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鸣闻觉得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严家妹妹果然名不虚传,美得生动无比,美得灵气逼人,和他平日里所见的那些美人儿完全不同。
他从小便认为自己天赋异禀,极擅鉴人,尤其擅鉴美人。严家妹妹可当得起“不俗”二字。
这却十分难得。碌碌俗世,除了他自己,还有谁能担得起这两个字?也就这严家妹妹,仿佛唯二可当得此评。
严恬并不知道自己一眼便成了别人心中的白月光。跟着宫娥走进椒阳正殿时,她还挺惊讶,怎么除了端坐在凤座上的皇后娘娘,殿内竟还坐着一位夫人和一个年轻公子。
心念一转,也就想明白了,这二人大概便是皇后娘娘的母亲和胞弟。那年轻公子应该就是那位把她三堂哥的话听进心里然后立马让她“懿旨临门”的“国舅爷”了。
“臣女严恬叩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金安。”严恬依着规矩三拜九叩。
“不必多礼。豆蒄去扶严大小姐起来。赐座。”
严恬未料到皇后娘娘的声音会是这样的。她原本以为便不是像太后娘娘那般威严压迫,也应该如长公主那般清冷洞察。可皇后娘娘的声音却温柔清朗,沉稳中又藏着几分暖意,让人一听就觉得这是一个又温和又善良的人。
严恬起身时便忍不住偷偷向上看了一眼。人如其声,芙蓉粉面上嵌着一双清波粼粼的圆圆杏眼,波光**漾间那清澈便溢了出来,浸染了芙蓉粉面,浸染了皓齿朱唇,皇后娘娘整个人都是柔和清澈的。可不知为何,这清澈却并不十分明亮,其中似乎蒸腾着一层淡紫的雾气,萦绕着一丝丝'违和的忧郁。这忧郁从哪儿而来呢?她明明从小到大都应该被保护得很好。哪怕在这座清规森严让人生畏的皇宫里。
严恬想起来之前大伯母和她的私语:
皇帝十七大婚随即亲政,太后娘娘激流勇退,立时将朝堂让权给皇上。这也是为何历朝历代若子幼母强太后听政,最后都落得个母子生隙天家无情的下场,但本朝却自始都是母慈子孝,皇帝与太后一直感情深厚,母子相得。
不过当时新晋的皇后娘娘却才不过刚及笄,年龄太轻,陡然掌权后宫,实在吃力。
于是太后便多有操劳,从前朝转向后宫,手把手地扶持教导。本想着不过一些时日也便放权给皇后,但是天眷大齐,国祚绵长,帝后大婚不久就传出喜讯,皇后娘娘怀上了龙嗣。嫡长子,意义非凡。于是交接后宫之事也就暂时放下。不料这一放便是十多年。
恬儿原说得不错,太后娘娘这几十年的后宫统御成果斐然,宫禁门署各司其职,尚宫主事尽职尽责。可太后娘娘虽是强人,却不是神人。这两年她老人家的身子愈发不爽,于是终慢慢将宫中大小事务彻底交给了皇后。
但……这位皇后娘娘做姑娘时就是出了名的好性儿,最是温柔贤惠。这些年又因太后羽翼庇护而无忧无愁,故而虽年岁渐长,却仍天真赤诚。可宫中那种地方,天真赤诚只会……
大伯母没有再往下说,但严恬却从她意味深长的目光中猜出了后面的话。以皇后娘娘的性子,若只是当一普通富裕之家的小儿媳,倒没有什么,反倒会因其温柔可爱讨得公婆喜欢。可若是当一家子主母宗妇,那就多少有些不足了。更何况是这统领后宫,表率天下女子的一国之母,皇后娘娘……
……
宫女搬来绣埻,放在梁夫人对面。严恬垂首谢座,心中虽波涛起伏,但面上却半分不显。只听得上头的皇后娘娘笑盈盈地和她闲话家常道:“严大小姐莫要拘紧,梁严两府本就是世交,严小姐来本宫这儿就当走亲戚才好。今日恰好本宫的母亲和娘家兄弟也进得宫来。只当是亲戚间叙旧,陪本宫说说话儿便是。”
严恬听此赶忙起身离座,又给梁夫人见礼,口中道,“见过夫人。”
梁夫人起身亲自扶起严恬,低头仔仔细细看了她一番,随后笑着对皇后道:“真是名不虚传,果然是个极标志的孩子。”说罢伸手摘下发间的缠丝嵌宝莲花金钗插到了严恬的发髻上,以充见面之礼。
长者赐,不应辞。严恬忙再施一礼谢赐,却并不多言,面上只做娇羞怯弱之状,意欲赶紧将眼下这尬死人的场面给应付过去。面前这两位大佬最好能看在自己木讷无趣的份儿上,大发慈悲地当场把她当个风筝给放了。
只是严恬这架风筝还没等“才乘一线凭风去”,就“便有愚儿仰面看”了。
“严家妹妹是个不俗之人,母亲给这等金银蠢物却是俗了,配不上严家妹妹。比不上娘腕上的玉环。古人曰‘石之美者,且玉有五德。’既以玉比美,又以玉比德,可不正与严家妹妹相配?”
严恬有些惊讶,一抬头正见皇后的亲弟弟笑眯眯地看向自己。那少年似乎并不比她大,眉染春烟,眼含秋水,春烟有意,秋水蕴情,又锦衣玉冠,玉面朱唇,着实是个一等一的富贵膏粱。
他就这么当众把自己亲娘给撅了?这话的意思简直就是:娘你看你送的这礼,忒俗了!你手腕上那镯子那么好,为啥不送人呢?是不舍得吗?
严恬看了眼面色铁青一时下不来台的梁夫人,忙打圆场道:“公子实在过奖了,严恬不敢当。都说长者佩玉延年益寿,又或玉配君子。严恬年少,又是一介裙钗,并不适合。反而夫人所赐与我正好相合。夫人慈爱,寓意深远,乃是教导严恬,应女事不废,理妆整鬓,妇容益恭。”
私心里她自然更喜欢金子,若真遇上急事儿,剪了就能当钱花。玉这东西,变现不便,还娇贵易碎,实在是中看不中用。再说自己一个没什么妇德的人佩这象征德行的美玉实在受之有愧,没的再“玷污”了人家。
只是严恬一番话说完,却当即让其他三人一默。原本被亲儿子给架到台上下不来的梁夫人看了皇后一眼,微微点点头,不靠谱的梁鸣闻竟靠谱了一回,这丫头口齿一流,应对得体,更难得的是这份急智,看来那道惹相爷发了大火的懿旨并没有白发。
梁皇后也觉得这丫头有趣。自己素无急智,而闻儿自小就古灵精怪,淘气起来常常让她都十分无措,难得这姑娘竟然张口就把话给接住了。既没让闻儿闹下去,也全了她母亲的面子,真真是难得。
而此时梁鸣闻不知为何脸上突地通红一片,忙掩饰着起身行礼:“严家妹妹果然如严三哥说的一样,才思敏捷,聪慧过人。不俗已是世人少有,聪慧更是于女子中难寻……”
好嘛!这是明目张胆地就把她三堂哥给卖岀来了!严恪何止交友不慎,他简直误入歧途了这是!
严恬忙低下头去,道了句,“不敢当。”
众人正说着话儿呢,忽然一个小宫女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娘娘,皇后娘娘,不好了!几位主子在芍药圃打起来了……”
……
当严恬跟着皇后一行来到芍药圃时,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皇妃吵架?这分明是泼妇比武!
几拔儿人马已经滚成了土茄子。忠心耿耿的宫娥太监们一边各自竭力将自家主子从人堆儿里扒拉出来护在身后,一边又个儿顶个儿不怕死地闭着眼睛向前冲锋陷阵。
有人干脆扯着嗓子仰天嚎道:“你们护着主子!对面那帮人交给我了!”真真是一个比一个赤胆忠心,一个比一个恪尽职守!乍一看,竟滚了一地的忠心典范、护主楷模,让见者感动,闻者落泪。这不皇后就快哭了,被眼前的景象给气哭的!
不过,还没等皇后娘娘真哭出来,裹挟在人群中年龄最小的肖才人倒抢先开嗓号啕起来。
肖才人入宫不久,今年才刚满十五,大概是从未见识过如此盛况,虽被太监宫女团团护住,可还是吓得花容失色,体似筛糠,陡然看见皇后来了,立时如见亲人,心酸委屈一股脑儿地涌了上来,于是立马用响亮的哭声,第一时间向亲人皇后娘娘问安。
而赵婕妤和吕才人此时此刻就淡定很多。许是年岁稍长,也算吃过见过,此种场面完全造不成心理负担,反而更加全情投入,共襄盛举!咱们是来参战的,不是来参禅的!小的们!跟着本宫冲呀!
因此,皇后娘娘驾到,这俩是谁也没有看到。只一心想着,老娘的武魂已燃!都得死!
站得离战场最远的陶美人倒是也看见皇后了,到底是出了名的知书达理,此刻她既没有像肖才人那样如见亲人先哭为敬,也没像其他两位那样只一门心思地共襄盛举,而是一直小心翼翼地护着肚子,脸上虽有惊乍,但行动却异常沉稳,被一众身强力壮的宫娥太监们团团护在中间,乍一看,那几层人墙竟围成了个结实的圆瓮,最外层的太监们一个个极力招架,原是想护着自家主子速速离开战场。不过在看见皇后娘娘之后,陶美人立刻发出指令,由宫女搀扶着,小心翼翼扶着腰身,挺着依旧平坦的肚子,缓缓把这个大瓮平移了过来。
皇后都被惊着了!瞠目结舌地眼睁睁看着这个人瓮,队形不变,步调一致,齐心协力,整齐划一地一步步缓缓移到自己面前。仿佛陶美人穿了件裙摆异常宽大的舞裙,只是上面缀满了活人……
其他嫔妃也有不少跑来看热闹的,煽风起哄的、掩嘴说笑的,宫里嘛,大家都是一家人,讲究的就是一方有难,八方逃窜,安全距离,仔细观看。
梁皇后此刻只觉得脑瓜仁子嗡嗡直响。嫔妃互殴?历朝历代简直闻所未闻!
梁夫人和梁鸣闻更是从未见过如此阵仗,一时间面面相觑手足无措。此为皇宫内闱,打架的又是嫔妃贵人,皇帝家事,他们这些外戚本就应该装作看不见避着嫌疑才是。
可梁皇后现下是真被气着了,抖着手指向人群,竟愣是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梁夫人见状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替她捋顺前心后背。
好好好!原来是她自己想差了!什么“左不过一家人”?什么“让她们自己闹去”?这场面若是再放任不管,这群人岂不是要大闹天宫!梁皇后气得抖成一团,忍无可忍,刚要大喝一声以震慑乱局,却突然被人扶住了另一只胳膊。
“娘娘,您看,是否派人去把宫正司的人叫来?”
是严恬。
梁皇后转头看她,四目相对,电光石火,灵犀一点。这小丫头不疾不徐坚定平静的外表下似乎蕴藏着某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被她眼中的幽潭冷泉一沁,梁皇后立时冷静了下来。她略一沉吟便点了点头,转身看向一旁的晴圆:“去把赵宫正叫来。”
一司掌事,正五品女官,掌着戒令、纠禁、谪罚,自是不能随便派个小宫女去叫。晴圆去,却是正好。
见皇后终是定下心来,严恬微微一笑,转身冲豆蒄轻福一礼:“烦请姐姐派人去给娘娘搬把舒服的椅子来。”
……
六月中旬的半晌午,日头还是挺毒的。宫正司的张宫正跟在晴圆身后不过只急走了两步,额头上便密密地见了汗珠。快到芍药圃时,老远就看到一把明晃晃的九凤黄缎曲柄伞盖支在柳树荫处。皇后娘娘坐在伞下端着茶碗却半天未动,只瞪着柳荫外乌殃殃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运气。肖才人、吕才人、赵婕妤,还有刚刚围观看热闹的嫔妃主子们,现下俱都老老实实站在荫凉底下,垂头恭立,大气都不敢出。陶美人因为有孕,被赐了个绣埻儿坐在了皇后娘娘身旁,却同其他人一样有些许不安和无措。
张宫赶紧低下头,快步跟着晴圆走了过来。满芍药圃跪着站着少说也有几十号人,却异常安静。皇后娘娘面沉似水,许是被气狠了,并不似平日里的温柔随和。
……
刚刚她被互殴的嫔妃们气得昏了头,差点儿没大喊大叫地亲自上前制止。若真如此,被有心人一传,说不定就变成了皇后为争风吃醋,亲自上阵斗殴……
这话自是没人会信,可怕就怕这种流言传得多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真相许不重要,可人言实在可畏。
多亏严恬及时上前提醒。梁夫人也立时反应过来了,这涉及到后宫内帏,又皆是嫔妃贵人,她一个外命妇带着个外男在此实在不合适,于是忙领着梁鸣闻匆匆告退回避。皇后也重新收拾了下心境,开始认真审视此事。
她只是自小娇养,性子是率真单纯了些,却并不是无知。宫妃当众互殴,已是一件大大的丑闻,历朝历代都闻所未闻。无论如何,皇后无能的帽子现在都已是兜头扣了下来。这两日肖才人她们闹腾的事情她原想着众人慢慢商量着处理便是,如今闹成这样定是不行了。原不紧急的事,经此一闹也变成紧急,此事必须快刀斩乱麻,将不利影响降到最低。
她转头看了看严恬,或许弟弟说的不错,这姑娘大概还真能帮她一二。
“张宫正,你来的正好!”皇后将茶碗递给了豆蒄,随后指着地上跪了一面的宫女太监们,“这皇宫大内,天子居所,竟有奴才私斗!简直岂有此理!你带人将这几拨奴才带回宫正司,依宫规处置便是。”
皇后一开口便把事情定性成奴才间的私斗,既不提聚众人数,又说依宫规处置,就是不想将事儿闹大,也不要牵扯到各位娘娘们头上。主子们没事,那么这些打架的奴才们也自然不会有什么大事,不过是个意气相争,施以小惩。张宫正心领神会,忙低头称诺,然后吩咐跟在自己身后的两个女史马上去清点闹事的宫人,并领去宫正司。
如此一来原本刚安静下来的芍药圃,立时又闹腾起来,有人害怕得哭了起来,有人开始磕头求饶,还有人抬起身子去向自己的主子求救,一时间闹哄哄地乱了套。
皇后按着太阳穴不胜其扰,冲张宫正连连摆手,示意她快些处理。
不过此时原本低眉顺眼儿站在嫔妃中的赵婕妤看见自己的贴身宫女珍珠苦着一张脸冲自己挤眉弄眼连连央告,又见皇后娘娘闭目养神也不管这乱糟糟的场面,似又恢复了平时的好性儿,于是心思便活泛了一些,悄悄迈出一只脚,刚准备上前跪地替自己的奴才们求饶。却忽听皇后娘娘身边那群宫女中也不知是哪一个高声宣道:“哭闹搅扰者,乃系心怀怨怼,以下犯上!依宫规,杖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