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13岁的许海凡从病房里醒来,窗外阳光明媚,莺歌燕舞,但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抬起左手看了看,手腕上缠绕着一圈圈白色的纱布,一抹红色隐隐透出。
又失败了吗?
许海凡暗自嗟叹,这是他第三次尝试结束生命,但每一次都无一例外地被救了回来。
活着不容易,怎么死也那么难呢?
许海凡深深地叹了口气,窗外忽然传来孩童打闹的嬉戏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小孩子真烦,是不是?”
一个女孩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他扭头看了看,发现说这话的人本身也就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女孩,右臂正打着石膏,整个人斜靠在病**,晃**着两条腿。
“你不也是小孩?”本不爱说话的许海凡,忍不住问了一句。
“我都十岁了,哪里小?”女孩不屑地回答道,“你看外面那些小屁孩,什么都不懂,整天就知道跑跑跳跳,吵死人了。”
女孩说话的时候皱了皱秀气的鼻子,让许海凡有些忍俊不禁。
“你小时候难道不跑跑跳跳?”
“不啊,我小时候都是安安静静地呆着,才不像他们那样。”女孩说着,双腿晃动得越发快了。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了,许海凡隐隐感觉女孩有些言不由衷,甚至眼神里还透出一丝渴望和嫉妒。
“你的手怎么了?也骨折了?”女孩问道。
许海凡下意识把缠着纱布的手往被子里藏了藏,答非所问道:“你怎么骨折的?”
“我……我就被人推了一下,摔倒了。”女孩的眼神有些闪躲。
“那这摔得还真不轻……推你的人不是故意的吧?”
“是故意的!他们说想看看我是不是真的像‘瓷娃娃’一样。”
“瓷娃娃?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女孩嘟起嘴,偏头不看许海凡了。
病房里一时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我这不是骨折……”片刻后,许海凡还是开口了,”是被刀片割的。”
“谁割的?”女孩来了兴趣,追问道。
“我自己。”
“啊?”女孩一时失语,半晌又问,“为什么啊?不疼吗?”
“疼,但是只需要疼一会儿,就好了。”
因为如果成功了,那以后就再也用不着疼了——后面这句许海凡没有说给女孩听,他怕自己给她留下心理阴影。
女孩似懂非懂地看着许海凡,想了想又问:“是不是也有人欺负你?所以你故意弄伤自己,这样就不用去学校了?”
许海凡惊讶地看着女孩,心想她经历的苦难恐怕也不会比自己少。
见许海凡没有回答,女孩以为他是默认了,点点头,接着说:“我妈说了,有人欺负你的时候,不能害怕,你越害怕,他们就越想欺负你,更不能躲起来,因为我们不可能永远不出去见人,错的又不是我们,我们凭什么要躲着他们!”
女孩说着,看了看许海凡受伤的手,道:“像你这样弄伤自己,就更傻了,欺负你的人看到了,还指不定多高兴呢!他们会说,看呀,这个傻子竟然怕我怕到自己用刀片割自己,我怎么那么厉害呀!”
女孩绘声绘色地说到最后,和许海凡对视一眼,两人都笑了。
“但如果,欺负你的是你最亲的人,那又该怎么办呢?”
许海凡压根没指望一个十岁的小姑娘能给自己什么答案,只是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想对一个陌生人释放一次内心积压已久的困惑。
但没想到女孩很快就回答道:“我最亲的人怎么会欺负我呢?要是欺负了我,我就不会再把他们当成最亲的人了。”
许海凡苦笑一下,说:“但有的时候不是你想不当就能不当的,比如你的爸爸妈妈,永远都是你的爸爸妈妈,这根本改变不了。”
果然,女孩歪头看着许海凡,眼中露出不解,“你是说你爸爸妈妈欺负你了吗?这怎么会呢?爸爸妈妈怎么会对自己的孩子不好呢!像我,虽然生病了,但爸爸妈妈还是很爱我,他们说我只是跟别人有点不一样而已,这个世界上本来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呀。”
窗外的阳光洒进屋内,落在女孩长长的睫毛和柔软的发丝上,一片金黄,但在许海凡看来,是女孩自己在发光——她是幸福的,至少此时此刻,是幸福的。
那种幸福是许海凡一直向往的,在父母离婚,父亲再娶之后,他就再也没有体会过女孩口中的这种幸福。
母亲先是隔三差五地自我伤害,发现前夫对自己不再上心后,就开始以各种理由去伤害许海凡,因为她知道前夫对许海凡还有爱,可她却不知道许海凡选择跟她,并不是因为他不喜欢父亲,而是他担心母亲失去一切后会彻底崩溃。
只要许海凡受伤,父亲就一定会回来看他,他也总是很懂事地说身上的伤都是自己不小心弄的,到时母亲便会做上一桌子父亲曾经最爱吃的菜,让他至少留下吃一顿饭。
除了受伤外,许海凡考了第一名也能得到父亲的垂青,所以每次考试前母亲都会叮嘱他务必要考好,一旦没考到第一名,迎接他的不是母亲铺天盖地的责骂,便是母亲汹涌泛滥的泪水。
但无论是“受伤”还是“考第一”的理由都不可能一直有效,父亲慢慢回来得越来越少,直到后来父亲的现任妻子怀孕,他就彻底不再回来了,只是每个月按时往母亲卡里打抚养费。
眼看最后的希望也失去了,母亲开始崩溃,饭也不做了,每天精神恍惚。
有一次许海凡正上着学,突然被母亲的同事找到学校,让他赶紧把母亲送回家去。许海凡只好丢下考了一半的试,跑到母亲单位,连哄带骗地把喝醉发酒疯的母亲带回了家。
彼时,许海凡也才刚刚十二岁,准备小升初,无论从哪一方面讲,他都只是个孩子,一个还需要大人呵护的孩子。
但他却仿佛一夜长大,被父母和命运,推着往前,被迫长大。
他用热毛巾帮母亲擦脸,换掉吐脏的衣服,端来热水,盖上被子,然后坐到母亲床边,握住母亲的手,笑着说:“妈,别难过,我有办法让爸爸回来。”
母亲迷离的醉眼中顿时闪过一丝希望,她拉紧许海凡的手,口齿不清地喃喃道:“好孩子,妈妈就知道你是好孩子……只要你爸能回来……我什么都答应你……什么都答应……”
母亲说着话,渐渐歪在枕头上睡去了。
许海凡小心翼翼地把母亲的手放进被子里,帮她掖好被角,然后关上灯出去。
他在自己的卧室里把下午没做完的半张考试卷子做完,又整理好文具和课本,最后环视了一周这个自他出生起就一直住着的房间,深吸口气,微微一笑,走出门去。
他能有什么办法让爸爸回来?对于十二岁的他来说,能想到的只有死亡——就算爸爸再忙,也还是有时间回来参加自己的葬礼吧?
他为什么要笑?是死亡很可笑吗?不,是他一想到自己死后就不用再这么辛苦地活着,就无比地轻松。
妈妈总是说,她和爸爸离婚都是因为许海凡,如果没有许海凡,也许他们还能像以前一样恩爱。
那时候的许海凡真的以为是自己影响了爸妈的情感,可他又想不出如何才能弥补,后来他开始反思,是不是只要自己不在了,爸爸妈妈就能和好如初?
如果他的存在真的是一个错误,那就让他亲手来修正这个错误吧。
许海凡想到,电视剧里的男女主角一到关键时刻就会被车撞,那种凌空飞起的感觉看起来还不错。于是他的第一次尝试,就是走上街头,找一个时刻,猛地冲入车流。
但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他选择的那个时刻,遇到了一个车技还不错的老司机。车子没有撞上他,却撞到了路边的围栏。
他机灵地把父亲单位的电话告诉了司机,虽然结果是被司机和父亲一顿训斥,但他却甘之如饴,因为他兑现了给母亲的承诺。
醉得迷迷糊糊的母亲被父亲叫醒,还来不及感叹久别重逢,就又被揪着大吵了一架。
父亲认为是母亲喝多了没有照顾好许海凡,才导致他差点被车撞,不管许海凡在旁怎么解释,都于事无补。
父亲走后,母亲把怨气都撒在了许海凡身上,许海凡默默承受,也觉得是自己把事情搞砸了,他对不起母亲。
等第一次行动的余波渐渐平息,许海凡总结教训,又策划起了第二次行动。这次他想从天台上一跃而下,如此就不用再把命运再交到司机或其他人的手上了。
许海凡没有选择自家的楼顶,因为怕吓着母亲,兜兜转转几圈后,他在附近小区找了一栋最高的楼,爬上去。
之前,他从没站在过这么高的地方。
虽然九十年代的老公房不过也就是六层高,但对于一直循规蹈矩,从不敢犯错的他来说,这已经是一个从未有过的新鲜体验。
楼顶的风把街坊晒的床单吹得猎猎作响,许海凡站在天台边缘能隐约看到远处的苏州河在阳光下泛着金光。
他情不自禁地踏上了石头围栏,风似乎更大了,把他干瘦的小身板也吹得前后晃动。
“嘿,啥宁噶额小宁啊?哪能跑到嘎哒来啦?快点下去!忒危险咧!”(嘿,你是哪家的小孩?怎么跑到这里来玩了?赶紧下去,太危险了!)
许海凡刚要伸开双臂,更好地跟风来个亲密接触,却倏地被一双大手给拉了下去。
一位上来收衣服的上海阿姨,一边把许海凡往天台门的方向推,一边挡在他身前,生怕他又折返回去,愣是目送着他平安下了楼,才肯罢休。
“自杀”这种事,一旦过了那个冲动的劲儿,就很难在短时间内重新鼓起勇气了。加之在许海凡的第二次行动也宣告失败后,母亲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对象,进入了短暂的平静期,许海凡这才感觉压在自己心上的大石,总算挪开了一些。
然而好景不长,母亲跟这个对象谈了半年后,还是分开了。
据母亲说,那个对象是想跟母亲结婚的,但要求母亲把许海凡送给父亲抚养,母亲不愿意,所以就闹掰了。
至此,母亲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自我折磨。
在她看来,是她为了许海凡一次又一次地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幸福,而许海凡必须为此感恩戴德,并理所应当地承受她所有的抱怨和不满。
许海凡也一遍遍告诉自己,母亲说得没错,他们母子是彼此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母亲为他做出的牺牲,他必须用一辈子去偿还……
可为什么他就是觉得越来越窒息呢?
他多么想大喊一声,求你们放过我,求你们去追求各自的幸福,不要再拿我当做你们不幸福的借口!
但刚迈进13岁门槛的他,又怎么敢真的把这些话说出口呢?
他能做的只是继续自我怀疑和自我埋怨,以及再一次陷入想离开这个世界的无限循环之中。
在许海凡13岁生日这天,母亲又喝多了。
他驾轻就熟地帮母亲擦洗、换衣服,然后扶上床,盖好被子,最后熄了灯,在母亲的醉骂声中退出去。
他在卧房里打开自己放学时顺路买回来的红宝石鲜奶小方,插上去年过生日时没舍得扔的生日蜡烛,擦亮火柴点燃。
烛光摇曳,许海凡脑中竟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
虽然他不像小女孩那样必须卖完火柴才能回家,但他却觉得自己跟小女孩一样寒冷和孤独。
不,应该说他比小女孩更加无助。
小女孩在火光中看到了烤鹅、圣诞树和唯一疼爱她的奶奶,而他看到的却只有无尽的黑暗。
许个愿吧。
许海凡双手合十,小声说道:“如果能重来一次,我希望能有人爱我,我希望我不再是谁的累赘,我希望我也有能力让别人幸福……”
他睁开眼,吹灭了蜡烛,吃完了那块鲜奶小方,然后便拿着刀片走进了浴室。
随着哗哗的水声,雾气在浴室里不停弥漫,刀片一下、两下……割在手腕上,血终于涌了出来,被花洒喷出的水裹挟着流向下水道。
许海凡背靠着墙壁,慢慢滑坐在地上。
温水可以避免血液凝固,加速血液循环,还能减轻一点疼痛……这些都是许海凡提前做好的功课。
他想,这一次总算是没人打扰了吧,虽然第二天会吓母亲一跳,但相信母亲很快就会释然,毕竟自己替她除掉了这么大一块绊脚石,以后她就能毫无顾忌、一身轻松地去寻找幸福了。
在许海凡马上就要彻底失去意识的时候,他听到水流的声音消失了,好像有人关掉了花洒。
是妈妈醒了吗?
许海凡努力睁开双眼,逆着浴室昏黄的灯光,只能勉强看清那人影是一个扎着马尾的女人。
“你是谁?”
对方不说话,只是用毛巾帮他缠住伤口。
许海凡摇晃脑袋,使劲挣扎,想让自己清醒过来,因为他担心这位不速之客会去伤害熟睡中的母亲。
“别动!我不会害你的。”
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并带着不由分说的笃定。
“你是怎么进我家来的?”许海凡挣扎的力度小了,但语气依旧警惕。
“别死,千万别死!明天你就能看到那个可以改变你命运的人,你也会实现你的生日愿望!记住我说的话……”
“你……什么意思?”许海凡不解地问道,“你到底是谁……”
“凡凡!”母亲惊叫着从外面冲了进来,一把抱住许海凡。
“妈妈……?”
“妈妈在,妈妈在这儿呢!120马上就到,你别害怕!”
许海凡在母亲温暖的怀抱中,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二天在病房里醒来后,他看到了窗外的阳光明媚,莺歌燕舞,还看到了那个十岁的小女孩……
突然,这一切记忆都串联了起来。
昨夜在浴室里那个年轻女孩是真实存在的吗?还是说,那是他昏迷时产生的幻觉?
“你想什么呢?为什么不说话?”小女孩眨巴着大眼睛,伸头去看许海凡。
许海凡迎着目光,也仔细看着小女孩。
不是,昨夜肯定不是她!那女孩看起来像个大人了,起码有十八九岁,肯定不是这个只有十岁的小姑娘。
许海凡闭上眼睛晃了晃脑袋,心想大概是自己失血过多,产生幻觉了吧,怎么可能会有那样一个人存在呢?
“凡凡,你醒了?”这时母亲拎着饭盒走进病房,关切地看着许海凡问,“感觉怎么样?还疼吗?”
许海凡看着眼前跟醉酒时判若两人的母亲,摇摇头说:“不疼了。妈妈,你怎么还没去上班?”
“你都这样了,我还上什么班?孩子,是妈妈对不起你……”母亲说着,眼角湿润了。
许海凡心里也五味杂陈,虽然他无比怀念这个温柔似水的母亲,但对母亲的转变还是有些不安。
“妈,你昨晚……看到我们屋里有其他人在吗?”
“什么其他人?120的人吗?”
“不,120来之前,有看到其他人吗?”
“没有啊,怎么可能有其他人进我们家呢?”
许海凡点点头,心想果然是自己多心了。
“你这孩子……幸亏你及时拿毛巾捂住了伤口,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许海凡愕然道:“那不是你做的吗?”
毛巾当时挂在洗手台边的架子上,他根本不可能自己去拿,何况他也没想过要活下来。
“不是我啊,我进来的时候,毛巾已经缠在你手腕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