了,不管是找她要钱,还是跟她发脾气,都随周小红去吧,只要女儿还活着,还能叫她一声妈妈就足矣。
周小红出去租房子的钱也是妈妈出的,她已经从最初的心有不忍,发展到心安理得,因为她最后把生病的委屈苦闷都归咎到了妈妈身上——为什么她当初要生下自己?生下自己后,又为什么不能给她一个完整的家庭?
一个没有爸爸的“瓷娃娃”,这就是她从小便拥有的既定人设,这场以死亡为尽头的疾病,将她们两母女都牢牢地困在绝望和痛苦的深渊中,无法自拔。
所以,不如早点结束这一切吧,让她和她都得以解脱。
周小红静静地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看到桌上的保温饭盒,已经有多处掉漆,甚至有些地方都摔得凹了进去。她曾经不止一次嫌弃过这个饭盒,可妈妈却一直舍不得扔,说只要还能保温,就得一直用下去。
是啊,妈妈总是这样,对自己过分节俭,却从不拒绝周小红的任何要求。
想到这里,一种酸酸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让周小红忍不住想哭。她犹豫再三,还是走到桌边打开饭盒,吃起了尚有余温的红烧肉。
软糯香甜,肥而不腻,一块入口,便令唇齿间都**漾着难以抵御的肉香。所谓的“人间美味”,说到底不过是刻在你基因中、淌在你血液里的那份对家的思念吧。
周小红吃完所有的红烧肉,又把饭盒洗干净,然后也写了一张纸条压在饭盒下面。
“今生,就这样吧。不管怎么说,这短暂的十八年,谢谢你了。——女儿小红”
做完这一切后,周小红起身走到床边,从床下找出一根麻绳,然后神色淡然地关上灯,离开了出租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