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没有百姓想去京兆衙门看看这京城第一人伦惨案的堂审。不过皆被衙门口那帮凶神恶煞的差役给挡了回去。

此刻,京兆府衙的书房里,严大人正坐在书案之后,顶着一张黑气腾腾的脸看着对面的二人。

坐在官帽椅上的秦主恩被看得颇不自在,忍不住以拳抵唇斯斯文文地干咳起来,心中却暗暗腹诽,严恬此次去而复返实在是自寻死路!

不过他严重低估了严三老爷二十四孝好爹的属性。严恬之所以敢这么猖狂地踩着他爹的饭碗耍宝剑,可完全是严大人本人给亲自惯出来的。

因此当严恬笑嘻嘻地给她爹端了杯茶,一句“爹爹辛苦,女儿实在是心疼爹爹想为您分忧。”秦主恩就立马看见严三老爷的脸色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拨云见日,阴空放晴。

虽然严文宽自己也觉得自己因为一句话就轻易地消气十分没有长辈威严,可纠结了半天,到底没想起来有什么继续生气的理由,一句“下不为例,以后莫再调皮”,就这么将此事轻轻揭过。

这就结了?秦主恩技术性地喝了杯茶压惊。不过他似乎忘了,早上严恬也是这样三言两语地就把他给哄好了的……

“升堂先不急。说说吧,你去而复返,可是发现了什么?”对于自己女儿的禀性,严大人心中还是颇为有数的。若不是与案子有关,这丫头断不会老老实实地跑回来认错。

果然,严恬一开口便石破惊天:“我想请爹爹回侯府问问祖父,平国公方庸当年到底明媒正娶过几任妻子?”

虽也有所猜测,可听严恬说得如此笃定,秦主恩还是不禁有丝犹疑:“恬恬你可确定?我从小长于京城,这京中大大小小的豪门辛秘就没有不知道的。我却从小便只知道陆氏这一位平国公夫人,从未听说过平国公还娶过其他正妻。”

不想严文宽此刻却捋髯一叹,面上又是欣慰又是为难:“我儿见微知著之能果然出色。只是为父并不想你趟京城这滩浑水,你却又偏偏如此不听话。”

“如此说来,爹爹也发现了此疑点?”

严文宽不由得又是一叹,既然已经掺和进来了那就掺和吧。他这个女儿向来有主意,自己若拦狠了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来,不如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也好。

“晌午时我回了趟侯府陪你祖父吃午饭。”

严恬眼睛一亮:“祖父怎么说?”

“我儿猜得不错。这死去的平国公夫人陆氏确实不是方庸的原配嫡妻,而是续弦。”

“续弦?那原配是谁?为何这位夫人的生平被抹得干干净净?方玉廷……可是那位原配夫人所出?”

“说来这段过往已有些年月。莫说你们,我都不知。京中不过也就那么几家上了岁数的世族长辈知道此事。

“平国公方庸的原配于十八年前去世,娘家姓柳,与西北戍边的黄家沾着亲……”

“姓柳?”严恬一惊,“可是定北王柳家的后人?”

严文宽看着女儿缓缓点了点头。

第一位定北王柳龙啸原是辽东守将,和第一代平国公方铁之同出身于凌家军。后追随圣武先帝和圣智皇后剿灭戎狄、平靖王之乱、入主大齐、创“圣武中兴”,是大齐唯一一位异性王。

可惜他膝下子嗣不丰。五十岁前唯有一女,后嫁入边关守将黄家。五十五岁时老来得子,可此子却身体孱弱,常年吃药,以至到平国公原配夫人柳氏那一辈,柳家再无他人,唯剩柳氏一人。

“柳氏夫人自小身体不好,老平国公夫妇和当今太后原是不愿意让她来作平国公府当家主母的。

“可这柳氏十一岁父母双亡,被朝廷下旨寄养在同为凌家军一脉的平国府,和方庸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方庸性格和软,却唯在娶亲一事上不肯退让,执意娶其为妻。老平国公夫妇实在拗不过,也就同意。

“方庸十八岁那年娶了年方十六岁的柳氏,婚后当月朝廷便下旨册封其为二品国公世子妃的诰命。

“二人婚后也是琴瑟和谐,无比美满。可惜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这位柳氏夫人却婚后十年无子。而方庸当时竟能顶住压力十年没有纳妾……”

“十年无子?”严恬皱起眉头。别说世家大族,就是对平民百姓来说,子嗣延续,血脉传承,也是比天还大的事。柳氏夫人十年无子,期间不知承受了怎样大的压力。而方庸虽顶住压力十年没有纳妾,但最终的结果却已然摆在那里。

果然,严文宽继续说道:“可平国家公府的主母十年没有怀上子嗣,却不能被方氏一族甚至太后和朝廷所容的。那时老国公已逝,临终前满心遗憾未能看到国公府后继有人。这让本就不喜柳氏的太后每每想起,便十分愤怒。

“柳氏进府时,当今太后已嫁给先帝成了皇子妃,因此对柳氏并不像方庸那般有从小耳鬓厮磨的情意。而恰巧这时,老国公夫人又病重,于是在生母、家族、太后、朝廷等一起施压下,本就性情软和的方庸终于妥协了,由太后作主,纳了东静伯的庶长女陆氏为二房。

“虽是妥协,可也不得不说,以方庸的性子能抗挣十年,已实属难得。便是那性格坚毅之人也未必能做到这样。”

严恬却垂下眼睛,闷声道:“说是难得,最终还是愿意的吧。否则怎会有后面的那些事?世人皆说方庸难得,可却忘了柳氏夫人。十年无子,‘善妒不贤’,这些帽子便是压也能将人压死。她这十年想必日子过得极为艰难……”

听到此话,秦主恩就拿眼看去她,想到此前他去洛州求亲,严恬便是以不得纳妾为由相拒。这是……物伤其类了?他忍不住在心里叹气,觉得自己“掰正”严恬之路尚任重而道远。

严文宽知道女儿这是又犯了呆病。可毕竟秦主恩还在场呢,而且又曾来求娶过,于是不免尴尬,就有意岔开道:“据说这位陆氏如夫人刚嫁过去时并不怎么顺利,柳氏柔弱,方庸对她多有顾及。如此一来,平国公府的后宅是何等热闹便可想而知。

“不过这两个女人的战争,却最终以一年半后陆氏怀上身孕大获全胜而告终。这便有了方家那位摔马没了的大公子。

“可,谁也没有想到,许是天意弄人,陆氏怀孕六个多月时,柳氏竟然也被查出来有孕!”

“便是方玉廷?!”严恬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他果然并非陆氏夫人所生。

秦主恩奇道:“我从小长于京城,这些过往竟从未听闻。”

“别说是你们这些小辈,便是我们那一辈人也鲜有知道此事的。”严文宽摇头叹道,“说来老平国公夫人却也算有福,临死之前先后看见两个孙子出生。可这种情况对平国公府来说却是祸非福。”

“说的是什么呢!”秦主恩接口道,“陆氏虽为二房,可说到底也是个妾,其所出长子还是为庶出。柳氏所生之子虽为幼子,却到底是嫡出。我说平国公那么个软和人怎么平白地突然发疯,非要废长立幼?更奇的是太后和皇上竟然静悄悄的也不申饬。

“开始只觉得他是偏心,现在看来竟是遵着礼法。偏心固然是有的,可真正的嫡子和庶长子相比,必然还是要嫡子承爵的。想必太后皇上也是如此做想。

“只是没想到,大公子突然出了意外,而生性刚烈的陆氏当即便发了疯……”

“不错,正是如此。”严文宽点头,“虽陆氏后来被扶正,可到底生大公子时仍为妾,因此大公子身上这庶子的标签怕是一辈子难去。

“就如古时商纣王帝辛虽为老商王帝乙原配王后所出,却并非长子。长子乃是微子启。怎奈微子启生时其母为妾,后来才被立为王后。

“帝乙立储时,朝臣俱反对立微子启,称其生时其母为妾,本为庶子,虽后继为妻,其庶出身份却不能变。帝辛生时其母为妻,才是真正的嫡子。因而商纣王才得立国君。平国公如此立幼不立长,也是祖宗家法本应如此。

“只是陆氏并不认同这嫡庶之别。又或者这些年来她虽为平国公正妻却过得甚不如意,心中便不免生出怨怼。毕竟方庸同原配柳氏情深意重,说是斯人已去,可活人却往往很难争得过一个死人。于是最终有了后面的惨剧……”

严文宽不禁想起了自己的亡妻,心中又是一叹,面上却未露出什么。

“其实这惨剧并不能只怪陆氏心生怨念。真正的祸根应是平国公本人才对。这个世间的男子人人都想齐人之福,可却说不定到底是福是祸……”

正在喝茶的秦主恩陡然被呛了一下,立马咳了个惊天动地。严文宽看了看他,又瞪了严恬一眼。

严恬根本就没往心里去,只继续问父亲:“那位柳氏夫人呢?又是怎么死的?”

“据说是产后血崩而亡。”

“那么这方玉廷一出生便没了生母。他也并非比其兄长小一岁,而只是小半岁。可为什么要给他改岁数呢?那柳氏夫人作为名门之后又为何如今竟查无此人,连个生平都无,已全然被世人所忘?以上种种,这幕后之人……”

“严恬!噤声!”她话未说完,严文宽便陡然厉声喝道,随即转头看了眼秦主恩。

“呃……呵……呵呵……”秦主恩摸着鼻子干巴巴地讪笑起来,“三叔,三叔不必太过谨慎,这里有些事虽然我和恬恬知道得不多,但中午吃饭时也猜出一二。所以这才赶紧回来寻您。”

说着他把中午讲给严恬的那些平国公府的旧事以及二人后来的猜测又说了一遍。

“所以这幕后之人大家心知肚明。这里也没有外人,三叔不用如此担心……”

“你们竟能猜出这么多来?!也算本事不小。”严文宽摇了摇头,愈发觉得多亏果断决定将严恬放在眼皮子底下,否则只凭他二人去闹,还不知道要闯出什么祸来。

“贵人们自有打算,却不是我们这些人可妄加评断的。”

“呵,什么打算?想来不过是外祖母为保方玉廷的小命和陆氏私底下达成了个什么约定。无非是陆氏将方玉廷视为己出,而上面再赐给陆氏国公夫人的品级尊荣。

“那柳氏本就娘家没人,如此一死,更是孤魂野鬼无人替她出头,将这样一个人从世上抹去,简直再轻易不过了。

“那陆氏从此便可自称是这国公府的主母正妻,甚至以原配嫡妻自居。毕竟续弦在原配牌位面前是要执妾礼的,想想她也不会没事找事地去提这么个人。

“只是可惜,我看那陆氏对方玉廷十分一般,别说视若己出,恐怕连普通的外人都不如。否则外祖母当年如何会大张旗鼓地闹了那么一场?后来的平国公府里,还不知有多少不足为外人所道的事呢!”

秦主恩的这番话说得并不怎么委婉,却皆是严氏父女心中所想。严文宽忍不住叹气,家宅不宁的根由皆是利益纷争。秦主恩猜得不错,当年平国公府里确实比他们想象的还要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