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屋的宫女太监立时跪了一地,谁也不明白一向宽和的皇后娘娘为何会发这么大的火。恬姑娘似乎也并未说什么了不得的大逆不道之语。娘娘怎么就生起气来了?!
这些人中小珠最为紧张,跪下时有意向前一步,挡在严恬身前。
皇后看着跪了一屋子的人瞬间冷静下来。刚刚因被拆穿心事而生出的恼羞成怒,此刻也慢慢平复下来。她看着地上病病殃殃的严恬,忍不住叹了口气。先上前将她扶起,又挥手退下屋内众人。
小珠连忙帮着把严恬扶上床榻,本不想走,却也被严恬拍了拍手背给打发了下去。
“性子这样直,嘴巴也这样直,虽然有才干却全是得罪人的才干……这将来可如何是好呀?”
皇后娘娘的话,是真真切切地为她忧心。
所以我才不会进宫,死也不会。严恬垂下眼睛心中暗暗对自己说道。
皇后娘娘却不知道她心里这番混账话,伸手拿起梳子继续替她抿着头发,“大概你年纪尚小,还是小孩儿心性,有些道理知道得并不太清楚。女人这一辈子呀……”她突然顿了一下,随后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快不快活的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夫君是否康健,你是否能诞下子嗣,你是否足够贤惠,让夫家人丁兴旺香火绵延……”
“娘娘,您从来只想这些吗?那您自己呢?您从来不想您自己吗”
“你这孩子!”皇后娘娘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却还是极有耐心地跟她讲着道理,“没有夫君和孩子,哪里有你?他们若过得不好,你只会过得更加不好……”
“这多可笑。”严恬垂下眼睛喃喃道,“女子也是个人呀,可却似乎并不被当成个囫囵个的人来对待。这一块儿是丈夫的,丈夫不好,你的这一块儿便不好。那一块儿是子嗣的,若没有子嗣,你也就少了那一块儿。从开始到最后女人一直是支棱破碎,从没当过完整的自己。连快活都不能完完全全只为自己快活。哭是为别人哭,笑是为别人笑。那她自己呢?她自己又在哪里?”
“这是什么疯话!”皇后娘娘彻底皱起眉头,可面上并没愤然怒斥,只是声音中有无尽的疲惫忧郁,“做女子的本就该安分守己,三从四德。本宫不管你刚刚这番话是别人教给你的,还是你自己想的。只劝你这些话从今往后起就撂开手去,不要再提。这宫里……也不是能说这种话的地方。”
严恬抬起头看着皇后,她们有各自的角色,站在不同的立场,谁也不能说服谁,严恬也从来没有想说服过谁。她叹了口气,“娘娘,椒阳宫中……人太多。而人心却恰恰又是最难揣测的东西……”
她想给皇后提个醒,却不知该如何说起。严恬并没有自己中毒的证据,也不知道下毒人的动机,甚至不知道自己中的是什么毒。皇后再如何和善温良,也断容不得有人构陷后宫,更何况事发之地还是她的寝宫!
嫔妃打闹、宫人纷争,到底不过都是些小事,说句皇后才浅也便罢了。可若有人在后宫中毒,那便是天崩地裂的杀头大事!事涉皇上太后众皇子公主的安危,后宫竟深藏杀器?皇后难辞其咎!如若事发,届时定会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本宫知道你心地赤诚。”皇后果然并未完全听懂,却还是被点透了一点儿。“你放心,本宫……”
“禀娘娘,太后派来接严姑娘的人到了。”
这晦暗不明的话题就此戛然而止。严恬被人扶出了清风小筑,带着满心的忧虑上了太后专门赐下来的肩舆,在皇后的亲自目送下缓缓离开了椒阳宫。
她回头望了望,蓝天金辉下,那四四方方天地中的皇后娘娘,虽被前护后拥,却显得十分孤独寂寥……
“娘娘,这几日一直未招余生欢入宫献技,今日可要听琴?”
“招他来吧。”
这宫中的日子实在太过漫长,总得找些事情来做才能熬得过去呀。
……
红墙翠瓦,花木荫荫,光洁的青石宫道长长向前延伸,似一眼看不到尽头。虽阳光正好,可严恬的心里总有一丝阴霾挥之不去。
二伯母回府后定会将宫中情形同祖父、父亲等人商议。他们又会做出什么决断。如今看来皇后娘娘和太子身处漩涡,却懵懂不察,只怕将来会有大祸临头。
还有秦主恩,他是否已经查明了那毒?他现在又在做些什么……
正胡思乱想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破了严恬纠缠的思绪。小太监们抬着肩舆慌忙让路,一行人避于墙下。严恬寻声望去,正与一个身着朱红织锦剑袖的男人四目相对。
那男人看着也不过二十多岁,可神情倨傲,气势迫人,颇有几分目空一切的架势。看见严恬一行,他先一勒缰绳,停下马来,借马打盘旋之际,居高临下地打量了严恬一番,随后也没多说其他,猛然一抖缰绳,又继续打马前行,那群已然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太监们只好继续跟在他身后接着跑。
“这是谁呀?”严恬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皇宫禁院内,竟然有人敢大摇大摆地于宫中打马飞驰。
“这是淑妃娘娘的弟弟,刘峰刘将军。”因严恬现下还在病中,为稳妥起见,太后派了身边的瑞嬷嬷过来接人。此刻瑞嬷嬷看着刘峰远去的背影,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这位刘将军在西北立了军功,现如今被调回京任御前侍卫飞凤营统领。皇上念其有功,赐宫道打马,麟趾殿御宴,淑妃娘娘姐弟相见,难得的恩典体面。”
虽是皇上下旨钦赐,但刘家小儿这番作派未免有点太过招摇。瑞嬷嬷跟在太后身边这么多年,大风大浪见得不少,嘴上虽未说什么,心里却已有了些不好的评判。
严恬听后心里却是不免又多想了一层。刘家乃京城一派,皇上如此大张旗鼓地施恩刘峰,推崇其军功,这里面难免有后浪替换前浪之嫌。至于刘家这个后浪,催替的自是辽东旧部这个前浪。刘峰的这次军功许是不大。这些年来也就前次黄家军大战回鹘萨里部那场算得上是大役。其余时间虽小有骚扰,但也算太平。否则真有大战,官府邸报不能全无消息。那么皇上如此造势,其圣意也就不难揣测了。无非是先拿刘峰的军功作个噱头,但毕竟这军功太小难以服众,于是再将其调回京城,浑身渡层金羽,如此将来飞升派去边地军中再任高职也就有了服众的资本。
皇上这是将来要重用刘峰呀。就如方玉廷一般,都是将来派去军中替换掉皇上看不顺眼的那些老牌势力的人选。方玉廷的优势在于虽出身辽东旧部,但族中无人,格性孤直,可做直臣。刘峰则在于出身京派,与辽东旧部是天然的牵制关系。再加上年前皇帝有意保下的西北黄家小将黄启锋……
永治帝似乎在布一场很大的局。看似引辽东旧部与京派水火不容,他从中制衡,可细细想来似乎党派之争并非重点,他要做的是以新替旧,稳固基石。换掉那些树大根深的旧势力,用这些他一手提拨起来且对他感恩戴德忠心耿耿的“新人”去破旧立新。他要的是建造一支只完全忠于自己的新势力。那么如此说来,皇上会不会对宫中势力也有此意?!
严恬心中不禁陡然一惊。自己会不会就是宫中那把被皇上选中的“破旧立新”的刀?而要被破的“旧”,是太后?还是整个后宫?
自己中毒到底只是一场临时起意的嫉妒,还是破旧立新的前战?!严恬只觉如冷水浇头,霎时寒彻骨髓,冷汗淋漓。这份惊恐致使她到了慈宁宫后,仍有些浑浑噩噩,神思不属。
好在太后慈爱,见她如此认定是大病未愈又挪宫劳顿,以致心神疲乏。于是赶紧又去请了太医来好一番看诊,在得到“不过体弱,仔细调养也就好了”的答复后,方才松了口气。忙让宫人将严恬好生送去之前收拾好的飞红阁歇息。
“这一路上,依你所见,这丫头如何?”严恬走后,太后叹了口气,边端起茶碗边问向身边的瑞嬷嬷。
“回娘娘,老奴愚笨,只短短一段宫道之行,倒看不出太多什么。不过是离开椒阳宫与皇后娘娘告别时严姑娘礼数周全,不骄不躁,未有失礼。上肩舆前,严姑娘先以晚辈礼给老奴道了声罪,似颇知道敬老尊老,家教很好。一路上一直气度沉稳,行止端庄,既无因被太后看中而得意张狂之态,亦无畏缩惧怕的小家子气,不卑不亢,有大家之风。只是……”瑞嬷嬷稍稍顿了顿,“今日走到红墙夹道时,正逢淑妃娘娘的弟弟刘峰将军奉召打马进宫,因行得急了,便被严姑娘注意到,问了一句……”
“哦?奉召打马进宫?还是在红墙夹道那么窄的地方急驶?倒不怪严家丫头奇怪问上一句,是个人都会奇怪,都会问上一句。你告刘氏的这一状,哀家收到了,告得有理。”
“老奴不敢。”瑞嬷嬷忙跪下请罪,“老奴并无搬弄是非之意。”
“你起来。说个实话而已,有什么好怕的?呵,有些人也确实猖狂太过,应该找个厉害点儿的管管他们才是。”太后撂下茶碗看着正起身的瑞嬷嬷,“照你这么说这严家丫头倒个知礼懂事儿的。这很好。
“看来还是皇上独具慧眼,一挑一个准儿。”瑞嬷嬷露出个赞叹的笑来。
可太后却没有笑,只是摇了摇头:“不过只这一会儿的见闻,却不能这么较易下结论。毕竟是要入宫来担大任的人,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更何况她……”
太后娘娘后半截的活戛然而止,过去的事倒不必再提,只要入宫后严恬能本分守礼也就罢了。到时候该避的嫌自然也就避了。她挥了挥手,“这几日她在这儿养病,你们也正好替哀家好好看看,若有什么不妥也能提早教导。”
“能得娘娘教导是这姑娘的福气。”
太后娘娘却冲瑞嬷嬷摆了摆手,随后垂眸又叹了口气。
飞红阁内,被安置好了的严恬喝了药后似乎累极,侧卧在**双目微闭,仿若已经睡着。被派来伺候的大宫女祥云悄悄遣退了屋内的宫人,只留下小珠值守。
屋内静悄悄的,香炉升起安神香的烟雾,严恬缓缓睁开眼睛,然后慢慢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条来。这是在慈宁宫偏殿内等候太后接见时,不知是谁塞给她的。她并没来得及看清那人的长相,只记得身形很快。这人大概是秦主恩或长公主放在宫中的耳目。可如此就被起用了,其实非常危险。
危险的不光是长公主的宫中耳目有可能暴露,危险的还有那纸条上的三个字,“夹竹桃”。
严恬终于知道自己身中何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