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金桂许是作贼心虚,极恐那些因果循环会报应到她儿子身上。这事我也是幼时偶然偷听到的。

“那段时间陆氏多梦易怒、心神不宁,便怀疑是我娘的冤魂作祟。于是不知从哪个道士和尚那儿求了个安心的法子。自己亲自写下两份忏悔诔文,再由个什么高人开光。一份供于平国公府佛堂的观音像下面。一份被装进护身符里日日戴在她儿子的身上。现下你们派人到府中佛堂里找,定能找到那篇忏悔诔文。”

方玉廷话音刚落,严恬便倏地身,向外就走。

秦主恩落后半步且与方玉廷对了一眼,然后这一天满心的不爽在对上方玉廷那张冷漠且无视他的俊脸后终于爆发了。

“呵,行啊,方二!”秦主恩技痒难耐,开始耍贱,“这些年你也不是完全光吃粮食不长脑子。不过,现下我倒想起了一句应景的诗来。怎么说来着?哦对,身无彩凤双飞翼,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

“你!”方玉廷猛然抬头,再次怒目而视,只觉得这厮真他妈欠揍。

秦主恩见此,那堵着的心终于透了点儿缝,抬头哼笑一声,转身仗贱而去。

……

严恬急着赶回去找她爹,却不知身边的秦主恩抽什么疯。从大牢出来这一路上,有一句没一句,阴一句阳一句。

一会儿说什么,“哟呵,你俩刚刚聊得不错呀!”一会儿又是什么,“方玉廷今儿和你说的话恐怕比之前十八年总共说得都多。”或者冷哼一声,“还什么隐恶扬善,不念旧恶,还君子所为?呵呵!”又或者斜着眼睛问她,“你说你咋那么了解方玉廷的想法?以命抵仇,这但凡有个正常脑子,他都想不出来。”

把严恬给烦的呀,终于忍无可忍,猛地刹住脚步,转身直面秦主恩。

“蛤?”秦大魔王心里发虚,脚下发怵,不由自主地就向后挪了挪,“咋,咋不走啦?”

“秦公子!”

完!

秦主恩觉得自己玩过火了。

“见外了!见外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他立刻笑得分外体贴,“都是自己人!何必叫得这么生分?!”

严恬皮笑肉不笑,满脸的端庄优雅不好惹,“您老要问我是怎么猜透方玉廷的心思?这其实并不难。方玉廷的为人,这两次所见再加上卷宗的生平,我已大概能看出个七七八八。为人孤拐耿直,心思敏感单纯,又因幼年不幸,少年得知大仇,性子必然会有些偏激,不通世故也合常理。故而以他这性子能如此作想并不奇怪。

“现下小女子有要事去办,多谢秦公子一直鼎力相助,不过还有一事相烦。此地有一阴阳人,惯爱阴阳怪气,搅动阴阳,以致阴阳失衡,不阴不阳。不知秦公子可知这位阴阳大师?若是相熟,不若劝其速去!否则小女子一时兴起,阴阳错筋手走火入魔,一把抓他个阴阳脸儿,从此江湖再无此阴阳贱客!!”

难得耍了回久违的泼妇,严恬转回身时,顿觉神清气爽,心口跳得要起飞。

这都是些什么招式?阴阳错筋手?话本子看多了吧?!不过话说这丫头现下在他面前可是越来越放肆了!

秦主恩在严恬背后无声地跳脚半天,最后却只得又屁颠儿屁颠儿地认命跟上。

唉!垂死病中惊坐起,冤种竟是我自己!

……

当日严文宽退了堂,一刻也没敢耽误,立即带人奔向平国公府。果然,在后院小佛堂的玉观音底下,找到一张不知是朱砂还是什么血写的诔文。且这东西十分邪乎,周围似乎还被摆了个什么风水阵,一堆铜鼎八卦将其团团护在当中。

此事自然不敢拖延,诔文第一时间便被呈到了永治帝的龙书案上。一起呈上的还有从陆氏所住的菊安堂内找到的其平日练字小楷,以证明这份诔文的笔迹确系出自陆氏之手。

当永治帝看到诔文中那段,“……吾杀柳氏实属无奈。为母则强,勿伤吾儿。天理循环,一切恶行皆吾一人担之……”不禁勃然大怒。当即召东静伯进宫问罪。

……

陆昭从京兆衙门回到府中,先去了祖父的书房洋洋得意地自吹自擂一番。在他口中,那告状的白絮就是个无知刁妇,京兆尹严文宽则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小地方官。他在大堂之上一顿忠君爱国国家大义义正辞严的教训,立时引得满堂喝彩,无论衙役差官个个羞愧难当。京兆尹更是满面通红,无地自容。而那个刁妇白絮则是哑口无言,体似筛糠,再不敢攀咬撒泼。

陆昭从小什么样儿,家里人还是知道的,无非说话惯爱夸张了一点儿。故而书房内爷爷东静伯和围坐了一圈的叔伯们并没有被他这番激昂慷慨的解说感动得热泪盈眶。

但这事儿本身也不难,无非是个无凭无据的刁奴攀咬,量她也成不了什么大事。因此众人皆不深究,反都捧场地哈哈一笑。他爹更是难得地拍了拍陆昭的肩膀以示鼓励。

东静伯老爷子坐在主位上,看着眼前这满屋的儿孙竟难得地嫡庶共坐,兄弟和谐,不由得心生感动心满意足,且更生出两分“因祸得福”之感。多亏了这场祸事,让他的嫡庶子孙暂时放下芥蒂一致对外。

不过他这天伦之乐还未等进一步展开体会,宫里的宣旨太监便到了。等东静伯进了皇帝的御书房,方才知道,陆昭嘴里的露了大脸,其实是现了大眼。

去了趟京兆衙门,除了带回来一套先进的吹牛技术外,是啥有用的消息都没探回来。不光没探来有用的消息,还让有用的消息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被先一步传给了皇上。自己可真是修了八辈子血福,才喜提这样一位干啥啥不行吹牛第一名的嫡长孙。

老爷子这儿跪在地上悲春伤秋,但永治帝却不想给他足够的时间让他从当年没选好老婆没下好种开始检讨。那张诔文被轻飘飘地甩到了他的眼前。

陆老头儿正走神儿呢,被突然一吓,立时像被抽了个耳光,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可当看到那篇诔文的内容时,老头子当即便真觉得似被人左右开弓连抽好几个耳光,真是老脸无存。

“这……”可老狐狸就是老狐狸,就凭东静伯活得这把岁数,也是颇见过一些风浪的。自然不可能坐以待毙乖乖认下长女之罪,让整个伯府蒙羞。“这份诔文定是假的!”

陆东升张口就来,垂死挣扎,先推脱个干净再说。

永治帝简直快被他气乐了了。东静伯府他但凡要点脸,也不至于这么不要脸。人证物证俱在,物证还是他闺女亲笔写的,简直就相当于嫌犯的供词,这小老儿竟想一句“假的”便轻描淡写地否认?

“哦?东静伯,你既觉的此物证是假的,可有什么凭证?”永治帝一向以温和面目示人,此时也不例外。不过跪在地上的东静伯此刻却实实在在地感受到这份温和下的具大压力和彻骨的冷意。

“皇上,”东静伯磕了个头,竭力沉稳气息,顶着万钧压力迎头而上,“老臣抖胆一问,此物从何而来?”

“这是严文宽刚带人从平国公府搜出来的。据说这东西来头还不小呢,找到它的时候还顺带先破了个风水阵。压着它的是尊观音像,周围摆了一圈儿的铜鼎八卦,哦,还有把金钢剑。看来要镇的东西冤气很重呀。为压冤魂,都可佛道不分,两教齐上。”永治帝说完,冷笑一声,满是嘲讽。

可殿下的东静伯却跟没听见一样,面色不变,只更加恭敬地俯地叩首道:“无知妇孺广信佛道,只知信其神不知追其义也是有的。而那些个铜鼎八卦金钢剑不过是些普通的佛道用器,于佛堂内寻见也并不稀奇。至于这篇所谓的陆氏亲笔忏悔诔文……”

东静伯一顿,“如今造信仿字、假冒笔迹可并不是什么稀奇的本事。便是有这样仿字本事的刀笔吏也并不难寻。

“我就听说现如今的京兆尹严文宽严大人,之前在其洛州治下,就曾破过个仿造卖身契,欲伪诈强抢人店铺的案子。说来这个案子里的刀笔吏就是个极有本事的,而恰好还是被严大人收监关押……”

“陆爱卿想说什么?”永治帝似笑非笑道。

“老臣想说此物为假冒,请陛下明查。”

“哦,那爱卿有何证据?”

“请陛下给老臣几日时间,老臣定能证明此物为假。”

永治帝垂眸一笑,片刻后说道:“毕竟事关三条人命,两族的声誉,原就应该查清辨明。你既然说能证明此物假冒,那朕就给你三天时间,你自去寻出证据来……”

“老臣谢主隆恩!”永治帝话音未落,东静伯便俯地而拜,高声谢恩。

这是抢着谢恩,怕他下一句再说出什么反悔的话?永治帝微不可察地挑了挑唇角,看着东静伯三拜九叩躬身退出了御书房。

这样也好。如此严家也掺和了进来,正好让他试试定安侯府的成色。虽为辽东旧部,可严家一直低调不显却又人脉极广,让人有点摸不准。正好借此机会看看严氏的忠心,以及这些儿孙辈的能耐。

现下方玉廷一案,朝中基本已人人心知肚明,这已并不只是什么单纯的弑母灭门惨案,而是两派之争,夺嫡之斗。

太子他当然要保,可却不能让其背后的辽东旧部再借从龙之功居功自傲功高镇主。

京派自然也要留着,与其形成牵制,两派制衡。可却也不能像如今这般,小心思层出不穷,渐渐不受君权所控。

所以方玉廷一案是个契机。即能敲打辽东旧部,试探其忠心。又能警告京派,让其收一收那些蹬不上台面儿的小心思。

现下让两派去闹好了。无论闹成什么样,他总归都收拾得了这残局。

……

第二日,陆昭一大早便跑到京兆衙门前,敲响了府门外的登闻鼓。他要替自己已故的庶出姑姑陆金桂状告京兆府尹严文宽,伪造诔文,私藏佛堂,监守自盗,陷害忠良!

东静伯府这次明目张胆地放弃了脸皮。那意思便是,严文宽,你寻出的东西我就说是假的。你若说不是伪造诬陷,那你便拿出证据自证清白!

如何证明你没干过你从来没干过的事?这是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