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不长不短,范舞月却觉得漫漫无期。直至下班,她仍没有找到姐姐,培新小学的人说:“真奇怪,一天没有见到范老师的人了,她好像作过安排,下午的课也托其他老师代上了。她是先进,头衔又多,我们也不知她的去向啊!”曾经有一丝不祥预感袭过舞月,只一瞬问就过去了。姐姐总是忙啊,姐夫曾经爱昵地称姐姐为“上紧了发条的陀螺”。舞月决定吃好晚饭无论如何上姐姐家去一次。她们姐妹原来是三天两头碰头的,后来姐夫分到一套高层公寓的住宅,在西郊,路远了,去一趟要换三部车,要有比较充裕的一段时间。舞月算算,她骑自行车大概一个小时可以到姐姐家,晚点好,姐姐不见得不回家睡觉吧?
离下班还有七八分钟时间,模早就收拾停当准备滑脚了,谨说早七八分钟到车站车子就不会那么挤,模临走时悄悄关照她:“别忘了花倒总工,你自己不抓紧,别人就当福气了。”舞月照例将组里描好的图纸一一校好,摆整齐了,送到主任办公室。这样下班铃一响她正好准时下班。她不稀罕像谨那样占公家七八分钟的便宜,也不愿像姐姐那样大公无私加班加点地卖力,有时候,舞月是把世事看得很穿的。舞月去交图纸的时候,主任正在和支部书记窃窃私语,见到她进来就不说了,双双仰起脸咧开嘴看住她。舞月敏感到他们是在议论自己,或许就是禅说的那桩事吧?这么一想她便浑身长刺,张皇失措地放下图纸退出门来。主任和支书又切切嚓嚓地说了起来,她极想停住脚步捕捉一两句什么,可又觉得这种听壁脚的事大蝇营狗苟。她回忆刚才主任看住自己时候的眼神,好像还挺亲切,甚至有些意味深长,自己何必庸人自扰呢?这么想过来她便释然了。
范舞月蹬上她的小凤凰汇入了下班的滚滚车流里。晚霞特别地浓重,像刚出炉的铁水缓慢凝滞地流淌着,大街两旁,棕褐酱黄的秋叶亦如同一片未尽的火焰。舞月面对这副景象曾经心有所动,尘封久远的记忆的深井中有什么东西要喷涌出来,突然绿灯换红灯,急忙煞车,马路边上那穿着黄外套手臂上箍着红袖章的退休老大爷将手中的小红旗一挥,很威武地吼了起来:“退下去退下去,退到白线后面!”一片喧哗将舞月记忆中即将喷涌而出的东西挡了回去。预感确实光临过舞月,可舞月没有捕捉到它。实际生活太琐碎了,常常把心灵的神秘的启示淹没。后来,舞月如此痛恨自己,更痛恨使自己麻木的平庸的生活。
舞月拐进附近的菜场,每天下班带小菜回家这是她的必修课。刚结婚时逛菜场充满了甜蜜感,见什么都想买,就像小孩办家家似的。现在她一听那高一声低一声的吆喝,一见那些卖菜人殷勤而狡猾的笑脸,心里有说不出的腻味和憎恨。她决不讨价还价,匆匆地胡乱挑了几样莱丢进塑料袋,便逃也似地冲出菜场。快到家的时候她突然想起婆婆关照过的,想吃弥陀茄咸菜,她忘了。可是她实在不想再返回菜场,盘算着:就说没有卖,搪塞过去。家里人口并不复杂,可小菜却很伤脑筋,婆婆有各种各样的慢性病,他们喜欢吃的她不能吃,要以素为主,不能太咸,不能放糖,又要天天翻花样。本来豆制品还好充充大王,前不久婆婆又查出什么痛风病,说是大豆也是高蛋白,也不能多吃。不能多吃不等于不能吃,可婆婆就此看见豆制品一筷不动,朱墨就跟舞月说:“想想办法,给妈换换口味。”换什么口味?肉少了女儿要喊,肉多了婆婆要皱眉头,一家四口人,小菜天天端出端进七八碗,这叫什么生活,舞月想起曾经有一次去大凌家做客,大凌的老婆人长得平平淡淡,却修得尖尖的指甲,涂着银色的寇丹,出水莲花般地托着黑漆描金的茶盘,抹得血红的嘴唇惬意地弯着,笑着间:“要香槟还是咖啡?”那种闲适那种优雅,让舞月羡慕得讨厌:舞月能修指甲涂指甲油吗?润米拣菜洗碗,那指甲不拆断才怪呢!路边商店的茶色玻璃橱窗映现出舞月天然优美的身段,头颅像皇后一般高高地仰着,人人都说舞月人到中年愈发添了韵味,让人一看就刻骨铭心。舞月从橱窗中看见自己的身影深深为自己委屈。
舞月回到家,匆匆摔下背包,一头钻进厨房,天天像冲锋似地赶晚饭。婆婆在客厅监督好好做作业,舞月刚结婚时女友们都说舞月福气好,婆婆是中学教师,以后孩子的功课你好不要操心了。好好的功课从来是婆婆一手抓的,婆婆对好好很严格,“身子坐坐正,量员看,眼睛离本子有一尺吗?字写得要像只小船行水一样地端正……”婆婆毕竟是有四十年教龄的老教师,好好的功课在学校一直是拔尖的,这一点舞月是很感激婆婆的。舞月进家门时,好好抬头叫了声“妈”,婆婆就说:“做功课时要全神贯注,外面发生什么都不要分心,懂吗?”舞月很不以为然,小孩子叫声妈都不好叫啦?但她没有作声,进厨房洗菜淘米开油锅。过了一会儿,婆婆踱进厨房,说:“朱墨来过电话,他晚上厂里有事,不回来吃晚饭了,米可以少淘一点。”舞月说:“米已经下锅了呀。”婆婆揭开锅盖看看,又盖上。停了一会,又说:“我看看你买的弥陀茄咸菜正宗吧。”舞月一楞,马上说:“今天那个卖咸菜的老太婆没有来。”婆婆在她背后慢条斯理地说:“楼下张家好婆刚刚买回来的,金黄金黄,正宗的弥陀茄咸菜。”舞月怔住了,头皮一阵阵麻,血液旋即呼呼地涌上来,双颊火烫。她真想丢下菜勺喊:“我不高兴做菜了!”可是她决不会喊出声也不会丢菜勺,不做莱,好好吃什么?十岁的女孩正长身体,现在学校里功课又多,营养跟不上怎么行?舞月一声不吭,只是将锅铲炒得嚓嚓响。
吃饭的时候,婆婆只盛了小半碗饭,淘了点汤,扒了两口,放下碗进她自己的房间去了。好好絮絮叨叨地跟妈妈讲学校里的故事,又说:“老师讲的,我们要办少先队游艺宫,每个人都要自己做一件玩具放在游艺宫里。妈妈,我想做一个娃娃,你帮我找花布好吗?”舞月说:“好的,你们学校花样经真多。你快点吃饭,青菜也要吃一点的。”舞月侧耳听听婆婆房里没什么动静,压低声音说:“好好,待会妈妈要到大姨家去一趟,你一个人先睡,好吗?,好好说:“我跟妈妈一起去看大姨,我好夕、好久没见到小科哥哥了。”舞月说:“大姨家太远了,你明天一大早就要上学,再说小科哥哥也不在呀。好好乖,妈妈有要紧事体跟大姨商量,星期天再带你一起去好吗?”好好不响了。舞月又关照:“好好吃完饭先陪奶奶看会电视,别跟奶奶说妈妈要出去,让妈妈自己跟奶奶说,晓得吗?”好好乖巧地点点头。舞月收拾饭碗进厨房,一边洗碗一边盘算,怎么跟婆婆打招呼?如果说是去找姐姐,婆婆一定要追根究底,什么事这么急着找书月?婆婆对书月有一种不自觉的支配感,好像书月是属于她的。如果说上同事家,婆婆必然会怀疑,同事天天见面,有什么事晚上又要碰头?舞月晚上很难得外出,所以真要出去倒像是很理亏一般。舞月正踌躇间,门铃吮螂螂地响起来,好好大声嚷着:“妈妈,是小傅叔叔来了!”
舞月甩着两只湿渡挽的手从厨房跑出来,看见小傅拽着好好的手臂转圈子,好好一边笑一边喊:“再转一个,再转一个。”舞月说:“好好快下来,这么大的人了,小傅叔叔要举不动了。”小傅放下好好,说:“真是重了不少。”舞月说:“昨天晚上你不声不响地跑了,阿芬怎么样?”小傅叹了口气:“阿芬毛病又犯了,我妈哪里弄得过她?脸也被她抓破了,所以我只好急猴猴地赶回来。朱兄还没下班?”舞月说:“我不管他的事,谁晓得他搞什么名堂!”小傅笑着说:“嫂子,你要体谅朱兄,男人嘛总归有点自尊心的,放到我身上我也不肯到郑仲平手下做事去的呀!”舞月说:“你们男人气量比我们女人还小!”小傅说:“那是因为朱兄太宝贝你的缘故。”舞月轻轻敲他一记:“去你的。”小傅说:“朱兄不在,那我走了。”舞月说:“你有什么事要帮忙?”小傅说:“我想把阿芬送医院,你不大行的。”舞月说:“我怎么不行?我去跟阿芬说,她会听我的。”小傅搓了搓手:“要你出马真不好意思,我去跟俞老师打招呼。”小傅是外人当中唯一知道舞月这个媳妇难当的人。这时婆婆从内屋走了出来,说:“还要打什么招呼呀,小傅,叫做我没有气力了,否则我也帮你弄去。舞月你去好了,好好我会叫她睡觉的。”婆婆有时候通情达理得让人肃然起敬。舞月套了件外衣,就跟小傅上路了。小傅这一来倒替她解了道难题,她想想送阿芬去医院不会化很多时间的,精神病防治院跟姐姐家的方向又足一致的。
小傅用摩托车带着舞月一路骑去,骑得飞快。晚上人少车也少,那摩托车可以说如脱弦之箭,头上的月亮也像是被人踏了一脚似的,飞快地在薄薄的云层里穿行。舞月闻到从小傅身上发出的醉醉的汗味,心想,人比人是不好比,跟小傅比起来,自己的日子还算是幸运的。
小傅年轻的时候也曾经英雄过的,他是校足球队的中锋,一到中学生联赛,学校里如花似玉的姑娘的眼睛就都盯在小傅身上了。插队的时候,小傅为了替朱墨打抱不平,得罪了不少掌握知青生杀大权的头脑人物,自忖在那山沟沟里孵下去不会有好结果的,寻思着找机会跳出去。后来通过亲戚介绍认识了阿芬,阿芬的堂叔是在那个县委里工作的,所以是有点门路的,阿芬一下乡就调到县办砖瓦厂当出纳员了刁婀和阿芬见面后都非常满意,那时候阿芬小小巧巧的,很内向很文静。小傅曾经对舞月吐过心里话,小傅说天下女子除了舞月他看看都差不多的,管她叫阿芬还是阿香还是阿花,但是阿芬的堂叔叔可以想办法把他调出去,这才是关键。不久小傅和阿芬结婚了,小傅很快就离开生产队到那月砖瓦厂当工人去了,那时候集体户的人都眼红小傅,都说他好福气,这真叫做“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小傅有时回集休户玩玩,谈起阿芬是样样满意,只有一个缺点,就是见不得小傅跟其他女人说话。小傅干活卖力,头脑又活络,很快就做了砖瓦厂的供销员,经常要出差。每次出差回来,阿芬总要盘东盘西盘个半天,见小傅朝哪个女的笑一下,便闷闷不乐,一天半天地不说话,诸自抹眼泪。小傅不知发了多少誓盟,一点没用。当时朱墨和舞月都笑着对小傅说:“阿芬爱你爱得太深了呀!”小傅也只好苦笑。当时他们都不知道阿芬家属里有好儿个精神病患者,介绍人隐瞒了这个细节。话又得说回来,即便当时小傅知道阿芬家里有几个神经病,难道就不跟她好了吗?
知青大返城的时候,阿芬的堂叔施展浑身解数,打通层层关节,终于将小傅阿芬一对娇弯痴凤双双办回上海。那时朱墨仍在山村苦练,舞月因了父亲的荫蔽刚刚返城,正是伯劳飞燕两离分的伤心境况。春节朱墨回来探亲,两人一起去小傅家做客,新房虽是简陋,看看小傅阿芬双宿双飞的恩爱,已经是让他们非常非常羡慕的了。
小傅阿芬回上海后一起在一家街道工厂做工,街道厂里多是女工,老老少少,都喜欢小傅,叫他“独养儿子”或者“党代表”。女工有时在小傅肩上拍一下,有时匀住小傅的胳膊取乐,阿芬见了不高兴,整天板着脸不说一句话。不久阿芬怀孕了,怀孕期间小傅怕自己把握不住就和阿芬分床睡觉,小傅只是发觉阿芬的话越来越少,常常呆墩墩地出神,只当她身休不适懒得开口,没有在意。待到阿芬把儿子生下,毛病就犯了。可怜小傅从做父亲第一天起就是又当爹又当娘的,儿子硬碰硬是他男人的粗手一口奶糕一口米汤地喂大的。阿芬在精神病院住了几个月,病情基本得到控制,小傅不忍心让她住在那种地方,把她接回家来。抱起儿子阿芬的病好转了许多,神志清爽了,能料理家务了。小傅把自己的母亲从姐姐家接回来,相帮一起照料。虽然一个人挣钱养活四口人,经济很困难,可是阿芬不发病时是个贤慧精细的主妇,小傅这点工资被她安排得妥妥帖帖,日子虽清苦些,倒也相安无事。
“没有太平想太平,有了太平作太平,人心不足蛇吞象啊!”这几句话是小傅的母亲后来一直念念有词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上海滩兴起一股巴拉巴拉东渡日本扒分的风,有人去了几年,腰缠万贯地回来,小傅心动了,他想想自己在街道工厂干一辈子也不及人家的一个零头,太冤枉了。不如去日本苦干儿年,挣一笔钱回家,让阿芬和儿子适适意意过几天享福的日子。阿芬自然是不同意小傅离开的,小傅就拖朱墨和舞月做阿芬的思想工作。怪就怪在阿芬看见女人个个都像仇敌一般,唯独对容貌出众的舞月毫不设防,而且最听得进舞月说话。舞月对阿芬说:“小傅拿你当女王一样,就是为了你,他才要去冒险吃苦挣大钱的。男子汉大丈夫谁不想活得出息,活得高人一头,活得昂首挺胸点?你愿意让他一辈子浮在街道厂,一辈子和那些没正经的老阿姨棍在一起啊?”毕竟女人知道女人的心,舞月几句话就说得阿芬松了口,于是小傅东借西借,凑了两万块钱,托人办签证。小傅这个人,除了义气两字,什么都不信。还是插队的时候,农闲下来插兄们一起到九华山游玩,那时虽不兴烧香拜佛,可是进了庙宇总有一种命运的慑惧感。偏偏小傅无法无天,用一枚毛主席像章硬逼着老和尚换下颈中的佛珠,他说要去送给刚刚结识的女朋友。后来小傅命乖运赛,老插兄们就说,这是佛的报复。可是佛是慈悲为怀的,他怎么会思报复呢?小傅托办签证的人是朋友的朋友介绍的,不究根底,急于求成,谁知栽在骗子手中。那人席卷巨款,逃之夭夭,天涯海角,莫知所踪。小傅一个筋斗从云端跌进泥坑,摔闷了,头发愁白了半片。虽则受骗者几十人联名告到法院,可隔一座国界如隔云天,事体一直悬着。开始大家是瞒着阿芬的,怕她受刺激旧病复发。可是不发病的时候阿芬聪明绝顶,看见小傅心思恍惚的样子,阿芬就问:“是不是日本去不成了?”小傅以为她都知道了,慌里慌张地解释:“不是我一个人受骗,有一大帮子呢!我们一起告到法院了,钱一定追得回来的,你别急呀!”何芬却扑上来搂住小傅说:“我一点不恨那个骗子,亏得他你才不走了!”弄得小傅对她又是恨又是爱,笑不得哭不得。
感情是浪慢的,现实是残酷的。残酷的现实是还债。小傅的钱大多是问亲戚借的,亲戚都眼巴巴地等着小傅去了日本赚了大钱共享荣华富贵呢,出了这等事,一个个拉下脸皮来讨债了。小傅是没有一点积蓄的,拿什么还债?只好把一间房子租了出去。小傅住的房子是父亲自己起的私房,小傅的父亲活着的时候是很有名气的木匠,手艺虽好,地皮就那么一点,一上一下起了幢房。本来小傅和阿芬住楼上,母亲和儿子住楼下,现在把楼下一间租给一对新婚夫妇,每月可收一百块钱房租,于还债仍是杯水车薪。一家三代四口挤进一室,实在有点尴尬,尴尬就尴尬在阿芬身上。阿芬夜夜要跟小傅钻一个被筒,小傅一天不跟她亲热,她就怀疑小傅是不是变了心。所以每晚小傅总是硬撑到母亲和儿子都睡熟了,才轻手轻脚地钻进阿芬的被窝,而清晨,小傅必得赶在母亲醒来之前爬回自己的被窝,这样一整夜小傅就像条狗似地爬来爬去,神经紧张不得安眠。老年人晚上倒是肯早早地睡了,早晨却是醒得特别早,有时小傅刚刚倒头入梦,母亲就吭味吭吩地爬起来了,吓得小傅梦还没醒就摸裤子穿。有一次小傅摸了儿子的裤子往上套,嘶啦一声把裤档都蹦破了。还有一次,半夜里跟阿芬亲热得过了头,一睡就睡死了。待一觉醒来,看见母亲已经在给儿子穿衣服,窗外红日东升,而他和阿芬还赤身**地搂着睡在一个被筒里,真有点不堪入目。儿子望着他们吃吃地笑,母亲虽不说什么,可横扫过来的目光像两根鞭子抽在他的脸上,他真想一头撞在墙上死了算数!后来小傅讲给朱墨和舞月听的时候声泪俱下。当天晚上,小傅说什么也不肯爬到阿芬被筒里去了,于是,阿芬夜夜啼哭,泪如泉涌。这种日子还怎么过?小傅对朱墨和舞月说:“再这样下去,我自己也要发神经病了!”
机会终于来了,南方一个企业招聘有经验的销售人员,小傅通过朋友介绍去应聘,马上被录用了。那里工资高,销售得好还有提成,小傅兴致勃勃,计划两年内积钱还清债务,再把阿芬和儿子都接过去。小傅请朱墨舞月吃饭,帮忙做阿芬的思想工作。舞月与阿芬手拉手地说知心话,舞月说:“我们都知道小傅待你真是一片心思,平常看到别的女人眼皮抬都不抬的。”阿芬说:“舞月姐你没看到,他跟厂里那班老阿姨嘻嘻哈哈,恶心死了。”舞月说:“她们都快生得出小傅了纽我们要小傅保证,一星期给家里写封信,好吧?”小傅听见了,马上说:“一星期一封信怎么够?我跟阿芬讲好了,三天一封信。”阿芬白了小傅一眼,扑吩笑起来。朱墨和舞月才放下悬着的一颗心。小傅去南方已将近两年,他的债已还得差不多了。开始的时候,小傅真的三日两头来信,阿芬总是甜蜜蜜地拿着信来念给舞月听,念一段,有的地方就脸红红地跳过去,再念下一段。舞月实在为她的痴情感动。日子长了,小傅的信自然渐渐稀少。起先还可以用邮路不畅什么的安慰阿芬,后来信间隔得太长,说不过去了。阿芬常常找上门来哭哭啼啼怨小傅变心。舞月就叫朱墨挂长途给小傅,小傅在电话里应得干脆:“明天马上写信,实在忙啊!”可到了明夭,总是忘记。明天以后还有明天,诺言往往是不能兑现的。空心汤团吃多了消化不良,阿芬终于再一次发病。
“小傅,那些事情只好怨你自己,你要是多写点信回来,阿芬这次也不会发病的。”舞月对着小傅的后脑勺大声说。
红灯。小傅煞住车,回过头说:“你当我这点钞票赚得便当?成天忙得恨不得把脚扛到肩脚上来!深更半夜回到旅馆,脑袋里一盆浆糊,什么词也没有了。”
舞月说:“哪怕问个平安也好的,现在阿芬一病,你倒去不成了,岂不得不偿失?”
小傅吐了口粗气,说:“嫂子,我跟你掏句真心话,到外面闯了一圈,再回到这个窝里,真他妈的活活闷得死人!人家那过的是什么日子?我们这个能算人过的日子吗?畜生都不如!”
舞月说:“小傅,你可不能对阿芬变心呀,她的一条命都捏在你手心里呢!”
小傅摇摇头:“牢骚总归要让我发发的,嫂子你还不清楚?我们这种人有什么出息?有贼心也没那个贼胆。我傅申生良心还在当中,阿芬我不会撤手不管的。”停顿了一下,又说:“嫂子,要是守着你这样的老婆,那是再穷再苦我也心甘情愿的。”
舞月一时下百感交集,不知说什么好。她只是抬起手,轻轻地抚了抚小傅的背脊。
小傅的家在徐家汇附近,那一带正轰轰烈烈地大兴土木,横空而越的立交桥,雨后春笋般的高楼,青紫的夜幕上层层叠叠黑幢幢的楼影,大吊车和脚手架,巍巍壮观。听说小傅家那一片民房也将动迁破土造楼,只是但听雷声隆隆,迟迟不见下雨。
跨进院子,就听见低音贝司澎嚓澎嚓地动山摇,有人死去活来地嘶喊着:“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带来了我的烦恼。我的心中,早已有个她,噢,她比你先到!……”
“楼下人家,天天卡拉OK,不晓得哪里来的劲道!我打算收回房子,现在也不缺那一百块钱。”小傅说着,把亮电筒。楼梯很窄,他们一前一后地上去,脚步声撞在四壁发出空洞的回声,轰隆轰隆的,小楼好像在颤抖。门突然被撞开,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冲出来,揪住舞月劈头劈脑地一阵拳头,还骂着:“狐狸精,白骨精,琵琶精……”小傅的儿子在屋里面哇哇地哭,小傅的母亲急得跺着粽子小脚团团转。小傅蹿上来死命将阿芬拖进屋,按在**。阿芬一见小傅,一头钻进小傅的怀里,像头小羊羔,喃喃地说:“你回来了,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小傅垂头丧气地朝舞月摇摇头,说:“嫂子,真不该叫你来的。”舞月摆摆手,拖把椅子挨近阿芬,软声细语地说:“阿芬,我是舞月呀,你怎么不认得我啦?”阿芬慢慢抬起头,盯着舞月看了一会,忽地又要扑过去,被小傅抱住了。阿芬便哭喊着:“你们想害死我,给我吃毒药,你们想把我打成反革命,你们白日做梦,我心明眼亮,决不上你们的当!”小傅拽住她已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舞月想了想就轻轻地唱了起来:“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想念毛泽东。黑夜里想你有方向,迷路时想你心里明,迷路时想你心里明……”这一招还真灵,阿芬果然安静了,目不转睛地盯着舞月蠕动着的嘴,听着,不一会,她自己也跟着哼了起来。一曲终了,阿芬脸上竟有了笑意。舞月勾住她的肩膀说:“阿芬,什么时候我们再去找北斗星,沿着那条溪水往上走,你记得吗?就在九蟠岭下的竹林边,站在那块黑熊似的岩石上,真的能看到北斗星的。”阿芬点点头,忽然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抽泣着说:“舞月,你米救我的是吧?小傅他想害死我,他给我吃毒药,他想害死了我好去讨那个白骨精进门。”舞月掏出手帕替她擦干眼泪,说:“小傅怎么舍得害你?他喜欢你都来不及。他给你吃的是药,你感冒了,你摸摸,头好烫,发烧了。你把药吃下去,病好了,我们好一起去找北斗星呀。”阿芬间:“毛头也去吗?”舞月说:“毛头当然也去的。”边说边用手示意小傅取药片。舞月捏着一粒药片对阿芬说:“你看,这药一点不苦,我也吃一粒。”说着真把药片放进嘴中。小傅急得拚命摇头,舞月笑笑,作咽药状,又张开嘴给阿芬看看,说:“真的一点不苦的。”阿芬也笑了,乖乖张开嘴,舞月在她舌头上放了一片药,又给她喝了一口水。舞月拿杯子时趁机将压在舌底的药吐在手心里了,苦得皱眉头,这么难吃的药,亏得阿芬一日三顿呀!
阿芬吃了药,情绪似乎安定许多。舞月将她扶到**躺下来。舞月也有点精疲力蝎,她看看小傅狭窄而凌乱的房间,心里像堵了块大石头难过得要命。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贪心了,自己的家跟小傅比起来不知好多少了。可是人就是这样,总不会对自己拥有的满足。讲讲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有什么人只朝下比不朝上比的?这就是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的道理。普希金童话“小金鱼的故事”中那个贪心的老渔婆从来是遭人谴责的,可是她有什么错?她只不过想让自己的生活好了再好,她何尝不是不满足现状而不断要求改变现状?
舞月没有喝完一杯茶,阿芬已经昏然入睡了。楼下的贝司仍是那么震天撼地,小傅的母亲要下楼去讲,小傅拦住她说:“算了算了,现在就是地震她也不会醒的。我去拦部出租,这下可以太太平平去医院了。”
小傅出去了不多时候就转回来了,他进了屋,手还捏住门把,一脸的狡默,说:“嫂子,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说着就闭起眼,念念有词,然后哗地拉开门,门外竟然站着朱墨,朱墨人高,把个门框撑得满满的。舞月呆住了,脱口而出:“你怎么会来的?”朱墨还不大好意思直视舞月的眼睛,显得有点局促,说:“我回家听妈说阿芬要送医院,我怕你一个人不行的。”小傅哈哈一笑擂了朱墨一拳:“朱兄,我现在是服了嫂子,恐怕我们两个人都不抵她一分的灵巧。”舞月说:“我也是病急乱投医,瞎猫撞上了死老鼠。”小傅说:“出租车在门口等着,你们相帮我把阿芬抱下去就完事了。”于是三个人七手八脚将阿芬搬下楼,阿芬睡得极死,木偶似地任他们摆布,舞月心里酸酸的,好好一个人怎么会弄成这般模样?总算将阿芬安顿进汽车,朱悠说:“小傅,我们跟你一块去吧。”小傅说:“不用不用,我一个人行了,阿芬人又不重,兴师动众的倒像出殡似的。”小傅这么一说,他们也不再坚持。小傅拍拍朱墨:“朱兄,我把嫂子还给你了,你检查一下,从头到脚,少了一根汗毛没有?”舞月推了他一下“你怎么在水深火热之中还有心思开玩笑?”小傅说:“叫我怎么办?老实告诉你们,如果我要哭,可以哭出一条长江一条黄河外加一个太平洋,可是哭能把命哭好吗?”朱墨说:“过几天,等阿芬好点,上我们家吹吹牛来。”小傅说:“会来的,到时候嫂子别赶我。”舞月说:“真拿你没办法!”小傅还作潇洒地举起手道声“拜拜”,转身钻进汽车,汽车很快就消失在迷茫的黑暗中。只剩下舞月和朱墨两个人了,虽然外面的街市依然很热闹,他们却觉得身处渺无人烟的旷野,心里空空地寂寞起来。只因为面对面地都没有忘记早晨的争吵,只一天工夫,两人陌生得仿佛是隔了一世纪的人。想想往日的亲密,心中无限凄凉。
“小傅真可怜!”
“小傅真不易呀!”
两人都害怕沉默,都拚命地找话说,又要回避早上的话题,又希望能够说服对方同意自己,都迟疑着不知从何说起,只好无处躲避地跌进沉默。夜挺凉的,朱墨还是掏出手帕擦额头鼻尖的汗,舞月用脚尖在地上胡乱画着。
“我骑你的车来的,晚上没警察,可以**你回去。”终于,朱墨先开口了。
“弄堂里的路破得要命,要颠死了!”舞月连忙应了一句。
他们一起朝弄堂外走去。舞月正寻思着要不要叫他一起去姐姐家?索性当着姐姐的面争个一清二楚,总归要争的,逃也逃不掉的。可是,万一姐姐跟他联手起来反对自己呢?正犹豫青,朱墨先说了:“我本来想叫你一块去看看书月姐的。”舞月一惊,他一定是跟姐姐通过气了!朱墨又说:“不过刚才我出门时给她打电话,没人接,书月姐还没回家。”舞月忙说:“星期天带好好一起去吧。”他们都不知道他们已经永远地失去了跟书月姐交谈的机会,他们还都为找到了适当的话题而轻松起来,书月姐是他们共同的偶像,他们可以无穷无尽地谈书月姐呀。
“书月姐一定又给学生补课去了。上回他们搬家,整个班级的同学都来帮忙。小孩子是不会隐藏感情的,千遍万遍地说,范老师你不要调走呀,范老师你不要调走呀。让人看了真感动,一个人要得到这么真诚的信任是不容易的,再苦再累也心甘了。”朱墨说。
“姐姐就是太苦自己了,这两年,姐姐脸上的皱纹添了许多,上次她开刀住院我去陪她,护士还当我是她的女儿。可是,社会给予她的回报太不公平了,除了几张奖状,还有什么呢?”舞月说。
“书月姐真正是一个纯粹的、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她是把金钱名誉都抛开了的。我不会忘记那次我闹情络的时候她对找说的那番话,一个人的价值在于他为人类贡献了什么,他的思想与行为对增进人类共同的利益有多大的作用,而不必在乎他取得了什么,注重虚名荣华的人是永远摆脱不了痛苦与烦恼的。”朱墨说。
“可是人们衡量你的价值不就是着你取得的社会地位?你的职称,你的工资,社会主义的分配原则,多劳多得嘛。姐姐的人生观在现今社会里几乎是一种乌托邦,你说大凌之辈跟姐姐相比,谁对社会贡献大?又是谁在社会上吃得开?谁更被人瞧得起呢?”舞月说。
朱墨不响了,再说下去大概又要争起来,舞月也住了口,姐姐的话题险些成了导火线。幸好他们已走出了弄堂,柏汕马路在幽暗的路灯下闪着宝剑般的寒光。朱墨便拍拍自行车的书包架,说:“你先坐上去吧。”舞月说:“你先骑,我会跳上来的。”他们的目光会意地碰在一起了,互相都谅解了对方。
也是一个夜晚,山道在迷蒙的月色中像一条盘旋着的蟒蛇,他们要到公社去。舞月的母亲写信来问:舞月上调的材料街道早就寄出了,为什么一点没动静呀?朱墨分析,肯定卡在公社书记手中,公社书记一门心思要舞月当儿媳妇呢。他们决定闯上门去问个究竟,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自己救自己。朱墨问生产队会计借了部老坦克自行车,很旧,很高,很结实。朱墨拍拍书包架:“你先坐上去。”舞月说:“你先骑,我会跳的。”朱墨就骑了,舞月快步跟上,扭身一跳,没跳准,叭嚓,两个人与车子一起摔倒了。舞月痛得眼泪汪汪,朱墨扶起她急急地间:“屁股摔成两月没有?”舞月啤地破涕为笑。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平常他们忙忙碌碌琐琐碎碎地生活,是没有兴致去品味以往的乐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