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对坐饮茶,一时相顾无言,气氛有点尴尬。

“咳……”

秦主恩装模作样地以拳抵唇痰嗽一声,眼睛却偷偷往严恬那儿瞟。

不知是不是她身旁那盆朱槿开得太过如火如荼,映衬着严恬的脸红若桃花,灿若朝霞。

秦主恩猛然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这回是真咳了个惊天动地。

“这是怎么了?”严恬一惊,赶紧拿起他面前的茶碗递了过去。

馨香扑面,佳人在前,秦主恩接过茶碗时倏然又划过那雪白的柔荑……

这回不单单是咳得死去活来了,一口气喘不上来,他差点儿就憋死在当场。秦主恩一手端茶,一手捂着那颗如脱缰野狗般奔腾跳跃的心,简直想把这满腔的赤胆真心一口气儿全都咳出来摆到严恬面前。

见他咳得越发利害,严恬一时顾不上许多,忙起身绕过石桌来看他:“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一下子咳得这么厉害?”

“你,你坐。我,我有话对你说。”秦主恩勉强掐住自己的肺管子,立时出击。

大概是迫于长公主的威仪,今日的严恬格外温顺,这可是独此一份儿,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咳!”他默了默,没由来地紧张起来。自小身份高贵,于男女一事上他向来无往不利。可自从上次洛州被拒,秦主恩才终于知道了天高地厚。自己竟也会碰壁失利?!

对于严恬,他时常会生出几分无能为力之感。而这份无能为力、患得患失,又让严恬显得格外难能可贵。又因这份难能可贵,秦主恩更是生出百倍的渴求来。他觉得比之前洛州那次求娶,现在的自己更加百倍千倍地想与严恬携手一生。不仅仅因为求而不得,更因为这些时日的相知相惜。

“我这人脸皮厚,凡事总想若有一线希望也要勉力一试。上次……洛州之事,是我草率唐突了,并未说清心中所思所想,就贸然前去。你不信我也是应该。

“可经过这些日子相处,你应该知道我并非那种孟浪莽撞之人。凡事必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绝非一时冲动。所以不管是洛州那次,还是……还是今日这次,我都是极为认真笃定。”

说着,秦主恩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如果,如果这些日子来你的心意有所改变,哪怕只是一点儿,哪怕只是看我比之前更顺眼了一分,那,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考虑一下我之前说的话。这世间太过无趣,我们对这世间也太过无能为力。你之前说审疑判案是你在这无聊人生中寻到的一点快乐。我想我能够理解,大概就如你也是我这无聊人生中少有的快乐一样。若以后的人生没有你,或许也是能过的,却不过只是行尸走肉,日子索然无味罢了。”

少年情怀总是诗。这番话热切中又带着几分忧伤,似一张绵绵细网,悄无声息地罩了下来。严恬于这网中惊慌失措,无路可逃。她毕竟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女,这样的深切直白,瞬间击碎了之前所有的刻意防备,坚硬的城墙也不过瞬间,皆化轻烟。花房内人影浮动,可又似乎这世上只剩下了她与他。

“以前,我并不觉得我一定要嫁给个什么人。”严恬的声音中有几分强压的镇定,“我知道我自己,不合时宜,与这世上的人似乎格格不入。若用世俗的眼光衡量,我并非是个好女子,大概应是个……不安于室之人,反正不会旺家旺族。

“既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又何苦去祸害别人?更何况,若真将我拘在后宅那一方天地内,我定然会极不开心。我向来不愿有意迎合,循规蹈矩,亦步亦趋,终其一生恐怕也变不成个符合世俗要求的贤良妇人。我常想,人活一世,譬如朝露,不过朝生暮死。却为何要委屈自己不得开怀?这短短几十年里,我只想活得恣意洒脱些罢了。”

严恬的话似乎恰好击中了秦主恩的某些心事,他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说这些可是想吓退我?却不知这番话反而正合了我的心意!我也并不想要一个循规蹈矩亦步亦趋的妻子,更不需要什么人来帮我……旺家旺族。你所说的‘不安于世’在我来看却是有趣鲜活,是这世间少见难得的生动明媚。

“我也觉的人活一世有太多的无奈与不如意,正应该活在肆意快活才好。你看,你的想法竟原来和我不谋而合!我们都是这红尘世俗的反叛!都是这规矩人世里的异类!”

秦主恩的眼神炽烈起来,满是少年郎的热情与渴求,既赤诚坦白又带着丝丝侵略。严恬于这目光下忍不住微微避开了眼睛。

“你说你想恣意洒脱地活一辈子,我恰恰也是这么打算的。你……或许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世。也应知道我的尴尬之处。所以对于我,那些普通的朱门千金,原就应该谨慎万分。那些女子的大志向无非就是丈夫挣来功名荫庇,使其可诰命加身凤冠霞披。

“可,我却是不能。连将来的儿子恐怕都挣不到一个前程。说来,我既如此,又何必娶妻生子,连累他人。却不想老天爷开恩,竟让我遇见了你。”秦主恩先是自嘲一笑,随后极认真地看向严恬。

“我知道你不同于那些高门闺秀朱门千金。虽亦出身世家,却有着别样的疏阔心胸。你的心里装的是山川大河,而非那玉带金印。我知道。我就是知道!

“所以,我才会如此欣喜若狂,才会对你紧追不放。老天待我不薄,许是并不想让我孤老一生,故而才让我遇见你。并不能说你是这世间独一无二。可,其他人又如何?我遇见了你,我只遇见了你,既遇见我便不想放手。”

严恬心如擂鼓。她看着秦主恩,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少年的执着如此滚烫,她无法自欺欺人地视而不见。

“我确是不在乎诰命金印凤冠霞披。可我似乎也不在乎什么世俗的天伦之乐。我也许并不能成为一个好妻子……”严恬犹豫道,却不知自己的心已在不知不觉中慢慢丢盔弃甲,“天大地大,海阔天高,有太多的地方我想去看看,有太多的风土我想去经历。我很久以前就曾想过将来要出僧入道,借修行之机云游四海……”

“但这并不是一个女子轻易可以做到的,哪怕你是个出家人。”未等严恬说完,秦主恩便开口截断:“先不说强盗悍匪多在山野绿林出没,只说若走到那穷山恶水无着无落的地方,你一个女子到时候如何应对?可我却颇走过一些地方。这天下也有一群帮众弟子的人脉接应。更重要的是,我素来的志向也是海阔天高,浪迹萍踪。”

他看着她笑意盈盈,眼中似乎藏了一片星辰大海,“到时候我可以陪着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我们可以同去大漠看塞外孤烟,听说那儿的风沙极大,可却颇有异域风情,满地深目高鼻的胡商,卖的都是宝石香料和稀奇玩意儿。或者我们去江南看轻舟采莲,那里我是去过的,吃的饭菜皆香软甜糯,那儿的人说话也是甜糯。

“再或者我们可以寻条大船出海,去看看海外那些蛮夷小国如何?我就很想知道夜叉国的人是否真的生来就面目漆黑,真的不是日后晒成那样的?诶,你知道现在市面上有一种昆仑奴吗?据说就来自夜叉国……”

在秦主恩绘声绘色的描述中,严恬一时听得入神,竟完全没注意到他一连用了多个“我们”。甚至随着他的讲叙,严恬脑海中渐渐勾画出一幅幅她与秦主恩同去大漠、同游江南、一同出海的画面。

在那些光怪陆离的地方,有这样一个稀奇有趣的人陪伴,似乎……并不坏。甚至,好得不得了……

气氛就这样渐渐轻松愉悦了起来。秦主恩讲述着他所见所闻的风土趣事。严恬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拄着下巴一字一句听得认真。或偶尔插上一句,或评论一番,又或啧啧赞叹称奇,时不时还问上一句。引得秦大侠立刻全面开屏,口吐莲花,又卖起百倍力气,誓要抢了满京城说书先生的饭碗只摆在严恬一人面前。

“公主,您看!”瑾嬷嬷笑容满面,示意正在修剪花枝的襄宁去看远处花草掩映间的那对小儿女。

暖房中宫娥女官来来往往,可那二人的一方天地却似乎自成结界,气氛隐秘而欢喜,仿佛还流淌着掩也掩不住的甜。

“真是让人羡慕呀。”襄宁持着刚刚剪下的花枝,轻轻笑道,“少年慕艾,情窦初开,真是这世上最好不过的情怀。”说着她俯身放下手中的花枝,嘴角的笑竟有几分苦涩,“但愿得偿所愿人长久,只恐……身世沉浮雨打萍……”

“公主!”

瑾嬷嬷知道襄宁在感叹什么,担心什么,甚至,怀念什么。她轻轻握住襄宁的手,

“已事过境迁,人还是得往前看……阿恩他,一定会过得极顺心如意。”

“你说的是。”再抬头时襄宁似乎平和了许多,她转头又看了眼那一双小儿女,渐渐地也真正开怀起来,“哪儿就有那么多的话要说呢?阿恩真是,唧唧咕咕,嘴巴一刻不停。”

瑾嬷嬷忍不住笑容更盛,故作夸张道:“可不?咱也不知道这都哪来的话。离得远也听不见说些什么。怎么倒像是几辈子的话都要今儿一起说了似的?!”

“哪有几辈子的话?他们的日子还长着呢。”襄宁笑着摇头,“不过这小儿女的事上还真应该把话说透说开才是。你别看阿恩平日里插科打诨看着机灵,可真遇到这种正经事竟然就变笨了。只会剃了胡子瞎打扮,再穿成个花蝴蝶一样到处扑腾……”说着二人都忍不住一起笑了起来。

瑾嬷嬷笑道:“要不还得公主你这当娘的出马呢。”

襄宁边笑边看了眼窗外的天光:“可这再多的话也都留到以后说吧。毕竟是姑娘家,总得在天黑前给人家好生送回去。瑾娘,现在就吩咐摆上晚膳吧。虽天色尚早吃不了几口,却是应有的礼数。”

“是。”瑾嬷嬷行礼称诺,随后又笑道,“不光是礼数,阿恩也定会极高兴的。”说着便下去安排。

襄宁的笑容不禁又盛了几分。然而下一刻她忽然就见自己的宝贝儿子起身直奔自己那盆宝贝朱槿。随后她精心养的宝贝就被另一个宝贝当场辣手摧花,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开出来的一双并蒂花,被毫不留情地给薅了下来。

笑容迅速凝固,她想上去打死这个败家子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