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确地说,范舞月是在黄灯刚灭绿灯未亮的那一瞬间便踩动了车轮,她抢在那个面目虚假的长辫子女人前面冲过了马路,朝着设计院黑色大理石的大门驶去。她迅速地将自行车锁进车棚,然后腰杆笔挺地踏上同样是黑色大理石铺成的台阶。她要让那对趾高气昂的庸俗男女看看,她是属于这象征着知识与智慧的大门中的一员,不是说不过他们,而是不屑与他们理论。过路的行人都是用羡慕和尊敬的目光打量进出这座大门的人们。舞月跨上最后一级台阶时,高傲地朝后一瞥,可惜她没有看见那长辫子的女人和她的情人,也许是她看不清,也许他们早走过去了。

从上台阶到进大门,仅仅需要20秒钟。只有这20秒钟舞月可以体会一下被人羡慕被人尊敬的滋味。一旦跨进门槛,自卑感就油然而生。描图员和晒图工一样,在设计院中属工人编制,小老婆生的孩子,就像荣国府里的贾环,讲讲也算是少爷,却处处被人看不起。舞月低着头垂下眼皮,不想招呼任何人,匆匆朝描图间走去。

舞月刚刚丢掉锄头铁错捏起描图笔的时候,对这份工作喜欢得不得了。她的描图桌总是收拾得一尘不染,她描的图总是清晰准确,她写的仿宋体总是端庄秀丽,各个设计组都点名要她去描图。设计院向国庆献礼的重点项目DFS-A主机电器图特别复杂,总工程师说:“要确保准确无误,叫范舞月停下其他活,全力以赴描这张图纸!”舞月整整描了一个礼拜,其间总工程师亲自到描图间来了好几次,换风扇,送饮料,间她有没有困难?那时候,舞月确实得到过一种满足,设计院上上下下都知道描图间来了个漂亮的描图员,描出的图和她的人一样漂亮。然而这种满足是那样虚弱而不堪一击。设计院来了一批大学毕业生,要在描图间晒图组实习三个月。当时舞月已破格提拔为描图组组长,那些来实习的大学生听她讲解描图要领的时候嘻嘻哈哈地说闲话,舞月心里先有了不快。大学生描起图来速度极快,一天的任务半天就完成了,剩下的时间就看专业书读外文,舞月嘴上不说,心里的不快加了一分。快下班的时候,舞月习惯地将大家交来的图纸核对一遍,她在一张图纸中发现有两个电阻值写错了,这图纸恰恰是大学生描的!按说舞月替她把数值修改一下是极便当的事情,可是舞月偏偏拿起图纸去找那位大学生。舞月和颜悦色地对她说:“你看,这两个电阻值写错了,我想替你改的,又怕字迹不对,你自己改一下,很便当的。”大学生斜着眼睛看了她一眼,说:“我没错,是原图错了。”舞月觉得这些大学生太狂妄了,原图怎么会错呢?她去找科长,说:“我们组情愿不要大学生来实习的,帮不了多少忙,反而添麻烦,自己错了还不承认,还说是原图的错。”科长将原图拿出仔细看后,皱皱眉头:“嗯,好像是原图有问题。”便立即把那画图的技术员找来,技术员拍拍脑袋说:“昏头了,昏头了,怎么把3写成了81!”跑去拉住那个大学生的手连连道谢,大学生宽宏大量地说:“这点小事不值一提,我差点忘了。”两个人热络起来,倒把舞月撂在一旁。那技术员扫过来的目光冷若冰霜,若不是舞月多管闲事,人家谁会知道他出了差错?那大学生倒是无所谓的样子,愈是无所谓愈显出舞月的愚蠢。舞月恨不得从大楼的窗口一头跳下去,强忍下这口气差不多化完了整整一辈子的力气。从此舞月开始憎恨自己的描图桌和描图笔,舞月把恨深藏于心,表面上并不动声色。只有模知道她的心思。模看她常常把描得好好的图纸揉成一团丢进纸篓,模看她对自己图纸的质量要求愈来愈苛刻,模对她说:“你这样一辈子也甭想离开描图间,你想感动上帝呀?不要太天真了。从描图间到设计室看看没几步路,比二万五千里长征还难走。捷径有两条,要么走上层路线,有本事把头头一一花倒,我看你没那个嵘头,虽有闭花羞月之貌,却太孤傲清高。还是爽爽气气去弄张大学本科文凭来!”模常常直言不讳地说出一些很煞根的话来让舞月目瞪口呆。

舞月在可以考大学的时候怀上了好好,开头她是想做了人工流产进考场的,可是婆婆坚决反对,说头胎流产,将来再怀孕就困难了,何况对未出世的孩子来说太残酷了。姐姐是崇尚事业的,要是舞月的婆婆不是俞老师,姐姐肯定会支持舞月不要孩子去考大学的。可是姐姐从来不反对俞老师的意见,为了报答恩师她只好牺牲妹妹。姐姐劝舞月:“读书也不一定要进大学,自学成才的例子多得很。”两个人的时候丈夫说得慷慨:“尊重你自己的意见。”可当着婆婆的面他就含含糊糊模棱两可了。于是舞月基本处于完全孤立无援的地步,她不得不剪断自己考大学的念头,就像剪断了一株充满生命力的新枝,并且长久地忍受着它的创痛。生下好好后舞月只好去参加自学考试,每天晚上要等好好睡着以后才能翻开课本。先是为了省力读的中文专业,考出了两门单科,却有人对她说,专业不对口,你在设计院拿文科文凭有什么用?于是中途换了计算机专业,又考出了两门单科,却又有好心人说了,现在年年有十八九岁的大学生研究生分到设计院来,你那文凭考了出来也是业余的,哪比得过人家牌子硬?只得再一次改弦更张,去读英语。岁月往苏,几番磋跄,文凭还没到手,好好倒已十岁了!

舞月低眉额首匆匆走过长长的走廊,一闪身楚进了描图间,抬起脸,正好看见横甜蜜而含蓄的笑容。

“你怎么啦?我又没有欠你钱,面孔上肌肉那么紧张千什么?"模笑眯眯地凑上来间道。

“昨天晚上中学同学聚会,疯到半夜。”舞月答道。虽说她和模几乎无话不谈,可她暂时还不想公开她与朱墨的争吵尤其是争吵的内容。

“今天中午,你请我吃肯德基炸鸡怎么样?”模仍是笑眯眯地说。

“真是越有钱越吝音,你凭什么敲竹杠呀?”舞月做出轻松的样子说。

“我给你报喜讯来了,敲你一顿肯德篆还算便宜你的。破点财讨个吉利懂吧?”模说。

舞月一边摊开图纸,一边说:“我会有什么喜讯,不要搞了。”

模更凑近了一点:“你还不知道吧?院里最近接了几个大项目,任务很紧,听说临时要从描图组抽人去参加攻关。舞月,你的机会来了!”

“嘘,轻点!”舞月看看四周,各人都在忙自己的,没有人注意她们,便压低声音间:“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小道吧?”

“管它是什么道,这消息绝对可靠。谁像你,进进出出面孔铁板,拒人于千里之外,当然听不到消息哆。这件事情好多人都知道了,那几个小姑娘激动得不得了。不过,我看这回一定轮到你了,你是描图间的三朝元老,媳妇也该熬成婆了,再讲老总对你的印象不要太好哆!”

看着模眉飞色舞的脸,舞月也兴奋起来,捏住模的手说:“到底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哪,谨,这回我们当仁不让,一起争取离开描图间。”

槿连连摇头:“我可不想到设计室去,我想得穿,女人一到40岁还有什么花头?何必去逞强?钞票又多不了几张分,弄得额头皱巴巴,头发秃兮兮。你没看见,设计室跑出来的人一个个未老先衰,脑细胞严重损伤。”

“你这张嘴,损人太促狭。”舞月推她一把。

“我只是真实地描述了客观事实。”模说,“我又不缺钱用,他寄回来的日币我都还存着没动。太太平平在描图间混两年,等他回来,我就提前退休了。侍奉丈夫培养下一代,在家享清福了。”

舞月说:“你不怕他外面找个第三者?”

模说:“这种事情我也想穿了,哪怕他外面第四者第五者,我一概不闻不间,只要他钞票寄回来,自己保重不要得爱滋病。”

“要死啦,你也真是的!”

“我这叫做大彻大悟,通情达理。舞月不是我说你,你就是心胸太狭窄,所以多烦扰。”

舞月叹了口气,桂说的一点不错,她心里老是装着许多的烦扰,一样也放不开。此刻她的心又被样说的消息揪住了,面对着点和线密密麻麻的图纸无法集中思想,她抬起头对模使了个眼色:“我上厕所间去一趟。”模心领神会,随后也来到厕所间。

“我晓得今天我们骄傲的公主也要坐立不安了。”桂一钻进厕所就说。

“人家心里急死了,你还闹。”舞月轻轻打了她一下,“你说,我要不要跟科长明打明提出自己的想法?那帮小姑娘成天围牢科长转,我若再不表态,他当我好户头呢!”

懂认真地想了想,说:“你的功夫哪里抵得过她们?你索性不理科长,直接找老总,只要老总点头,上面点名,科长哪敢不放?”

舞月说:“跟老总怎么搭得上腔呀?”

模说:“这种时候皮就要厚,你有基础,老总对你印象深刻。最近留神点,若有老总的图纸你就自己描,然后亲白送到他的办公室,机会不就有了?机会有时候是可以创造出来的。”

舞月听了频频点头。舞月常常能够从瑾的虽是俗气却十分坦率的话中获得解脱和灵感,任何复杂的事经过模的梳理都会变得简单起来,故而舞月那么清高的人会和模结为知己。在模的鼓动下舞月就像注射了一针兴奋剂,希望和信心如同一对鸟儿在她心间扑腾。

模比舞月先行返回描图间,舞月磨蹭了一会,再回描图间。桂朝她挤一下眼,说:“有你的电话。”舞月顺口问:“谁呀?”模笑着说:“好像又是那个叫不出名字的老同学。”舞月评然心跳,却稳住气拿起保温杯喝了口水,说:“你又想捞什么稻草呀,听见风就是雨的。”这才去接电话。

舞月已经猪到是郑仲平了,拿起听筒按在耳朵上,有点紧张,张了张口没有出声。对面却先说了:“是范舞月吗?”

“你怎么知道我在听了?”舞月惊叫起来。

“我听见你的呼吸了。”郑仲平说。

舞月张了张口又没有声音,因为旁边有人,还因为有些感动。

“舞月,你听见吧?昨天晚上实在抱歉,我有个应酬不得不去,本来是很想再见见你的。吃完饭我又赶到H宾馆,你们却已散了。”郑仲平叹了口气,又说:“你现在可以出来一下吗?”

舞月连忙看看两旁,她觉得郑的声音很响,真担心描图间的人会听见。她故意把不耐烦的表情摆在脸上,说:“我在上班,你有什么事马了”

“真是皇帝不急急煞太监,朱墨老兄做事体怎么那样不爽气?这不是现代速度。他究竟有什么打算?”郑仲平的声音也正经起来。

要是在跟横谈话以前接到郑仲平的电话,舞月肯定回绝他了。可是现在舞月的心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稍稍犹豫一下,舞月说:“昨晚你不是在大厅碰着他了吗?”

“不碰到他我还不会发急,他老兄和我打起太极拳来,我问东他扯西,东拉西扯就是不接触正题。他不要开国际玩笑,我们公司年内要挂牌开张的,我口袋里人托人的条子一大叠,我是诚心诚意给他留着这把交椅的呢!”郑仲平说。

“不是还没有到限期吗?”舞月说。

“半个多月了,他的主观倾向总该有了吧?也让我心里有个底呀。”

舞月又看了看周围,横下心,压低嗓子说:“白然倾向上你们公司哆,要辞职什么的,总归有许多麻烦嘛,你等不及,就拉倒。”

郑仲平说:“舞月你这么一讲我就放心了,我等你们到月底,怎么样?”

“那太感谢你啦!就这么讲定了尸舞月松了口气。

“你等等先别挂,”郑仲平马上换了柔蜜的口吻:“我还有话呢!”

“什么?”

“今天中午,我请你吃饭行吗?”

“不,不行,中午我有事。再见!”舞月斩钉截铁地回答,飞快佳断了电话。她害怕自己抵不住郑仲平的牛皮糖。

挂断了电话舞月还觉得面热心跳,她并不急着马上转回描图桌,稍稍定了定神,又拿起了话筒。她给培新小学打电话,约姐姐相见,越快越好。现在,跟姐姐的谈话愈发显得刻不容缓了,不仅仅要向姐姐发牢骚吐冤气,还有至关重要的事要跟姐姐商量。关于自己争取调往设计室的事自然要听听姐姐的意见,最要紧的是想办法说动姐姐去做朱墨的工作,说服他接受郑仲平的邀请。这个主意是在跟郑仲平通话的时候突然冒出来的,真正有一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舞月十分了解朱墨对姐姐的感情,那是一种比亲姐姐更亲的感情。朱墨对姐姐十分敬重就像姐姐敬重俞老师一样,姐姐的话朱墨一定会听的。姐姐不一定会赞同舞月的意见,姐姐的思想方式有时候比朱墨更传统更固执,但是舞月觉得要说服姐姐比说服丈夫容易的多,姐姐总是庇护妹妹,而丈夫却要主宰妻子。舞月只要想办法说通了姐姐,那就等于说通了朱墨。至于如何说通妃姐,舞月想到时候总归有办法的。

培新小学的电话很忙,拨了好几下才接通,接话人语气很生硬:“找谁?”舞月连忙说:“范书月老师有空吗?”对面十分不耐烦地回答:“现在是上课时间,找老师请在十一点半以后!”啪地挂断了。舞月只好放下话筒,刚刚宽松了一些的心情又隐隐地优愁起来。

描图间墙上的时钟刚刚11点半,舞月就跳起来扑向电话机,她怕被别人占了线耽搁时间。对面一听找范书月,咕哦了一句:“怎么一上午尽是找范老师的电话!”又说:“范老师不在,星期五是区中心教研组学习的时间。”舞月忙问:“区中心教研组有电话吗?”对面警觉起来:“你是哪里?”舞月老老实实回答:“我是她妹妹。”于是对方叽里咕噜报了个号码,舞月急急记下,拨了过去,倒是很顺当地接通了,却说范书月老师今天没来参加中心教研组的会议。舞月急了,问:“你们知道范老师到哪里去了?”对面回答:“我们乍么知道呀,她也没来请假,她是大忙人,我们摸不准她的行踪。”电话挂断了。舞月满腹狐疑,又给姐姐家挂电话,仍然是那费人猜详的无休无止的得儿―得儿―声。姐姐仿佛上天入地般地不见了。舞月看看表,已经11点3刻了,姐姐会在哪儿?她总得吃午饭的呀!姐姐绝对不可能一个人跑到大街上吃饭馆,对了,舞月猛然想起一个去处,早点怎么会没想到的?姐姐一定到姑妈家看儿子去了。小科去年没考上大学,在高复班补课,姐夫新分到的房子路比较远,加上表妹热情洋溢地邀请,姐姐就把小科送到姑妈家去住了。舞月连忙往姑妈家打电话,嘟嘟嘟地忙音,舞月心里狠狠地骂表妹,请长病假浮在家里,成天给男朋友打马拉松电话!想想姑妈家离得不远,索性趁午休时间去一趟,想着便摔下话筒。模还等着她上肯德基快餐厅呢,柱说:“你到底去不去?食堂里的小莱真是倒胃口了。谁真的要你请客?大家自己掏钱。”舞月说:“我要请你的,欠着。我马上得去姑妈家。”榄说:“我看你今天像掉了魂似的。”舞月解释不清,朝她笑笑,匆匆下了楼梯。

日后舞月回想这天里的情景,想着姐姐冷冰冰地躺庄凌乱的卧室里,自己却如瑾所描述的那样,掉了魂似地到处寻觅她的影踪,这情景真有点“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的凄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