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本名葛兰芝,做了电视台的编导兼主持人后,给自己改了名,叫鸽子了。鸽子原是粉落政法大学的同班同学,粉落考研究生了,鸽子就进了电视台工作,在纪实频道专门采访公安司法方面的新闻。后来她创意开办了以普法为宗旨的《我为你辩护》专题节目,深受观众欢迎,收视率居高不下,成了电视台的金牌节目,她自己也因此夺得最佳主持人的桂冠。
鸽子与粉范曾经是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的密友。鸽子是从边远小乡镇千辛万苦考到大城市里来的,她在这里没有亲人。周末或者节假日,粉落经常把她带回家里,同桌吃饭,同床睡觉,一同上网浏览,一同逛街喝咖啡。自从鸽子创办了《我为你辩护》节目,就经常邀请粉落、王北斗,甚至马少骚去做节目的嘉宾。鸽子开玩笑说:“我这档节目好像是专为你们家开设的了。”粉范嘴不饶人道:“我们家三名优秀律师为你打工,你还不满意啊?!”
鸽子和粉落的友谊却在粉落惨死前的一年多里悄悄出现了裂痕,有一度甚至很僵,两人在社交场合见面都不说话了。
鸽子与粉落友谊的破裂缘于那桩令粉落声名大振的林森林受贿案。
粉落刚人律师行时,要强的她不愿做妈妈羽翼下的小鸡,也不愿借助恋人的名声,便加盟了一家由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律师合伙开办的律师事务所。鸽子非常欣赏她的行事风格,慷慨助好友一臂之力。她的《我为你辩护》节目原先大都请有一定社会知名度的律师做嘉宾,可为了粉落的律师事务所却特地举办了一场青年律师讲法辩论赛,当时粉范荣获辩方律师金奖。那个林森林就是看了这档节目,便托家人千方百计找到粉范所在的律师事务所,点名要王粉落律师做辩护人。
粉落生性纯正朴直,处世做人不善脑筋转转弯,常常忽略上下左右里里外外种种奥秘的人情世故。做律师嘛,有当事人主动上门请你,自然如获至宝,岂有推拒之理?她爽爽快快地与林森林的家人签下了委托代理诉讼合同。
粉落接下这桩案子后,头一个拨通鸽子的电话,毫不掩饰得意之情,兴奋道:“哈!鸽子,你那档节目收视率真不错呢,马上有人上门跟我签诉讼合同了!我请你喝咖啡,真锅还是星巴,随你自己挑。”鸽子哈哈大笑,由衷地为好友高兴,还应允倘若粉落辩护成功,便专门为她做一档节目。
当晚,粉范约马少骚到情调幽雅的音乐餐厅吃西餐,她想给他一个惊喜。粉落研究生毕业,又考下了律师执照,马少睽当即提出要和她结婚。王北斗自然是一百个赞同,可是粉范不同意,粉落坚持她先立业后成家的原则。马少睽的意思,你获得了硕士学位,又拿到了律师执照,应该算立业了嘛。而粉落有粉范的立业标准,当时她接手的几桩案子都是妈妈或妈妈的朋友介绍的,她要等当事人主动找她做代理,那才能证明她在律师行内站稳了脚跟,才能称得上有了属于自己发展事业的一片天地。马少骚拗不过她,只好由她,心里却着实不舒畅。其实粉落何尝不想做马少骚的妻子呢?他们的恋爱当属马拉松了,粉落对马少骏从敬佩到爱慕到热恋,马少骚无疑是这个世界上最适合她的那一半。
粉翘那个晚上还稍许化妆了一下,换了身平时难得穿的深灰缀紫红小花鸡心领羊绒连衣裙,并将马尾辫用黑丝网罩盘了起来,充分显现出她修长的脖颈、浑圆的肩膀和朝气蓬勃的胸脯。音乐餐厅四壁装饰着紫罗兰百合花壁布,枝形的壁灯中点着杯口粗的洋蜡烛,烛光明灭不定,影影绰绰。餐厅中央放置一架漆黑程亮的三角钢琴,一位着黑哗叽燕尾礼服蓄披肩长发神情有些忧郁的小伙子正演奏着莫扎特的《安魂弥撒》,乐曲像黄昏里载着绚丽晚霞的小河曲曲弯弯地流淌着。马少骚痴痴地盯着粉落,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粉范想作娇柔含羞状,憋得难受,终于本性毕露,哈哈大笑道:“喂,怎么不说话呀?口若悬河的大律师竟想做哑巴啊?”
马少骚被她笑得很尴尬,抓起高脚玻璃杯狠狠喝了口冰镇西袖汁,汕汕道:“你这般打扮,都不像你了。”
粉落喜欢看他在女人面前手足无措的样子,漆黑的大眼睛流光溢彩,嗽着肉鼓鼓的唇,慎道:“莫非我就不配穿得淑女模样?”
马少驶连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喜欢你穿这条裙子,很漂亮哄。”
粉范偏着脑袋,拖长声音问道:“你的意思——我往日里的穿着都不漂亮楼?”
马少驶急得涨红了脸,道:“不是不是,我也喜欢你平常打扮,横竖都好看的。”
粉落忍不住格格格笑得前仰后合,马少骚这才明白她在捉弄他,便欠起身子,勾起食指,在她光洁如玉的额头上轻轻叩击了一下,咕哦道:“就知道笑笑笑。”
粉落趁势捉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很大,但很光洁,很柔软,粉寇平常就喜欢把玩他的手,听人说,手软的男人会疼女人。粉落将他的手合在自己小小的两只掌中,眼睛晶亮晶亮地盯着他:“我给你带来个大喜讯呢,你先猜,猜三次,看看我们究竟是不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马少骚朝两旁看看,这家音乐餐厅大都是情侣来约会,都自顾自情深意长地缠绵,并无人注意他们。马少骚悄悄收回手,坐正了,笑道:“你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用不到猜三次,保证一矢中的!是不是胜诉了?”
粉翘皱起鼻子哼了一声,道:“你也太小看人了,赢一场官司就沾沾自喜啦?你这一箭脱靶了。”
马少骏挠挠头皮,略忖,忽地拍了下桌子:“噢——我知道了,你拿到哈佛的博士奖学金了?”
粉落气道:“你还说呢!都是为了你,妈妈硬叫我放弃申请哈佛,就在这里带职读博。第二箭又脱靶!”
马少睽稍稍眯缝着眼,探究地读着心爱姑娘那张让人总想读却总也读不够的脸。他其实已经猜到了,一定是有当事人主动请她办案子了。可他故意不点破,故意大惊小怪道:“这回我肯定射中靶心了,是不是你的体重减下来啦?”
“去你的!”粉菠抬起手在他的手背上重重拍了一下,脚还在桌底下瑞了他一下:“坏坏坏!你自己说的嘛,我不胖不瘦正正好好,用不到减肥的!”停停,叹了口气道:“完了,我们两个人的心隔着崇山峻岭,有十个愚公都打不通,怎么办?”
马少睽忍不住笑起来,道:“傻丫头,我早猜到了,有当事人跟你签下诉讼代理合同了,是吧?”
粉范惊喜地瞪大了眼睛:“你早就猜到了?你好狡猾哟!”
马少睽举起盛着牙黄西抽汁的玻璃杯,由衷欢喜地道:“祝贺你粉落,我早就知道,这个日子我不会等太久的。”
两人轻轻地叮咚碰了碰杯,眼珠对眼珠,热麻麻烫到心口头。相对会心地一笑,各自浅浅地抿一口津甜的果汁。
马少骚放下杯子,道:“合同一定带来了,我看看。”
粉范娇慎地横了他一眼,真是知我者马少骚也。便从水磨蓝牛仔布嵌皮线双肩挎包中取出合同递给马少骚。
马少睽逐行逐条逐字逐句地看合同,这种时候他总是一丝不苟。粉寇两只手撑着下巴,欣赏而期待地看着他。粉落甜甜蜜蜜地想象着,看罢合同,他会迫不及待地提出马上举办婚礼的要求。粉落已经准备好了,她要爽快地答应他,不让他再着急再失望。鸽子好几次告诫粉落:“你的臭架子不要搭得太久啊,当心,像马少骤这样优秀的男士,有多少姑娘美丽的眼睛盯着他呢!”粉落并不担心马少骚被别人抢走,她对自己很有信心。粉落只是舍不得再让他煎心熬肺地等待了。
粉落想象着自己穿上雪白的婚纱的模样,想象着自己被马少骤抱进新房的情景,美丽的面庞上洋溢着安详而幸福的笑意……可是,不对呀,少睽的眉头怎么整到一起去了?少骚的脸色怎么阴沉下来了?少骚怎么只看了一页纸就不看下去了呢?
马少睽阴沉着脸,翻到最后一页扫了眼当事人的签名,便啪地将合同往桌上一摄,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对粉落说:“这份合同你不能签!马上给他打电话,推了它!”
“为什么——”粉落的声音因惊愕而变了调,她脸上美丽的笑容都来不及收拾,像一幅被骤雨打湿了的锦旗,奄奄地悬挂着。
马少骚又朝四周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问道:“你知道这个林森林的对手是谁吗?”
粉落有点误解他的意思,不以为然道:“不就是英翔建筑材料公司的老板告了他的吗?那又怎么样?老板告员工就一定在理吗?”
马少睽平时就爱她的纯正耿直,此刻却恨她太惜懂,恼声道:“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这英翔公司是英姿集团下面最具实力的子公司,事实上,向检察院举报林森林是集团董事会的决定。再说明白点,这件事是你亲爱的宋大川阿姨一手操办的。现在你明白了吧?”
粉落当然明白。上午,她跟林森林的家属签署代理诉讼合同时,就知道英翔建筑材料公司是英姿创业集团的子公司。不过,英翔建筑材料公司有独立法人资格,她并没有把它与她亲爱的大川阿姨联系在一起。当时她仔细聆听了林森林家属的陈述,又略略翻阅了一下他们带来的材料,她感到英翔建筑材料公司对林森林的控告理由并不充分,而且直觉告诉她,一个公司要状告它手下的一名中层干部,这背后似有隐情。因此,她是那样兴奋地接下了这桩案子。此刻,听了马少骚的提醒,她的那种直觉愈发地强烈,便愈发地想做这桩案子。亲爱的大川阿姨,你像生身母亲般地关爱我,我感激你,敬佩你。可是,从我踏进政法大学的第一天起,我就懂得法律乃是我们整个社会行为和人际关系的最高准则,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超越它。粉落相信,以大川阿姨的品格修养,决不会因为她做了林森林的诉讼代理人而责怪她、生分她,大川阿姨会像妈妈一样,为她高兴,为她自豪的。
马少骚见粉落只是倏忽倏忽地眨着眼睛不说话,便又道:“我再给你露个底,大川阿姨对公司打赢这桩官司是有十分把握的,她已找我谈过,我很可能以公司法律顾问的身份涉人这桩案子,我可不希望跟你在法庭上唱对台戏!”
粉落抿嘴嘻嘻一笑,道:“哦,我明白了,你是害怕在法庭上辩不过我,有失你马大律师的尊严,对吧?”
马少睽被她逗得也有点忍俊不禁,但硬忍住了,正色道:“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粉范,你没有经验,以后签合同前最好先跟我商量一下,我好替你把把关。这桩事情确实有点棘手,合同已经签下了。不过……总有办法解决的,我来替你处理吧。”说着,将那份合同叠起来,正要放进上衣兜,却被粉落劈手夺回去了。
“粉范你……”
“我自己会处理我自己的事!”粉翘嘟着嘴,一边将叠起的合同摊开,用力抚平上面的褶痕,一边道,“这是我自己签下的第一份合同,我不想毁约!”声音不高,却很坚决。
“粉范,你不要意气用事好吧?”马少骚苦口婆心劝道,“我当然相信你的能力,可是这桩案子不适合你!”
“为什么不适合我?就因为你是英姿集团的法律顾问?这么说来,以后凡你涉及的案子我都必须回避嗤?我们之间还谈什么平等相处呢?”粉范目光炯炯地盯着马少骏。
“我何曾说过要你回避我?我还不是为了你好?”马少睽也急了,脑门上都渗出了汗,“刚才我已经把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宋大川从来不打没把握的仗,这桩案子已经没有悬念,你再粉墨登场,也没有什么段子好唱了。”
“案子还没有开审你倒知道结果了?原来是这样!”粉落恼怒了,鼻翼似蛾翅般翁张着,道:“少睽,这桩案子究竟有什么猫儿腻?你索性把遮羞布掀开来得了!我自然明白,你们英姿是市里乃至省里的创利大户、标兵企业,方方面面会对你们另眼相待,会给你们许多优惠和方便,锦上添花的事,人们总是趋之若鹜。可是法律应是一道铜墙铁壁,在它面前,任是高贵或贫贱,谁都不可以享受特权。我的法学大博士,你斗志昂扬地回国做事业还不到两年吧,就这么快地被世俗吞噬?就沾沾自喜于做了英姿集团的御用讼师?”
马少驶脸色变得很难看,因为强忍着,面部刚直的线条都憋弯了,就像初学写字的小儿歪歪扭扭的笔划。粉落话说得太尖刻太彻底,毫不留情地刺破了他的自尊。他冷冷笑道:“你就是这样看我的?你竟然这样看我……好吧,既然如此,也没有必要多说了!”
“少骚,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只是,不明白……”粉范想解释,又觉解释不清,委屈的泪忽地溢满大大的眼眶,她紧紧咬住嘴唇不让眼泪滚下来。
马少骏见她两眼汪汪楚楚可怜的模样,心便软了,轻轻捏住了她的手,晃了晃,道:“粉落,我真的是为你担心。你太单纯,太热情。那个林森林,集团里许多人有反映。表面看看蛮斯文,一副博雅宏达的样子,其实城府很深,口陈肝胆却心怀巨测。我怕你一旦轻信,就会影响你理智的判断。这既然是你独立承担的第一桩案件,还是谨慎点好。”
粉落一咬牙,果断地从他温湿的、传递着无限关爱的手掌中抽出自己的手,深吸了口气,定定地望着他道:“可惜我还没有机会当面领教林森林迷惑人的本领,他被区检察院拘留了,是他妻子带着他的委托书来找我的。我想,他恐怕还来不及练就遥控人意志的特异功能吧。”
马少骚沉默了,在法庭上出口成章语惊四座的他,要说服眼前这位涉世不深的姑娘,却觉得理穷词绝,才疏口拙了。他不甘心,一时又无良策,急得手握得铁蛋似的,手背上青筋暴胀可见。
粉落失望极了,方才还美滋滋甜津津小阳春般的心境一下子像乌云密布雾帐低垂那样地郁闷而沮丧。她的可敬可爱的少睽哥怎么像突然换了副心肠似的?林森林的案情并不很复杂,少骚哥为什么执意反对她受理?她知道这里面一定有其他文章,从来知心知肺的少骏哥为什么不肯明说呢?她恨不得捉住少骚哥雄阔的双肩狠狠地摇晃,她恨不得扯直嗓门一声接一声地追问,她恨不得让眼泪痛痛快快地流淌一番。可是此时此地她却不能,她已经不是一个娇宠的任性的小姑娘了,她已是一名持有中华人民共和国律师执照的女律师了。
粉落端起玻璃杯咕咕咕一口气喝干了果汁,也不看马少骚,朝服务生扬了扬手臂,叫道:“先生,埋单!”
马少睽连忙掏出皮夹子,却被粉翘用手压住了。粉落仍不看他,只低低道:“今天原是我请你出来的,我付账!”马少骏知道拗不过她,只得收回皮夹。
粉落将几张百元票往服务生的账夹上一放,起身就往外走。马少骏喊了声:“粉范!”粉落头也不回。马少睽顾忌周围,忍着。待服务生拿来了找零,他一把抓起便追出门外,却已不见粉落身影。
马少马到澳恼得很,责骂自己也是有些历练的人了,却这般沉不住气。方才只需稍忍一忍,先陪着她欢欢喜喜吃完这顿饭,再缓缓地劝说她放弃那桩案子,说不定她就听进去了呢。马少睽想着他心爱的姑娘负气回家,肯定关起房门来掉眼泪,心就隐隐地痛,愈发地恼恨那个林森林了。
马少睽急急驱车追往粉范家,在银河般的高架公路上,将车开得流星一般。粉落家在城郊新兴小区,三十公里的路程他只花了一刻钟时间。他不甘心,他还想劝阻粉落,他想到他的恩师、他未来的丈母娘王北斗,他要借助她的力量去改变粉寇的决定。粉落与妈妈相依为命,妈妈的话她一定会听。
马少骚与林森林有过一次面对面近距离的接触,他讨厌那个人潜伏在眼镜片后面偷窥人的目光。
当初林森林带着环保涂料添加剂的专利加盟英姿创业集团下属英翔建筑材料公司,合同中有一条,即英翔建筑材料公司要在两年内注人资金将这项专利技术推向市场。两年即将期满,却因为种种原因,英翔公司迟迟没有履行这项承诺。两年中,林森林屡屡催促公司经理将此条款付诸实施。经理先是说要进行市场调研,后又推说资金难筹,一拖再拖,最后却告诉林森林,公司已不打算再投资这个项目,因为现在进口涂料早就解决了这项技术,做进口涂料代理比研制一种新产品投资少且风险小。这下可把林森林惹火了。林森林奋笔上书集团董事会,状告英翔建筑材料公司经理玩忽职守,延误了新产品投产的大好时机,并要求董事会追查那笔新产品研制资金的去向。林森林直言不讳,倘若董事会不给他一个明确的说法,他便要通过法律途径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
宋大川董事长处乱不惊,在董事会上仍是谈笑自若,道:“既然林森林想通过法律途径解决问题,就请我们的法律顾问先跟他接触一下,看看能不能说服他,以大局为重,不要把公司内部的矛盾闹到社会上去嘛。集团董事会可以给他一定的经济补偿,倘若他不愿意在英翔建材做下去,集团还可以另外给他安排更合适的位置。像他这样的人才,我们集团当然是很需要的楼。”
当时马少骚手中正有几起涉外经济案件,忙得恨不得再克隆一副头脑。可是既然接受了宋董的聘书,拿着人家不薄的薪金,自然有了一份不可推卸的责任。马少骚便于百忙中约见了林森林。
马少骚在与林森林谈话前一个小时将那份合同研读了一番,嘴角浮起一丝讥消的浅笑:合同中被林森林捉住大做文章的那项条款恰恰是反驳林森林最有力的依据。“英翔建筑材料公司应在两年内注人资金将林森林环保涂料添加剂的技术推向市场,投产的规模根据当时市场需求量而定。”关键在于那后半句话。现在市场上有了技术更成熟的进口环保涂料,可视为市场对林森林环保涂料添加剂的需求量为零,公司当然可以不再投产林森林的环保涂料添加剂哄!马少骚曾听集团人事部那位文静而典雅的女经理介绍,当初林森林因在理工大学很不得志,几次竞争副教授职称屡屡落榜,这才辞职投奔了英姿创业集团。马少骏自觉很了解林森林这样怀才不遇的知识分子,幸而宋董虚怀若谷,不仅不计较他蛮横的态度,还许诺了种种补偿条件。以此来说服林森林放弃诉讼应该不会费多少口舌的吧?
林森林却成了马少睽的滑铁卢!马少睽费尽口舌到底也没能说服林森林,林森林竟反过来企图说服马少骚帮助他跟英翔建筑材料公司打官司。林森林拿出他亲自做的市场调研报告,数据表明那家进口涂料的市场占有额很低,因此投产他发明的环保涂料添加剂有很大的市场余地。林森林对宋董开出的丰厚条件嗤之以鼻,自诩从来视名利为过眼烟云,更不会为三五斗米而折腰。林森林还直言不讳地告诉马少睽,他得到可靠情报,那笔新产品研制经费已被人挪去抵还公司债务黑洞,这背后一定隐藏着不可告人的勾当。林森林的言词半是馅诀半是椰愉,笑道:“像马律师这样当世不可多得的年轻才俊,竟就甘心做人家一块挡风的招牌、一帘招风的旗蟠?”林森林的小眼睛隔着淡棕色的可变眼镜片牢牢地勃在马少睽英俊的面孔上,像两只挥之不去的苍蝇。马少睽被他盯得很恼火,恨不得一拳挥过去击碎他的眼镜片。他努力保持着平和的态度,正色道:“林先生,你今天反映了公司财务上的一些疑点,我一定向集团董事会汇报。不过,作为英姿创业集团首席法律顾问,我也要提醒你,法庭只认事实,没有人会欣赏你那些巧妙的比喻工整的排比句的!”
马少骏不敢延搁,当即去向董事长汇报。他虽然讨厌林森林,可林森林提及的问题还是引起他的警觉,他准备建议集团董事会对下属英翔建筑材料公司的财务进行审计。不料宋大川董事长一见他,未等他开口便道:“马律师,太巧了,我正要找你。你不用再费口舌跟林森林谈什么条件了,情况有了变化,我们集团不能再任用这样吃里扒外的小人。董事会收到群众举报信,林森林有严重经济问题,利用职务之便收受业务单位贿赂,还擅自提高合作单位的试制费用以占为己有。我们马上研究一下,如何处理林森林的问题。是集团自行处罚,或降职或除名好呢,还是将举报信递交给检察机关的好?”
在英姿创业集团董事会紧急会议上,马少骚律师主张将群众举报信递交检察机关。马少睽一时很难确定究竟是林森林反映的公司财务疑点属实呢,还是群众举报信反映的林森林经济问题属实?他感觉到有人想把水搅混,有人想混水摸鱼。要想澄清混水,只有通过正常的法律途径。董事会以略占优势的票数通过了马少驶律师的提议,宋大川董事长则表示保留自己的看法,毕竟林森林是个人才呀。经过几个月广泛而填密的侦查,检察院以涉嫌贪污受贿罪逮捕了林森林。
马少睽不愿意粉落去做林森林的辩护人,除了他对粉落明说的原因,还有一种难以启齿的直觉。林森林躲在镜片后面的眼睛很小,并不炯炯有神,却很尖锐,时不时会像夜晚被薄薄的雾帐遮住的遥远的星辰那般,幽幽地闪烁一下,又闪烁一下。想到这样的一对星目牢牢地勃在粉落美丽的脸上,他心里就像吞了只苍蝇般地不舒服。
马少睽赶到粉落家,是王北斗为他开的门。王北斗朝他身后看看,惊讶道:“咦,粉落说是跟你吃西餐去的呀?”
马少骚脸腾地涨红了。粉落是恩师的心肝,恩师曾拜托他,一定要照顾好粉范。他结结巴巴诉说两人争吵的经过,脑门上的汗顺着脸颊滚下来。
“这孩子,人不大就是主意大。小马,还不是你把她惯的!”王北斗一边笑着慎着,一边让毛脚女婿进门,“小马你先坐,粉落啊保准丢不了。她拿到驾照还不到两个月,车自然没你开得那么顺溜。”
马少骚想起来了,暗暗骂自己糊涂。粉落是搭自己的车一起去音乐餐厅的,粉寇新买的桑塔纳还停在她律师事务所大楼的地下车库里,粉落得先搭公交车去律师事务所取车,这番周折要费不少时间。
王北斗端着一杯加了冰的称猴桃汁过来,见马少睽仍是怔怔的,笑道:“小马,你知道粉范的脾气,待会儿她回来,气保险已经没有了。”
马少睽巴巴地望着恩师,道:“教授,粉落去做林森林的辩护人,我真的很担心。你可以去问问宋阿姨,林森林这个人有很大的欺骗性,从外表看温文尔雅书生模样,很清高很超脱,这回揭露出来,他为了弄钱竟不择手段,人人都大吃一惊。听说从前他在理工大学也是因为把上下左右关系都搞僵了,才跳槽到英姿来的……何况,宋阿姨已经明确说了,这桩案子由我出面配合检察机关审理。上了法庭,岂不是很尴尬?”马少骚说归说,心里却在叩问自己,我是不是有点卑鄙?却又感到情急所至,身不由己了。
王北斗马上明白他的意思了,倒是有点为难。粉落这小姑娘心性那么高,又有主见,要劝回她谈何容易?从心底里说,王北斗也不喜欢女儿和毛脚女婿在法庭上唱对台戏。虽说工作归工作,感情归感情,可庭上对阵,水火不相容,言辞激烈起来难免伤及对方,何况中间夹着个宋大川!便沉吟道:“这样吧,最近法律援助中心接到几桩很有难度的案子,正愁人手不够。我捡一宗拿给粉寇去做,再劝她放弃那个什么林……森林?”
马少驶忙点点头,道:“教授你这个主意好,粉落最听你的……”话未说完,但听得门锁有钥匙扭动声,两人相对望了一眼,一起迎到门前。
粉落推门看见妈妈和马少睽一边一个候着她,就知道马少骏已“恶人先告状”了。狠狠地给了马少睽一个白眼,气鼓鼓叫道:“妈,还有什么好吃的?肚子饿死了!”
王北斗知道她斗气,笑道:“刚刚吃了西餐怎么又饿了?你不怕发胖了?”
粉落跺了下脚,道:“什么西餐啊?是气餐!气撑饱了,那么些好吃的都浪费了。”
马少骚听她指桑骂槐,涨红了脸,又不敢反驳,只傻站着。王北斗看光景自己不开口不行了,便竖起食指轻轻戳了下粉翘的额角,道:“看你蛮横的,当心把小马吓得不敢娶你!”
“我也没说非要嫁给他呀!”粉落嘟浓着,抓起茶几上那杯冰镇琳猴桃汁仰头就喝。
王北斗笑着摇摇头,慎道:“牛喝水,当心呛着!”看她放下了杯子,方道:“粉翘,妈正想求你帮个忙呢。”
粉翘愣了愣,忙道:“妈妈的事我当然义不容辞哄。”
王北斗道:“近来上法律援助中心求助的人愈来愈多,值班律师都招架不过来了。粉落你手上案子不多吧?索性到中心来值班,这里的案子都很有意思呢。”
粉落有点疑惑,雁翼般的睫毛一扇又一扇的。马少骚却耐不住了,道:“粉落,我和你一起去法律援助中心值班,选几桩典型案例,正好做你博士论文的素材,怎么样?”
粉范实在太聪明了,粉落若是稍稍愚钝一点事情恐怕就不会那么僵。粉落腾地站起来,冲着王北斗一跺脚,恨声道:“妈,你总包庇他!你们俩串通好了。两位赫赫有名的大律师,却想干涉我的人身自由!”旋即转身瞪住马少骚,一字一句道:“你哪怕搬动天兵天将也没用,那案子我接定了。我告诉你,法庭外我们是恋人,上了法庭我可只认法理了!”说罢粉落冲进自己房间,砰地关上门,咔嗒下了锁。
马少睽动用恩师仍说服不了粉落,便心生退意,与其两人针锋相对闹得不开心,不如自己回避。一则自己手头积案甚多,且都是标的巨大的经济案,原就时间紧张;二则,对林森林贪污受贿罪行的起诉已由检察院主控官担任,他在这桩案子中并无很大的发挥余地,完全可以由英姿创业集团其他的法律顾问代替。他将这个想法跟宋大川董事长开诚布公地谈了,董事长却依然希望由他出面担当集团的诉讼代理。宋董认为这桩案子关系到英姿创业集团在社会上的声誉,那个林森林为了一己私利到处散布谣言,低毁英姿的形象,英姿打这场官司的目的并不在于要把林森林如何如何,只想澄清事实,还英姿一个清白,还两千多姐妹一个清白。“小马你说这任务是否很要紧?万不可掉以轻心啊?”宋董还笑道:“看来你这个吃过洋面包的博士还不及粉范的观念现代,美国商场上流行一句谚语:Friendship is friendship, business isbusiness(朋友归朋友,事业归事业)。你和粉落在法庭上打打擂台有什么不好?杨家将演义里,佘太君和杨老令公,穆桂英和杨宗保,都是在比武中互生敬慕,永结同心。小马,我看你这桩案子不仅不能推脱,而且一定要打得出色,是吧?”
马少骤被宋董一语点醒,粉范喜欢强者,自己若回避反倒会被她看轻,马少骚决定金盔银甲披挂上阵,他要以严谨的丝丝人扣的推理驳倒林森林的谬论,赢回心爱的姑娘的尊敬和爱慕。
这一边,粉落自然厉兵株马,不敢有丝毫懈怠。这是她自己独立接手的第一宗案子,又察觉到这案子背后有文章,她的调查愈发地深人细致,愈发觉得自己只要充分揭示出事实真相,从法理上驳倒英姿创业集团对林森林的指控是有把握的。在这期间,粉落曾接到宋大川阿姨的电话,大川阿姨想请她出来吃顿饭,粉落一口回绝了。粉落说:“大川阿姨,你是不是想说服我放弃林森林的案子呀?那你就别花这个钱了。”
宋大川在电话线那头咯咯地笑了起来,道:“你这个小精怪,刚当上律师疑心病就那么重。阿姨只是想请你尝尝英姿西餐厅新推出的奶酪蜗牛。你去问问小马,我狠狠批评了他,大男子主义,对你管头管脚。”
粉落便道:“大川阿姨,那么这顿饭你先欠着我,等林森林案子一结束,我就来吃。”
在林森林案子开庭审理之前,粉范好几次习惯地拿起电话要拨马少骚的号码。和往常一样,她总想把自己调查的一手资料告诉他,和他探讨法理的运用。突然想起马少骚这回是对方律师,她不能向他泄露当事人的商业秘密和隐私,她只好不无遗憾地放下了电话。马少骚在这段日子里也没有主动联络粉落,毕竟对阵双方,总要避避嫌疑;再则,马少骚是希望自己能在法庭上辩才无碍地降伏粉落的心,故而也忍着,等着,等待案子审理完毕,他心爱的姑娘心悦诚服地与他重归于好。他们俩当时谁都没有预料到,由于他们的性格太相像,都太敬业,都太要强,他们一次次失去了重归于好的机会,最终分道扬镰。
不久,报纸的法律专版上刊登了题为“英姿创业集团自扬家丑挖出暗藏大蛀虫”的通讯,虽没有点出林森林的姓名,但那个“大蛀虫”的职务、经历都和林森林一模一样。粉落读了这篇通讯,满腹的愤慈和疑惑,年轻气盛的她,不假思索便一个电话打到报社专刊部,愤然责间道:“谁给了你们凌驾于法律之上的权利?法院尚未开庭审理此案,合议庭尚未判决罪与非罪,你们怎么就可以擅自公开给人定性了呢?”报社专刊部的负责人十分冷静地回答道:“我们法律专版的重要稿件全部来自检察机关宣传口,你有什么疑问,可以向检察机关宣传部门查询。另外,我们发表这篇通讯的目的是想给世人一个警示,对事不对人,所以我们并没有点出蛀虫的姓名呀。”一番话就将粉落的口堵住了。
粉范心里明白,宋大川阿姨神通广大,在报上鼓捣出这么一篇文章对她来说是小菜一碟。粉范依然相信法律,她憋着一股气,反复推敲她为林森林辩护的事实依据和法理基础,她决心要为林森林讨回一个公道,准确地说,是为自己讨回一个公道。
再过两天就要开庭了,粉范自觉准备得已有七八分把握,便偷闲打开了办公室的电视机。下午四点多,正是《我为你辩护》节目重播的时间,她很快调到那个频道,却呆住了——荧屏上,主持人鸽子正在采访马少骚律师。
鸽子衣着端庄典雅,盈盈含笑地问道:“马律师,听说英姿集团最近揭发出一个隐藏得很深、伪装得很巧妙的蛀虫,这个人曾经是拥有多项新技术专利的科技英才,对公司曾作出很大的贡献。那么,在法律上有没有这样的可能,因为他以前作出的贡献而对他从轻或减轻处罚呢?”
马少睽英俊的面庞却因为演播室聚光灯的照射显得有些呆板,他侃侃言道:“这在刑法中涉及到一个量刑的法定情节与酌定情节的问题。这个问题很复杂,简单说吧,量刑的法定情节是指刑法明文规定在量刑时必须予以考虑的情节;而酌定情节是指刑法未作明文规定、由人民法院在量刑时灵活掌握、酌情适用的情节。根据我的记忆,量刑的法定情节中没有这一条,可以根据罪犯从前作出过多少贡献来从轻或减轻对他的处罚。而在酌定情节中却有一条,在量刑时应予考虑犯罪分子的一贯表现。因为它属于酌定情节,就要看合议庭量刑时如何掌握了。当然,一般被告的辩护人会将这一条着重提出,作为对他当事人从轻减轻处罚的有利因素……”
粉范气得看不下去了,啪地关掉了电视机,心里恨恨地骂道:“屁话!我才不会提及这一条呢!什么从轻减轻处罚,我要做的是无罪辩护!”
英姿创业集团赶在法院开庭前一而再地利用媒体大造舆论,这意图太明显了!粉落再也不能容忍,她要去问问马少骚,他这个宾州大学的法学大博士懂不懂法律的严肃和独立?!
粉范开着她的桑塔纳飞快地驶往马少马癸律师事务所,直冲进主任办公室。马少睽正在和两位蓝眼睛高鼻子的欧洲绅士洽谈一个商业合同,见粉葱进来,又惊又喜,他们有差不多半个多月没见面了,忙道:“粉落你先到会议室坐坐,我这里快完了。”
粉范压根儿没注意有两位欧洲人在场,她的眼睛只瞪着马少骏,劈面斥道:“马少睽,你们也太卑鄙了!报纸啊、电视啊,还有什么?都来好了!我就不信,当今世界,法律还会屈服于权势?”
马少骚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就像套了个白无常的面具。他迅速看看他的两个境外客户,幸而他们不懂中文。可是察言观色他们也会有所猜疑的。马少骚鼻翼撑大了,太阳穴处青筋暴突,低低地朝门外吼道:“小李!”
被唤作小李的姑娘小碎步地跑进来,因为职业套装的一步裙裙围窄小,她差点绊倒,扶住了门框,结结巴巴叫道:“马主任……”
马少骚没好气道:“你知道你的工作责任是什么吗?为什么不通报就随随便便放人进我的办公室?”
小李张了张嘴,看看粉落,又看看马少骚:谁不知道王粉翘律师是你马主任的未婚妻,我哪敢拦啊!心里委屈,却不敢说出口。
马少睽面无丝毫表情,公事公办道:“你现在陪王律师到小会议室等候。”
小李只好向粉范伸出一只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粉范这时已看到了那两位满脸诧异的外国人,她意识到自己闯了祸,便一声不响地跟着小李去了小会议室。
粉落将涨痛的脑袋搁在沙发的靠背上,心还在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她承认自己方才是太莽撞了,当着马少睽境外客户的面让他下不了台。可是,马少马癸那副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更令她恼火,她转念想着待会儿如何跟他理论,但因一惊一乍地太疲倦了,不觉迷糊过去。
粉落迷糊了片刻,因为心事太重,忽地惊醒了。却见房间里已点亮了灯,窗户外已是青灰一片暮霭重重了。她一挺腰站了起来,什么时候了?马少骚的客户走了没有?她正要出门看动静,小李推开虚掩的门进来了,双手交叉放在小肚子前,毕恭毕敬道:“王律师,马主任陪那两位境外客户吃饭去了,他叫我转告您,九点以后他会给您打电话联络的。对不起了,您刚才睡着了……”
粉范心灰灰地乘了电梯下楼,眼泪蓄在眼眶里,方才当着小李的面她强忍住了,这会儿却由着它们扑簌簌地滚下来:马少骏你好小人哟,你想躲开我,竟使出这般金蝉脱壳的把戏?隔日上了法庭,两军对阵,你还好意思摆出公正的面孔吗?
粉落这一刻有了新的主意,她要在法庭上开诚布公地对英姿创业集团干扰公正司法的幕后行为提出严厉批评,并提醒合议庭坚持以事实为根据、以法律为准绳的判案原则,万不可受媒体舆论观点的影响。于是,粉范想到了应该立即找鸽子谈谈,了解一下策划这档节目的来龙去脉。
粉范站在大街上就迫不及待地给鸽子打手机,车马喧嚣正是下班交通拥堵的时刻,粉落一手捂住一只耳朵,把手机紧紧贴在另一只耳朵上,大声喊:“鸽子,你有空吗?快出来!我在真锅咖啡馆门口等你!”
鸽子的嗓音像一条软塌塌的华丽的缎带在话筒萦绕回旋:“饶了我吧粉落,我刚出演播厅,就想倒头睡一觉。”
“我有重要新闻线索,你不想要,我给报社记者了!”没办法,粉落只好撒谎。她知道鸽子只对新闻线索感兴趣,她和她一样敬业。
华丽的缎带呼喇喇飘扬起来,鸽子兴奋地喊道:“粉落,哪个真锅?全市有七八个真锅呢!”
粉落冷冷道:“马少睽律师事务所马路对面的那个……”
“知道知道……”话没说完,电话就挂断了。
鸽子真像是长了翅膀,二十分钟不到,她就出现在粉范面前了。她眼珠子骨碌碌地左右转了转,问道:“咦——你那位大律师呢?”
粉落没好气道:“他不来你就提不起精神了吧?你也太不够朋友了,偷偷地拉他做节目,也不告诉我一声!”
鸽子捂着脸咯咯地笑了一通,道:“原来我们粉翘也会吃醋的。你放心,我要做第三者也不敢挤你们俩中间呀。挤也挤不进,水泄不通,你那位对你铁着呢!”
鸽子要了加奶油的冰卡布基诺,粉落笑她是假洋鬼子,真喝咖啡便要喝双倍的清咖啡。
鸽子用豆瓣大小的不锈钢勺舀了一沱奶油送进口中,笑眯眯道:“说吧,什么新闻线索?真有价值,今天我埋单。”
粉范抿了口苦涩的清咖啡:“我坦白交待,没有什么新闻线索,我是想叫你出来陪我喝咖啡。”
鸽子深深地盯住她:“不对吧?粉落,你今天神气不对呀,出什么事了?和小马吵架了?”
粉落点点头,旋即又摇摇头,道:“你知道吗?我就是英姿集团那条蛀虫的辩护律师!”
鸽子一拍桌子,差点把杯子泼翻,道:“怪不得呢,那次做节目我就觉得马少骚神情很郁闷,问了他好几次,他都回避了。他当然不高兴唆。换了我,我就不接这桩案子。你想想,庭上唇枪舌剑,庭下再怎样卿卿我我?”
“哎哎哎,你还算是公众人物时尚标志呢,怎么也会这么狭隘地看问题?这是我的工作你懂吗?”粉落隔着独脚小圆桌捶了鸽子一拳。
“道理是这么讲的,现实中往往行不通。”鸽子道,“你想那些影视明星,讲讲是演戏吧,许多都假戏真做了。感情这个东西特别脆弱,粉落你得防患于未然。依我看,为这桩案子跟小马斗气,不值。这桩案子不深奥也不曲折,已没多大悬念……”
“我倒觉得这桩案子有太多的悬念。”粉范截住她的话题道,“鸽子你想想,法院还没开庭,我的当事人罪与非罪尚未判决,报纸上文章就抢先出来了,包括你们节目也……”
“你是在怀疑我与某某某某勾结一起意图干扰法院判案缕?原来你巴巴地叫我出来,是想审问我呀?”鸽子生气地打断了她,“我现在就明确地告诉你,我们节目的内容是在年初就定下来的,除了剖析具体案例,每季度要有一档名律师说法的谈话节目。我承认,我崇拜马少骏,就请他来做嘉宾。没有任何人来跟我打招呼,更没有任何人来收买过我!”
粉落忙道:“鸽子你别误会,我并不是怀疑你怎么怎么,我怕你是不了解内情,被人家利用。我想不通,马少骚办过那么多案子,为什么偏偏要以这桩尚未开庭审理的案子来做范例?”
鸽子很陌生地盯住她:“粉落,你是怀疑马少睽利用了我?那我只能对你说无可奉告了。马少骚是我请的嘉宾,我不能向你提供任何有可能不利于他的证据。”稍停,又道:“听说你那位当事人外表儒雅俊逸,说话喜欢卖弄文采,有很大的迷惑性。不见得你……”
粉落涨红了脸,愤愤道:“这种话肯定是马少骏对你说的!小人之心,无聊!卑鄙!”
粉范迅速地膘了她一眼,她从她波光溢彩的双瞳中读到了她的心底,她有些震惊,忙垂下眼皮,也笑道:“你可以试一试嘛!”她想说得很坦然,可自己也听出自己的心虚。
她们一下子都沉默了,各怀着女儿家复杂的心事,生怕再开口会泄露什么。她们就这样闷闷地嚷着咖啡,很快她们的杯子都见了底。
“还要一杯吗?”粉落轻轻问道。
鸽子摇摇头,华丽的缎带像被揉皱了似的:“我有点累了……”
于是粉落埋单,鸽子也不争,依然是闷闷的。
光怪陆离的霓虹灯给她们的面孔罩上浓重的色彩,都像勾了脸谱候在台侧的戏子。她们互相看不清互相的表情,一个道声“拜——”一个张开手掌摇了摇。一个站在路边等出租车,一个趁红灯间隔穿到对面马路去了。
车流又涌动起来,忽地将她们两人隔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