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恬在慈宁宫休养的这两日,确实被精心照料,事事周全到,处处顺心。又因是太后宫中,管得如铁桶一般,她倒完全不必担心安全问题。

太后除了她刚来时召见过一次外,平日里只让人传话,并不兴师动众地惊扰她休养。而严恬也恰好在这难得的清净安稳中慢慢理顺思路。

她找来不少医书查阅,得知夹竹桃之毒可使人心悸气促,似心疾突发,以致猝死。

真是绝妙!皇宫禁地,太医自然不会首先怀疑中毒,而只能当成心疾。便是细枝末节有那么一两处疑点,也自动当成自己多心给轻轻放过。毕竟心疾不过是寿命天意,而中毒可就是滔天人祸了,一个弄不好便是血雨腥风!

再者,夹竹桃这种毒物宫中向来是不种的,毕竟还有太医院盯着呢,为了主子们的安全计,那些危险的花草必是不能养在宫中。可,会不会有人私养却不被人知呢?又或者宫中有谁暗中藏匿了夹竹桃的种子干花?

严恬当然不可能逐宫彻查,但她却总觉得此事与京派脱不了干系。毕竟若用被害取利论来判断,若辽东旧部之人被害,自然京派能从中取利。而在宫中,若是皇后出事,取利最大的唯有那已育皇子且能分庭抗礼之人……

严恬不敢再往下想了,她现在只想速速出宫去。可,太后并不放她走,传了口谕让她“于宫中好生将养,太医们日日都来,倒比家中便易”。

然后,宫里便出了大事!

严恬入宫的第四日,椒阳宫内赫然惊现一具男尸!不是太监,而是真真正正的男人尸身!其怀中搜出一首皇后亲笔所写的**情诗:

“青丝七尺长,解语言宫商。芙蓉失新色,春笋拨弦忙。昨宵欢臂上,郎口暖甘香。却知罗裙内,销魂别有香。”

永治帝接到呈报,气得当场砸了龙书案。随后呛啷啷抽出龙泉剑就要冲去椒阳宫亲自结果了皇后。吓得太监总管刘诚赶紧下死力抱住皇帝,正乾殿的宫人呼拉拉跪了满地,拼命磕头劝拦,永治帝这才慢慢冷静下来,举剑拧眉喘了半天粗气,最后方才咬牙命刘诚传口谕,密调御前亲卫、大内高手将椒阳宫围住,外人不进,内人不出,违者格杀勿论!

随后他又淡淡扫了眼那一地宫人,刘诚原本只是汩汩冒在脑门上的汗,霎时就流了满脸满身……

待太后得着信时,椒阳宫已被奉命而来的亲卫围得密不透风。而当严恬被太后召见时,则已然过去了整整大半日……

慈宁宫的偏殿内,太后娘娘看着严恬,神情十分复杂:“椒阳宫出事了……”

有那么一瞬,严恬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知道皇后娘娘统御下的后宫稍有些混乱,但万万没想到会乱成这样!外男横死在皇后宫中?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

“是谁发现了尸体?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严恬猛地从绣埻上站起身来,已经全然忘记了在太后面前的礼数。

太后却并没怪罪她,声音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是今早天不亮时发现的。人倒在椒阳宫正殿门前。最先看见的是皇后的掌事宫女晴圆,一嗓子嚎得惊天动地动!许是被吓破了胆,又或是知道些什么,反正在众人围过来时,她一头就扎进了井里。”

严恬闭了闭眼,晴圆根本不是什么吓破了胆,更不是畏罪自杀,她是被逼着自灭自口!严恬曾隐晦地提醒过皇后,椒阳宫内有奸细,没想到这个奸细竟然是皇后身边第一得用的掌事女官。

“那,那具男尸的死因为何?”

严恬看到太后迅速地沉下脸来,唇边泛起了两道深刻的皱纹。她没有说话。这似乎有着一个极其不堪的答案,让她狼狈又厌恶。

瑞嬷嬷知机,看了太后一眼接口道:“那人被发现时衣衫……颇为不整。御医验过了,是心疾。据说人在极度的……兴致高昂后,有的会诱发出心疾……”说白了就是有可能因**力竭诱发心疾而亡。

太后没说话,她看着严恬,目光变得奇怪起来,似乎觉得严恬这样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在听到这些话时竟面色如常毫不羞臊,实在有失体统!

可严恬现下实在没有心情羞臊。“心疾”二字如一柄重锤,当头一击将她砸得头晕目眩眼冒金星。竟又是心疾!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晴圆疑似奸细,那死者到底是真的心疾还是和她一样也是中毒。一切都还只是怀疑,可一切却又仿佛在暗暗说明着什么!这是一场阴谋,一场惊天的大阴谋!

“死者是何身份?

“那死人是舞乐司的伶人余生欢。”瑞嬷嬷开口时满是不屑厌恶,“擅弹古琴,曾以一首《恨离别》轰动京都。更是曾与皇后娘娘斗琴而胜,因此……深得娘娘赏识。”

瑞嬷嬷后面的话还是委婉了。事实上,宫内下等洒扫的宫人中隐隐流传着一个谣言,皇后娘娘和伶人余生欢相好。只是这谣言隐秘且传播范围不大,因而一直未能传到太后皇上的耳朵里。

“哀家很庆幸,当日及时地将你从椒阳宫中接到这儿来。”太后终于开口了,语气疲惫又颓废,却藏着背水一战的铿锵,“也是算救了你,否则现下你恐怕已封在里面,也……生死难料!”

严恬抬起头,正见太后盯着自己,目光严厉又带着几分热切,“现下皇上气极,已派贴身亲兵封了皇宫各处!便是东宫……也被禁了足。太子何奇无辜,此事想来他现下仍一无所知,不明缘由。

“哀家不能去叫那帮老臣故旧来求情,也不能找刑狱司来查清真相。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但,你或许可以帮上忙!上回玉廷的案子就多亏有你。‘继母无义,不以其母’这判词虽是你父亲所写,但也定有你的功劳。你能救方玉廷一命,那么也能救太子一命!”

严恬明白了太后的意思,她只字未提皇后,却要保住太子,说明她也并不相信皇后的清白!刚刚话中似乎句句都是寄希望于自己保住太子,可实则心里已然做了决断。放弃皇后,弃卒保车。之所以还是要让她查案,只是为了找个理由将太子摘个干净。就像“救方玉廷一命”那般,无论是巧言令色,还是剑走偏锋,力求让太子洁白无瑕,不受半点沾染。

但,这怎么可能?!

“娘娘!”严恬俯地叩首,因大病初愈,又逢此大事,此刻颇有些体力不支,说话时气息不稳,“若皇后有失,太子定遭厌弃。古人中虽有甄后冤死,其子曹睿依然继承大统的榜样,可魏明帝自幼忍辱负重,认贼为母,苟且偷生,方才有此奇迹。历朝历代,母亲被废的太子有哪个会得以善终的?更多的是母子相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是卫皇后与刘据的悲剧!臣女以为这件事应先查明真相,再设法保人!否则,皇后极有可能含冤莫白。而太子因生母之罪,最后极有可能会被厌弃。”

“放肆!”这话说的实在太过直白。刘据更是曾有造反大逆之行。太后一拍凤椅,勃然大怒,“什么真相?你是说这后宫中出了奸佞,有人陷害皇后?!”

皇后不贞自然是惊天动地的大丑闻。可若是后宫嫔妃杀人构陷,那便不仅是一个惊天丑闻,更是能引得大齐天塌地陷的大大阴谋!且既能杀得了余生欢,又怎敢保证不会去杀皇后、太子、甚至皇上……

太后心中一沉,立时词锋如刀,字字寒冰,“你怎么就知道另有真相?你怎么就确定皇后清白?”

严恬原本就病弱的身子此时更加虚汗淋漓,可她别无他法。自入宫那一刻起她便已然身陷局中。在太后将她召来那一刻,她便已然无法脱身。既然自己已是死局,那不如尽力一搏,起码能还死者一个公道,还冤者一个清白!

“真相如何,严恬未查,尚不清楚。”严恬再次叩首,“可娘娘既要保太子就不能弃皇后,不能不查真相侥幸绕过。即使表面上皇后可用恶疾不治或意外身亡遮掩过去。但娘娘可曾想过,此事在陛下心中难道就只是皇后一死便可平息的吗。哪个男人会容忍这等颜面扫地之事?一个母亲被极度厌恶的儿子,可还会得到父亲的疼爱?如今东宫被封便是征兆!皇上,难保没有以‘刘据’为鉴,防患未然之心!

“所以臣女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太后娘娘,若皇后不保,太子必然不保!”

这番道理太后自然知道,否则她也不会在事发后第一时间叫来严恬,逼她如保方玉廷那般保住太子。虽然太子自始未掺和其中,自证清白似乎多此一举。可皇家血脉不容半分失误,更何况天家无情,而她的儿子又是冷血中的冷血,无情中的无情!

太后娘娘终于慢慢平静下来,眉心紧皱,缓缓靠向身后的引枕。这是一个选择,她总得放弃一些什么人。就像她原本想着保住太子而选择放弃皇后一样。看只看她想保护的与被放弃的相比是否值得?不过这世上除了皇上与太子,其实并没有什么人或事更配得上太后娘娘心里的那份值得。她终于长长地吐了口气,沉声道:“你可有把握保住皇后?”

“臣女,没有把握。臣女刚刚说了,能做的只是去查明真相!”

“若查明了真相,又会是一番什么情形?”太后这句更多像是自问。

严恬回道:“臣女现在还未着手去查,所以不敢妄下断言。可臣女却知一个人所作所为必是前后一致,心行合一。若心地善良便不会做出大恶之事。若疼爱子女,便凡事为子女计,不会行差踏错毁了子女前程。

“更何况此案疑点重重。就例如那伶人的尸体为何会倒于椒阳宫的院中?难不成余生欢知道自己大限将至而故意跑到院中去死?”

太后恍然一惊,这个疑点似燎原星火,让怀疑陡盛。宫中若真有此等威胁,必要在酿成大祸前清查处置。这次还只是杀人陷害,万一以后这帮宵小找到了东宫甚至正乾宫的关防破绽呢,又会不会把这等手段使到皇上、太子身上?

“你要如何去查?你要哀家去做什么?”

严恬并未因此长舒口气,反而神经绷得更紧。

“请太后说服陛下给严恬几日时间查明真相。”

起码不是今日便赐皇后三尺白绫。

“好。哀家能为你向皇帝要七天的时间,这已是极限。”

七天?七天太短了!可,现下也只能如此。

“臣女还要见皇后娘娘一面。”

“可以,这个哀家也去同皇帝说。”

“还有一件。”严恬抬起身子看向太后,此刻她虽然跪地,却脊背挺直,倔强而坚定,“严恬此行,万劫不复。请太后下懿旨,将严恬逐出严氏族谱,此生所为与严氏再无瓜葛!若罪该万死,只严恬一人独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