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宁长公主端着茶碗舒舒服服地坐在上首看着严恬和吴二家的对质,满脸的兴致盎然。

定安侯夫人此刻却面沉似水,心里多少有些别扭。虽说襄宁算不得外人,可家奴攀咬主子,无论真假,都算家丑。这吴二家的今日也不知发了什么疯。又会不会……另有隐情?

至于严恬,说实话,侯夫人也多少有点儿拿不准。既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污了寿礼有意嫁祸污赖,也不知她有没有那个本事查清说明这段是非。毕竟吴二家的这么多年可是侯府里出了名的老实人,而她那样子也确实不像说谎。若是诬赖,那严恬便人品堪忧。若查不清明,主子被个下人告了,那严恬便是无能。

侯夫人抬头看了看坐在上首的长公主,挑了挑眉。上赶着来看这场戏,无非是想试试严恬的成色。这么多年了,这个人的心眼儿可真是只见多不见少。

一旁的二夫人倒似乎并不怎么担心,正慢声细语地吩咐丫鬟添茶添点心,还是一贯的清冷疏离事不关己。可定安侯夫人却总觉得她今日面上虽冷,但心里却是热切,似乎也在等着一场好戏,却比襄宁少了几分审视,比她多了几分信心。看来严恬是真入了她的眼了。

“你说我污了长公主殿下的百寿图?那我是什么时辰来这多珍阁的?”既然叫严恬来,自然就是为了将这事断个明白,故而她也不多说废话,直接开门见山。

吴二家的虽低头跪着,可说话的语气相当于硬气,甚至带了三分火气,让人一听便觉得她理直气壮:“小姐是巳时三刻来这多珍阁的。”

这话说得又准又稳,底气十足。严恬一想她那个时候也确实曾携小珠出过莘荣堂去出恭,如此除了小珠她连个人证也无,可她的贴身丫鬟自然当不得人证。

不过……她抬看了看在场的三尊大佛,果然个个脸上皆一副了然的模样。或是神色一松,或是微微赞许,或是意味深长……

刻漏或香钟只主子房内或待客的花厅才有。就如此时这荣梓堂里,或莘荣堂、怀德堂内。可多珍阁却是没有,下人们看时辰全凭天光。能张口就说出几时几刻,分毫不差……这里面不出意外的话,是不可能没有意外。

说话给聪明人听就是这点好,全凭个人领悟。不用费劲嚎就处处闻啼鸟,不用费劲数就花落知多少。

严恬微微一笑,正想继续挖坑,不是,继续发问,却忽见温月匆匆进来伏在襄宁耳边说了句什么。襄宁边听边便看了严恬一眼,随后微微一笑,冲温月点了点头:“叫他们都进来吧。一家子骨肉的,没那么多规矩。那两个是我看着长大的,牙都还没长齐呢,说什么避讳不避讳的。”

温月称诺退下,不一会儿就见秦主恩带着严愉、严恪鱼贯而入。三人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后,便十分自觉地站到了各自母亲身后,竖条条,整齐齐,三尊大佛立时每人被安排上一个护法金刚。

严家的两位夫人就回头去看自己的儿子,意外之余觉得这俩货好奇心真是太重了。

长公主也回头去看自己的儿子,觉得这货好奇心倒还其次,司马昭之心真是太重了。

这个小插曲并不能影响到严恬,她先冲三位兄长礼数周全地行了福礼,待三人还礼后方才又开口问向那吴二家的:“你说我污了长公主殿下的百寿图,那具体是如何作为的?”

吴二家的抬头看了严恬一眼,眼神中似乎满是愤恨,待开口时,那愤恨便毫不掩饰,听在众人耳中颇有几分像在恶狠狠地控诉:“恬姑娘是巳时三刻来我这儿的,手里还捧了杯浓茶。边喝边跟我说从小长在外边见识少,想看看这多珍阁里各处送的宝贝。奴婢开始自是不允。这多珍阁实在太过要紧,现下众人都在府里忙着还未倒出人手清点,万一出了一星半点儿的差错,那奴婢就是万死也担不起这个罪责。

“可恬姑娘偏不听奴婢解释,让她身边的丫鬟拖住奴婢,一闪身就进了屋。奴婢无法,只能跟随。

“恬姑娘一进多珍阁就像看花了眼,什么都稀奇,什么都宝贝,这儿看看那儿瞅瞅。等看见悬在正墙上的百寿图时似乎很感兴趣,走到跟前仔细看了两眼,说……说……”

吴二家的有点儿不太敢开口,偷眼往长公主那儿瞟,却无奈上首位子太高,只能瞥见一双嵌宝的绣鞋半隐在青色罗裙下面。

“说了什么?”瑾嬷嬷苍老而又颇有威严的声音响起,猛地烫回了这仆妇乱瞟的眼神。

“说……说,‘还不如我写的好’……”

“咳咳咳咳……”这话音未落,秦主恩便陡然咳了个惊天动地。

众人一起转头看他。

“没,咳咳,没事……”秦公子以拳抵唇,看了圈在场的父老乡亲,尤其他的亲亲母上大人,想着怎么替严恬把这个场给圆回来才是。

以他对严恬的了解,这丫头好奇心是挺重,也有点不守常规,想法……咳,惊世骇俗些也是有的,但为人处世却极有分寸,所以这仆奴妇说的话怎么听怎么假。尤其是那段说严恬像个土狍子似的被多珍阁的寿礼晃花了眼,这绝不可能。严恬的脾性还是颇有些清高的,虽不能说眼高于顶,但也算得上目下无尘。

可,目下无尘……一想到这儿,秦主恩却又犹豫几分。正因为严恬的这份目下无尘,反倒也有可能会心高气傲地说出一两句不合时宜的话……

这仆妇说的虽不可信,但就怕她半真半假添油加醋里还带着一分真。

不得不说,秦主恩绝对是慌了。正所谓关心则乱,在场同样知道严恬什么德性的严愉就完全不担心这仆妇的话里会有真意。更不像他那般在心里替严恬思前想后、患得患失。

秦主恩这边急着想词儿替严恬圆场子。但他那位举世无双的亲娘却并没给他这个展示的机会:“继续说。”

许是被长公主的威严所震慑,吴二家的立时吓得浑身一抖,赶紧伏身磕了个头:

“奴婢见恬姑娘这么不守规矩,心里十分害怕会生出什么事来,便想请她赶紧离开多珍阁。哪知道恬姑娘不但不走,反而左躲右闪地戏耍起奴婢来了。却不想她脚下一绊,手里捧着的那杯浓茶就这样尽数全都泼到了长公主的百寿图上……”

吴二家的边说边向旁边桌案上那被褐色茶渍污损了大片的百寿图一指,满脸的愤愤不平和痛心疾首不似作假。那是一个老实人被戏耍欺负以后的愤恨,也是一个忠仆未能尽职尽责的难过。

在场众人不禁也或多或少各生出些疑惑来。这吴二家的所说所为神色举止确实不像在说谎……

“你说我巳时三刻曾来过这多珍阁失手污了长公主殿下的寿礼。那你说说,我当时穿的是黄衫,还是绿衫?刚刚大伯母叫我过来时,我可是刚换了套衣裳。”

严恬似乎胸有成竹,并不因吴二家的理直气壮的指证而慌乱惊惧。此话一问,场上便有人立时会心一笑。这小丫头,鬼心眼子还挺多!

可谁知吴二家的却无半分犹疑,反而十分镇定从容,看着她冷笑一声,目光颇有几分轻蔑和嘲讽:“恬姑娘莫诈奴婢!您不是一直穿着身上这身绯色衫裙吗?什么时候又换了黄衫绿衫的?”

屋内当即一静。

完!严恬本想诈诈吴二家的让她露出马脚,不想却反被揭穿给怼了回来。这是不是更加说明吴二家的说的是真,而严恬是在狡辩推卸!

秦主恩的咳嗽声陡然再次响彻大厅。

“那个……咳,那个……”光用咳嗽声把众人的注意力从严恬那儿吸引过来还是不够的,关键是得说点什么,否则就不太像救场,而是像有大病。“那个……有没有可能……这副字儿送来之前,就是脏的……”

为保严恬,一桶脏水就这么兜头盖脸扣到他亲娘头上。对对对,长公主殿下送来副“脏(葬)寿”,不是为了来贺喜,而是为了来结仇。

全场都震惊了!

这场救的!身体倒是倍儿棒,只是脑子稍有贵恙!

襄宁长公主开始认真考虑:有没有可能我生下这厮时不小心把他的脑子和胎盘一起扔掉了?!

严恪看了看他二哥: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严愉瞪了回去:呵呵,一个锅炒不出两样儿菜来!就算人以群分,你也不可能独善其身!

两位侯府夫人对视一眼:从小看到大,一直觉得这孩子挺机灵的!襄宁这可真是,修了八辈子血福,才得了这么个好大儿?!福报呀,都是福报!

连严恬都被秦主恩这话给噎懵了,满脑子一直回**着一句话:你没事儿吧?你没事儿吧?!你真的没事儿吧?!

全场反应最亮眼的大概就数吴二家的了,只见她立时俯身磕了个响头,再起身时满脸的忠君爱国、义胆忠肝,声音洪亮,掷地有声:“长公主殿下的百寿图送来时是干干净净的!这个奴婢可以作证!”

襄宁:我真是谢谢你来为我证明清白!

局面一时相当窒息……

严恬叹了口气,觉得有必要缓解一下这尴尬气氛,再拽回到原话题上来。于是开口问那吴二家的:“你说我来时捧着茶杯,后又将那杯茶尽数泼到了百寿图上。那,我喝茶的茶杯现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