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月不知道自己的车子是怎样从密如蛛网的马路间闯**过来的,事后想想真有些后怕,平时骑骑起码一个小时,她40分钟就骑到了。她觉得自己身轻如燕,飘起来一般,穿云破雾地向前冲,心里拚命地喊:姐姐,你要坚持,你一定能坚持住的,舞月我来了,你最亲的亲人来了!

舞月相信姐姐总归能坚持住的,去年春天,也曾经有过一次挺吓人的经历,那天舞月正在描一张蛮复杂的控制线路图,弄得头颈僵直眼睛痰痛,真想把那图纸给撕了。忽听叫:“范舞月电话!”是姐夫打来的,姐夫那样久经沙场、稳重老练的人,那天说话的声音也慌张得软弱起来,姐夫说:“舞月,求求你帮个忙行不行?你姐姐突然晕倒在课堂上,送医院了,要动手术,要家属签字,我现在正和外宾座谈,实在跑不开呀!”舞月二话不说,立即跟主任请假,主任说:“这怎么行?这张图纸明天要用的。”舞月涨红脸叫起来:“我姐姐要死了!”掉头就走,心急火燎地赶到医院,见姐姐脸色惨白,不省人事。舞月呜地哭了起来,医生说:“还有时间哭?快签字吧!早就叫她住院开刀了,一拖再拖,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姐姐的子宫里长了个瘤,姐姐这学期带毕业班,姐姐想握到放暑假再进医院开刀的,实在是握不过去了呀!学校和区教育局都跟医院领导打了招呼,所以派了最好的医生给姐姐开刀,总算将姐姐从死神手中夺了回来。舞月在姐姐病床前陪了两天两夜,姐姐神志清醒以后就说:“舞月你两天不休息吃得消吗?看看你张脸色,蜡黄蜡黄,请几天假,好好休息休息,不要把身体搞垮了。”舞月红着眼圈生气地说:“你只晓得叫人家休息,你自己呢?学校里就你一个老师呀?少了你学校就关门呀?给你个先进当当,你就受宠若惊,非得把命都贴给人家呀?”姐姐脸色惨白惨白,嘴唇索索地抖着,拚着力气喝住了舞月:“你说的什么话?你现在的思想似么变得这样了?你都三十多了,还让我操心,还让我心烦!”姐姐不当心扭了下身子,痛得“哦哟”叫起来,冷汗直冒。舞月伏下身子,捏住了姐姐的手,姐姐的手冰凉,一直凉到舞月心里。舞月轻轻地说:“姐姐,我不说了,别生气呀,是我不好!”姐姐叹了口气,无力地合上眼皮,鼻翼一拿一张,像只疲乏的小蝉。舞月看看自己把姐姐气成这样,心里懊得要命,眼泪扑簌簌滚下。

舞月的小凤凰在姐姐住的大楼下倏地停住了,门口怎么停了那么多车子?轿车摩托车救护车,为什么还有警车?警车顶上的红灯虎视耽眺地盯着舞月,舞月膝盖骨发软,脚像是踩在棉花上。走进大楼,开电梯的阿姨哇地叫了起来,手点住舞月:“你你你……”舞月木然盯住她,她又拍拍胸脯说:“看错了看错了,吓我一跳!”随后马上闭紧了嘴,只是极怜悯地看着舞月。一同乘电梯还有位安徽口音的女佣,挤眉弄眼地说:“这幢房子风水不好,离火葬场太近。我日日在看的,这几天西南风,那杆烟囱中冒出来的烟都往这边扑,就晓得有霉气了,所以我天天烧香拜观音。”电梯丝丝地往上升,舞月却觉得自己的身体飞快地朝万丈深渊沉下去。

舞月是被开电梯的阿姨和那个安徽女佣拖出电梯的,她瘫倒在电梯里,仿佛失去了知觉。

“舞月,舞月,你醒醒呀飞”

“二表姐,二表姐,你怎么了呀!”

舞月从无底的深渊中九死一生地醒过来了,而且清醒得那样可怕,仿佛可以看穿人的五脏六肺。她看见姑妈和奇奇涕泪横流的脸,通红的,扭歪的,叫人憎恨的!她不知哪来的力气,推开她们拽住她的手臂,冲进屋子。她看见屋里有四五个穿警服的人,面孔都像套了硬塑的假面没有表情。有一个警官伸手拦她,一位胖呼呼的中年妇女马上对警官说:“她是死者的亲妹妹。”什么死者?你们瞎说点什么?她恨恨地瞪住中年妇女,那胖阿姨忙说:“我是里委会的治保主任,杨小科跑来告诉我,我打了急救电话,想想不对头,昨天电梯里还碰着范老师的,蛮神气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死了呢?现在什么抢劫案盗窃案多得要命,所以我又去派出所报了案。”舞月的心一点点地抽搐起来,化作一个剧痛点,像中了枪弹似的。她一步跨进姐姐的卧室,气都透不出了。

亲爱的姐姐此刻安静地躺在**,那颗美丽的头颅微微倾斜着,嘴巴微微开启着,这副神情舞月太熟悉了,姐姐不说话时总是这般斜着脑袋翁着好看的嘴唇。只是现在姐姐的脸色青灰色的,像被石灰涂过一层。舞月的喉咙被一块腥腥的东西堵住,这种味道她曾经在何年何月闻到过?她死死地盯住姐姐看着,仿佛这一切都是梦境。对了,舞月凌晨是做了许多关于姐姐的梦的,原来梦还没醒啊!姐姐等一会便会睁开眼,嘴角弯弯一翘,惊喜地说:“舞月你来了!你好久没来了呀。”舞月真是好久没来看姐姐了,老是想来,老是有事情,星期天上午要陪好好学画画,下午要送好好到区少年宫练舞蹈,自己还要参加英语单科自学考试。姐姐、你醒醒,你别吓我,你怨我了是吧?姐夫出国访问,我都没来陪你睡儿夜,舞月是太自私了,自己有事要姐姐帮助了就想起姐姐了,自己忙不过来的时候就把姐姐撂脑后去了。舞月想喊姐姐,怎么都发不出声音,想上前拉姐姐,手脚都似瘫痪了一般。舞月竭尽全力挣扎着,想冲破这恶梦。忽然,她看见姐姐脸颊上有一道白花花的印痕,她惊恐地喊出了声:“姐姐哭了!”

鳌官们都围拢过来,有人轻轻说:“是泪痕!”其中一位下巴青晃晃的中年警官膘了舞月一眼,又俯下身看看死者的脸,便吩咐摄影给死者头部拍了张大特写。有人说:“杜队长,你看看,床底下捡到的药片。床头柜上有两只药瓶,一瓶是硝酸甘油,心脏病急救药,还有一瓶是安眠药。”下巴青晃晃的警官走过去,摊开手掌托起药片,若有所思,又将它们装进一只白纸袋中。

“二姨,二姨,妈妈真的不会醒了吗?”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被突如其来的惊吓打折了,萎草似地直不起腰,肆无忌惮地哭着。舞月扶起他的身子,用手掌一把一把地替他抹眼泪。小科人很高,却很瘦,肩膀捏上去薄薄的一片。舞月记得小科刚出世时,姐夫还在贵州山区没有调回来,姐姐一个人带着他住在一间九平方米的二层阁上,那时候的日子真是艰难。姐姐要强,不求人,白天把小科托给母亲,下班了,就把小科捆在背上,烧饭,洗衣,还要家访啦,给学生补课啦,姐姐就背着小科东奔西波,有一次姐姐觉得背上怎么火烫火烫,像悟了只烫婆子,赶紧把小科抱到医院,一量体温,41℃,要晚一步就没命了。后来父亲昭雪平反,落实政策,可以从外地调一个孩子的户口回上海,舞月跟母亲说,让姐夫调回来,姐姐一个人带着孩子太苦了,小科也太苦了,稍大了点,姐姐背不动他,忙起来就将他东家塞塞西家放放,所以小科从小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可是姐姐坚决不同意,她坚持要让舞月从农村先调回来,她说姐夫一个男子汉,多吃几午苦没关系的,小科也是男孩子,丢丢抓授只有长得快。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小科也是替舞月吃过苦头的。舞月左一把右一把替小科擦千净眼泪,间道:“你什么时候回家的?”小科硬咽着说:“今天大清早,我开了门进房间,看见妈妈在睡觉……我喊她,她不应,我就给你打电话,再给小姨打电话……”舞月自己也搞不懂哪来的这份镇静的勇气,她又间:“今天不是星期天,你怎么想到回家了?”奇奇在边上说:“真是有亲情感应的,小科天天睡做觉,今天破天荒起大早要回家,妈叫他吃点东西再走,他急得发脾气,说晚了就要来不及了,果真被言中了。”说罢又擦眼泪。小科嘶哭着说:“昨天我给妈妈打了一天电话都打不通……妈妈―”姑妈也失声痛哭:“书月,我没有照顾好你,我以后怎么去见你父亲呀!”

下巴青晃晃的杜队长走到她们面前,低沉着嗓子何:“还记得清楚吗?范书月的丈夫是哪一天出国去的?”

舞月的脑袋很痛,哪一天?昨天,前天,大前天,再大前天……一盆浆糊。只记得姐姐打电话来问:“要老杨给你带什么东西回来?皮包还是鞋子?”舞月说:“我不要。姐,叫姐夫给你买根金项链,或者金戒指,你们都快庆祝银婚了,姐夫总该送你一件礼物的。姐夫回来要经过香港,人家都说那里的金子又便宜样子又好。”姐姐说:“我不要,我怎么好戴那种东西?妖形怪状的怎么见学生?”姐姐总是清贫,舞月有时不理解姐姐怎么那样耐得住那份清贫,特别是如今人人都追求时髦的时候她却一如既往地朴素。

“爸爸是上个星期六早上走的,”小科缩着鼻子边哭边说,“爸爸经常出差,所以我们都没有去送他。妈妈总归一大早要赶到学校去的,爸爸叫了部出租车,爸爸走的时候,我还在睡觉。”姑妈便老泪纵横地诉道:“小杨回来不知要癫成什么样子了,走的时候鲜龙活跳的老婆,回来时变成了一堆骨灰,这叫一般人都无法忍受的,何况他们是患难夫妻呀!”姑妈一哭,小科和奇奇也都再一次地号陶起来,姑妈却刷地将去眼泪,郑重其事地对杜队长说:“同志,我建议暂时不安把范书月的死讯告诉杨啸舟,等他回国之日再说。他是代表我们国家出去访问的,不要让个人的哀伤影响外事活动的正常进行。”杜队长说:“我一定把这个建议转达给有关单位的领导。”

杜队长跟几个警官悄声商量了一下,又转回头对她们说:“你们都熟悉范书月家中的东西吧?是不是检查一下,看看少了什么贵重物品没有?”

姑妈拍拍舞月的背脊:“舞月你和小科去查查吧,我是不清楚他们有点什么东西的。”

姐姐的房间布置得华贵、典雅且有艺术性,那自然是姐夫的功劳,姐夫说环境摆设体现一个人的文化修养审美情趣,姐夫是经常高朋满座,贵宾如云,并且不间断有崇拜者上门聆听指教的,自然应该有一个高雅的居室,只是舞月总是觉得这房间布置的华丽与姐姐装束的朴素实在很不相配,舞月常常觉得姐姐不属于这样的房间。可是姐姐和姐夫却情意绵绵地共同生活了20年,并且在事业上互相支持互相理解,有一个女记者采访了姐姐写成长篇通讯“心灵的金钥匙”,其中有一段专门介绍了姐姐与姐夫脱俗的恩爱,那位女记者深有感触地写道:“一个成功的女人背后能有一个体贴她理解她爱抚她的男人,那是多么难能可贵而且幸福呀!”舞月默默地环视着姐姐的居所,她在感觉上认为称其为姐夫的居所更为妥帖,姐夫宽大的写字桌,姐夫塞得满满的大书橱,姐夫极为欣赏的书画轴,姐夫周游各地带回的纪念品……舞月在这个家中很难寻觅姐姐的踪迹,似乎姐姐逝去的灵魂已将她的所有统统带走了。平常,姐姐待在家里的时间实在太少、太少,姐姐几乎将自己的全部都献给了学校和学生。

“没有少掉什么东西,”小科红肿着眼皮对杜队长说,他站直了身子比杜队长高出半个脑袋,他犹豫了一下,又说:“好像妈妈的录音机不在了,不过妈妈经常把它带到学校里去的,大概放在学校里没带回来。”杜队长马上问:“是怎么样的录音机?”小科用手比划了一下:“旧的,国产货,单喇叭便携式的,我进中学时妈妈为了让我学外语买的,后来我们有了索尼音响,爸爸的美国朋友又送我一只小Walk man,那只旧的就给妈妈用了,妈妈编了课本剧,都把它们录下来。”杜队长点点头,又说:“橱里面的东西检查了没有?”小科便拉开大橱门,随手翻了翻,又摇摇头。

舞月看看姐姐的衣橱不由得悲从中来,别人家大衣橱拉开门总是花花绿绿的一片,总是女人的衣服多男人的衣服少,姐姐家的衣橱里却绝大部分是男人的衣服,男人的西服男人的领带男人的茄克男人的大衣,姐姐的仅有的几件衣服被挤在角落里毫不起眼。舞月为此说过姐姐,舞月吓姐姐:“你把姐夫打扮得太潇洒,当心第三者插足!”姐姐笑着说:“我们家男人多自然男人的衣服也多了,老杨外事活动多,经常要出席宴会什么的,你这几天嘴巴也学坏了。”舞月说:“你自己老是穿得这么老气,枉生了一副好身材!”姐姐便认真地说:“教师无小节,你懂吗?我们往讲台上一站,几十双学生的眼睛就盯住你了。现在学生在社会上看到的乌烟瘴气的东西已经够多的了,进了教室就该让他们的耳目清爽清爽。”

杜队长也伸手翻翻橱里的衣服,不动声色,又问道:“首饰什么的都还在吗?”舞月恨恨地说了句:“我姐姐从来不戴任何首饰!”杜队长说:“存折票据呢?有没有现款?”舞月只好看住小科,这种事情姐姐从来不提起的,小学老师这点工资,能有几个存款?小科连忙指指橱门里一只带锁的小抽屉说:“钞票都是爸爸管的,我和妈妈都没有钥匙。爸爸讲妈妈是无底洞,老要替学生垫钱,买课本啦,看毛病啦,所以不能让妈妈管钱。”舞月瞪了小科一眼,这种事情给警察罗嗦什么?杜队长倒并不在意,只是凑近了仔细看了看那抽屉上的锁眼。

门外有喧闹声,杜队长抬起头间:“什么事?”一个警官说:“杜队长,死者单位里来了好些人。”杜队长皱皱眉头说:“请他们回去吧,尽量不要破坏现场。对他们说,过几天我们会到他们学校开座谈会的!”姑妈站起来,跌跌撞撞走到杜队长跟前,咬牙切齿地说:“同志,我侄女决不会无缘无故地死亡,她平常工作认真,原则性强,嫉恶如仇,敢说敢为,说不定是一起阶级敌人报复的恶性事件,你们要尽快查清凶手,为我侄女报仇雪恨!”杜队长扶住姑妈,说:“我们理解家属的心情,我们一定竭尽全力,也希望家属配合,过两天我们还要一一打扰你们的。”杜队长说着取出本子记下了姑妈的地址,又记下了舞月的地址。

“杜队长,差不多了,可以搬遗体了吧?”一个警官轻轻地问。杜队长垂下眼皮点点头,于是有两个人拿来块自被单,抖开了,盖头盖脑地将书月裹了起来。

“姐姐——”舞月至此方才如梦初醒,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泪水急遵地淹没了她清丽而忧伤的面容。

“妈妈——”

“大表姐——”

“书月哪——”

哭喊声此起彼伏。

大楼的走廊里,一扇扇紧闭着的门纷纷洞开了,伸出一双双好奇的眼睛。

马路上,正起风,高大的悬铃木的阔叶一片一片地落下来,像五颜六色的旗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