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北斗和鸽子都意识到马少睽突然放弃为宋大川辩护一定跟林森林的出现有关,可她们谁都不知道林森林的下落。王北斗出了个点子,她让鸽子在做节目时透露一下“王北斗律师继任宋大川辩护律师”的消息,她相信,马少骚得知这个消息后一定会来找她的!

鸽子欢喜地叫道:“王律师,你这是下金钩引‘马’出山啊!”

隔着玻璃幕墙看天,那一层层深灰浅灰黑灰的云团稀薄了一些,雨似乎停了。可走出茶室才知道,那雨依旧在下,只是雨线变得极细极细,尘埃一般。

鸽子要用采访车送王北斗回家,王北斗执意拒绝了。原先似乎已经渐次清晰起来的思绪被林森林闯进来搅得乱纷纷。她想独自打扫整理。

回家的路上,王北斗不停地谴责自己,怎么会疏忽了这位林森林呢?是大脑机器老化了,还是被什么东西蒙住了视野?进了家门,湿淋淋的鞋都懒得换,只怔怔地坐着,仍在想:我怎么会疏忽了这么重要的一位人物呢?林森林是跟英姿创业集团所属英翔建筑材料公司打了一场官司,事实上就是跟英姿创业集团也就是跟宋大川打了一场官司。而林森林的诉讼代理人偏偏就是王粉范,也可以这么说,是粉落跟她的宋大川阿姨打了一场官司!

有一些信息,就像墙角路边随意绽开的野花,很容易被人忽视。可是你一朵朵地把它们采集起来,收成一束,它们同样也是鲜艳夺目的。王北斗现在想起粉落曾对英姿创业集团的财务状况提出过怀疑,掐指算算,那正是发生在粉落做了林森林的诉讼代理人之后。林森林的官司虽然败诉,可他也许掌握了英姿创业集团某些内幕情况,粉范的信息一定是从他那儿得来的。

当初,马少骚是以英姿创业集团首席法律顾问的身份参加那场诉讼的,他当然是站在英姿创业集团的立场上。马少骚对林森林很反感,为此他跟粉落闹得感情都破裂了。这两位势不两立的男人后来又怎么会走到一起去了呢?只有一点现在可以确定下来,马少睽突然放弃为宋大川辩护,一定跟林森林的出现有关。也就是说,只要能找到林森林,就能解开马少睽突然放弃辩护人资格的谜团。

谁会知道林森林的下落呢?林森林判二缓二刑期已过,他肯定离开了英姿创业集团。可是他离去前一定要到英姿创业集团人事部去转档案材料的呀,人事部的人可能会知道他的去向。王北斗想起英姿创业集团人事部那位很文静很古典的女经理,明天正好要去英姿大厦顶层西餐厅赴孟元的约,可以寻机会去人事部见见那位经理。

这么想着,王北斗神经好似松弛了一些,困意便肆意袭上来,只觉得腰酸腿软,头晕眼花。为宋大川的辩护词今天无论如何是写不成了,至少要等到明天与孟元见面之后,等查核了英姿创业集团往来账目之后吧?王北斗脱了鞋,和衣往**一斜。她希望疲惫能使她深深地睡一觉,让大脑机器完完全全地休整一会儿。

王北斗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心里开始数数,1, 3, 5, 7,9…却有一个念头,像一只嗡嗡哼叫的蚊子,从脑海深处飞出来,绕着她的脑壳盘旋——你寻找林森林究竟为了证明什么?证明宋大川真有经济犯罪事实吗?证明宋大川真与粉落的死有关吗?可你现在是宋大川的法庭辩护人呀!你不是尽心尽职地去寻找证明宋大川无罪或轻罪的证明,却穷竭心计挖掘宋大川有罪的证明。也许真的被宋大川言中,你一直嫉恨她,嫉恨她比你漂亮比你能干,嫉恨当初陈至诚是为了她而报名去南落岗,你一直等待机会报复她?你利用了大川和禺生对你的信任,你不是真心想为她辩护,你只是想通过这个机会摸清她的底细,然后将她送上历史的审判台?你这样做是不是有悖律师神圣的职业道德?你的人格你的品行是不是太卑鄙太无耻了?

不!我不是这样想的,我没有那种卑鄙无耻的企图,我爱大川,我崇拜大川,我心痛大川,我真心实意要为她作无罪辩护,帮助她渡过眼下的难关!

王北斗心里大声为自己辩解,她左右摇摆着脑袋,想把那只嗡嗡哼叫的蚊子赶走。

王北斗希望自己不要思想,大脑停止运转,哪怕像个植物人!她抽出一只枕头压在脑袋上,不够重,顺手又抓了两只软靠垫叠上去,将那些野草般疯长的思想压住。

后来王北斗是被急促而尖利的电话铃闹醒的,她翻身坐起来,叠在她头上的枕头靠垫都掀落到地上去了。屋子里灰沉沉的,一时间王北斗仿佛身处蛮荒,不知来路去向。还是那利刃般的电话铃声劈开了混沌,王北斗慢慢记起来了,方才她用枕头靠垫压住脑袋后真就睡着了,睡的时间还不短,看窗色竟已是昏昏暮霭。

姻顶不得开灯,摸索着抓起了话筒,很虚弱地“喂”了一声。

“王律师,你在家呀?病了吗?”是律师事务所小蔡的声音。

“没、没有,有点累,有要紧事吗?”王北斗关照过小蔡,这两天她在家起草宋大川的辩护词,没有十分紧要的事,电话一律不要转过来。

小蔡忙道:“王律师,今天我给你挡掉好几个电话呢。可是、可是这个挡不掉,人家人已在这儿了,说找不到你王律师就不走了……”

王北斗以为又是哪里来的慕名者,便道:“你就让他留下联系电话嘛,就说我过几天会给他打电话的!”

“他说今天一定得找到你,他们老板……”小蔡说到一半就没声了,大概边上的人接过了她的话筒。少许,便有一个殷勤的男声道:“王律师,身体欠妥呀?有无大碍?”

“没、没关系。您是……”王北斗觉着这声音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是谁。

“是我呀,香港致雅公司大陆首席代表。大家都忙,真不好意思,有段日子没跟您联系了。”

王北斗先听到“致雅公司”,心抨地一跳,随即又听是那位首席代表先生,心又忽地落归于原处。想起她与香港致雅分公司的法律顾问合同已经到期,以为那首席代表是为此事而来。便道:“是呀,大家都很忙。这件事先放放,我在考虑我不便再担任贵公司的法律顾问了。一则手头案子太多,无暇顾及;二则……”

“王律师,我今天找你不仅是为续签合同的事,这件事嘛,我们可以再商量。”那首席代表客客气气打断了王北斗,道,“还有更重要的!我们大老板去欧洲谈笔生意,特意在此转飞机,有一个晚上的空闲,就是为了见见您呀!”

“你们大老板?”王北斗的思绪好像打了个结。

“是啊,我们的董事长李查德先生,约您王律师共进晚餐……”

王北斗两耳嗡嗡地鸣叫起来,心脏像刹那间休克了。

“……王律师,董事长上回路经这里就想见您的,却没有找到您。这回他为了能见到您,特地签了票,推迟一天行程。若王律师身体无甚大碍,半小时以后我开车来接您……”

王北斗昏昏沉沉,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答应那位首席代表先生的。按常理,要与这样一位重要的客户会面,她应该趁这半小时空当赶紧梳妆一番,至少得换一身正式场合穿的套装。可王北斗此刻就像一只漩涡中失舵的小船无法控制自己。往事如潮水哗哗地涌过来,她被冲得晕头转向,继而被潮水淹没,身子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快三十年了,王北斗仍清晰地记得她和陈至诚最后离别时的场景,当时他们谁都不知道,那就是他们的诀别。

那年的斑斓的秋天。那天陈至诚拉肚子,不能随开山大队进山劳作。他和傻子毛样一起被派往南落岗北峰隙望点值班,他们的任务是观察周围山林有无山火初起的迹象,一旦有险情就及时下山报警。王北斗出工前帮他从生产队赤脚医生那里拿来了止泻的黄连素,看着他吞了下去。出工的哨子响了,王北斗慌忙把砍刀插人木制的刀鞘,又抓起了铁错。陈至诚要爬小路上北峰,王北斗随开山的大队人马浩浩****走盘山公路。岔道口,陈至诚将自己的宽边草帽扣在王北斗头上,叮嘱道:“不要下死力气蛮干,做个样子就行了。那些荒坡,你不管不顾是那个样子,你拼命锄它翻它,过两三个月,依旧是那个样子。何必跟它较劲!”王北斗虽然不赞同他的观点,可知道他体恤她,心里暖烘烘的,甜蜜地冲他一笑,便扭头去追大部队。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殷殷关照他,中午别忘了再吃三粒黄连素呀!陈至诚稍稍侧过脸,隔着眼镜片还给她一个无奈的忧倡的笑——这个笑是陈至诚留给王北斗最后的纪念,为了这个笑,王北斗心甘情愿锁住心扉,一辈子不谈恋爱不嫁人!

当时王北斗揣着陈至诚优饱的笑,登上一面坡,回头看看,陈至诚还站在岔道口,瘦条的身影像一株孤独的苦竹,让王北斗隐隐心痛。再登上一面坡,回头看,已不见陈至诚的身影了。他走的小路,嵌在山的褶缝里,被重重荆棘和灌木遮蔽了。

山火是傍晚时分起的。王北斗站在荒坡上,隔着好几座岭,远远地看到南落岗北峰上空浓烟遮天蔽日,风送来阵阵糊焦味和隐隐的树木燃烧的劈啪声。紧接着就看到数里地长的火龙呼啸着碾过成片茂密的山林。王北斗不顾一切地往荒坡下跑,她只想着要去南范岗北峰,要和她心爱的陈至诚在一起!可是她被伙伴们死命地拉住了,大家都知道一个常识,一旦山火酿成,谁跑进火场便只有死路一条。他们惟一能做的,便是隔开一个山头砍防火道,与火龙抢时间,从火龙口中抢救山林。那两天,王北斗与伙伴们没日没夜地泡在大山里砍防火道,砍了一道又一道。饿了,啃冷馒头;渴了,喝山泉水;实在困乏了,便和衣躺在坡上闭一会儿眼。山坡与天空离得很近,夜晚,星星仿佛抬手便可摘下。王北斗默默对着星空祈祷:上苍佑助陈至诚平安脱身,有什么灾难,就让我替他承受了吧!

两天后,山火终于在全林场职工同心协力地围追堵截下熄灭了。人们在南落岗北峰焦黑的山坡上发现了一具烧成炭黑的尸体,并在尸体不远处的草丛中找到了陈至诚的手表。王北斗当场昏了过去,栽倒在焦糊糊的山坡上不省人事了。

门铃丁东丁东悦耳地响起,王北斗抬头看挂钟,那秒针像长了飞毛腿,一千八百秒仿佛一眨眼就跑过去了。王北斗慌乱地对着穿衣镜用手指扒了扒头发,便去开门。先看见一束白玫瑰花,花朵后面是首席代表先生恳切的面孔。首席代表先生说,花是董事长送王律师的,白玫瑰表示歉意和敬意。王北斗极少有送花人,感恩戴德的当事人往往会送锦旗或街面上时兴的保健品。王北斗捧着花,闻着那幽深的香味,有点不自然,也有点感动。一时也找不着合适的花瓶,王北斗顺手将花插人鸭嘴口的凉水壶中,便跟着首席代表先生出门了。

断断续续下了一天的雨已经收住,街上的空气洁净而带点雨的腥甜。云帐却依然垂得很低,横在峻峰般的大楼中间。

首席代表先生开了一辆银灰色的奥迪车,车轮碾在湿流旋的柏油马路上发出沙沙沙的声音。首席代表先生一边开车,一边喋喋不休地向王北斗介绍他们公司近几年的业绩和未来发展鸿图。他说他们董事长毕业于美国著名的沃尔顿商学院,搏击商海二十多年,在东南亚一带很有声望。董事长并不甘心守住眼下的摊子,已做准备要进军欧洲和南美市场。

王北斗作出倾听着的姿势,其实首席代表的话她只零零星星拾到几句。她心里正七上八下地倒腾得厉害——待会儿,万一她认出了李查德先生就是陈至诚,她该有何举动?她会不会控制不住感情扑进他的怀抱?她能不能理智战胜感情敦促他去自首?万一他不承认怎么办?万一他拂袖而去怎么办?万一他百般抵赖怎么办?万一……有一万个万一像一万个陷阱横亘在她前面的路上,她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会掉下去。

“王律师,怎么?您不舒服?”首席代表先生从反光镜中看到她面容惨白,忙问道。

“没、没什么。有点晕车吧。”王北斗便坐直了身子,心里面是摆出了应战的姿态。

奥迪车沙沙地驶进一座树木翁郁的大花园,球形的柱灯在树丛中幽幽地闪亮,像一只只偷窥的眼睛。

“这是什么地方?”王北斗感到手心有汗流出。

“王律师没来过?这是森柏花园啊。董事长来,要热闹,就住五星级大饭店;要安静,就住在这儿。这儿的花园餐厅非常有味道,王律师待会儿可尽情品尝哟!”首席代表先生说话间,汽车已经平滑而稳当地停住了。

王北斗硬硬头皮跨出车门,轻轻地“哦”了一声,呆住了。眼前是一座三层楼酷似巨轮形状的建筑,四周的反射灯将它映照得水晶宫一般,背景是层层叠叠团团簇簇的树影,也被反射灯照出浓绿墨绿碧绿青绿纷繁复杂的一派绿。王北斗有种恍若梦境的感觉。

首席代表先生将车钥匙交给服务生,跟王北斗说了句:“我先去通知董事长。”便大步跃上铺着红地毯的门阶。一位着黑丝绒滚金丝边旗袍的秀美女招待袅袅婷婷走到王北斗身边,娇俏地笑道:“请随我来,这边走。”

王北斗随着女招待摇曳多姿的步子进了门,那红地毯是从门阶一直铺至大堂,又铺上大理石的楼梯,王北斗踩在上面,好像踩在云朵上,软绵绵轻飘飘的。这餐厅外面通亮,内里却壁灯如豆,冥蒙幽邃。粗砺的墙砖,仿古的壁画,仿佛是走进一座古罗马城堡。女招待引王北斗登上三楼,竟是眼前一亮。原来三楼整个是用玻璃墙搭建起来的一座环形大厅,墙外的反射灯光将玻璃墙熔化了似的。大厅里疏落地摆着大小不等的圆桌,桌上铺着金绒绣做的亚麻台布,高背扶手的沙发椅围拢一圈。王北斗的心,拴不住的马儿似地狂跳起来。她用眼梢左右搜寻着,很奇怪,那些圆桌都空着,竟没有一位顾客。王北斗迟疑地放慢了步子,问道:“小姐,你们这儿生意不好啊?”

女招待侧过身子,笑笑,道:“要订这环形玻璃大厅的座,至少需提前三天。今天晚上,是李老板把这厅全部包下了!”

王北斗浑身一震,一种酥麻的感觉迅速传遍每一根神经。只有陈至诚才会用这样的方式来款待自己!没等她回过神来,女招待已止住脚步,王北斗差点撞到她后背。站稳了,这才看清是靠近玻璃幕墙的一张圆桌,圆桌边参差立起三个人。

“王律师,请请请,请上座……”

王北斗目光慌里慌张地扫了一圈,右手说话的便是那位首席代表先生,左手是位千娇百媚的女士,正中那位,因背对着玻璃墙,玻璃墙怪光闪亮,他的面容反倒暗黝黝的看不清形状,只有眼镜片一闪一闪的。

“……这就是我们李查德董事长,这是……”

“Mrs. Wang, nice to meet you.”没等首席代表先生说完例行介绍词,李查德先生已伸出一只手,一口标准美式英语道:“I'vebeen looking forward to seeing you for a long time.”

王北斗能够阅读英文原版的法律文书,可她的听力和口语还是很搭僵。她勉强能听懂这句客套话的意思,可她犹豫着不知该用英语回答他呢还是用汉语回答他?说英语怕说得不好让他看轻,说汉语又不知他是否听得懂。对方手一直伸着,也不好多耽搁,索性不开口,只笑笑,也伸出手跟他握了握——他的手很厚很软很细腻,温暖潮湿,跟陈至诚修长干燥冰凉的手全然不同。王北斗只握了一下,连忙松开了。

李查德先生收回手臂趁势勾住他身边那位千娇百媚女士的肩膀,道:“This is Miss. Mary Su, she is the spokesperson of our com-ley.”

那位女士稍稍耸了耸香肩,让开李查德先生的手掌,又笑着附到李查德先生耳畔嘀咕了句什么。李查德先生便用浓重广东口音的普通话道:“对不起对不起,王律师,我从小在异国长大,国语几乎全忘了。这几年回来做生意,一点一点捡起来,说得不好,还望包涵。”重又指着那位女士道:“这位是苏玛莉小姐,是我们公司的形象代言人啊!”说罢呵呵地笑了起来。

苏小姐落丹鲜红的一只美手伸到王北斗跟前,含笑额首道:“王律师,多日不见。我们可是老相识了,对吗?”

苏小姐是侧对着玻璃幕墙,外面的光亮勾勒出她弯曲有致的侧影。王北斗仔细盯了她一眼,认出来了,她就是当初一次次登门拜访、死乞白赖缠着自己签下香港致雅法律顾问合同的首席代表小姐呀。看眼前光景,她跟老板关系很不一般呢。王北斗心里暗暗冷笑着,拈了拈她玉笋葱管般的指头,道:“苏小姐岁月不留痕迹,我差点都认不出了呢!”

宾主坐定了。王北斗虽然正对着李查德先生,可是圆桌中央放着巨大的一束白玫瑰花,挡去了李查德先生半截脸。她面对着光,他背对着光。王北斗只能看到他反着幽火的眼镜片。她有点恼怒,她敢断定他躲在眼镜片后面的目光早已把她里里外外地扫遍了,她甚至很懊丧,她没来得及仔细收拾收拾自己。而她却一点看不清他的模样。难道他是故意安排这么一个处境来见面的?难道他真的害怕她认出他?

李查德先生像是猜到了她的心思,便跟苏小姐咬了下耳朵。苏小姐随即对肃立在旁的服务生吩咐道:“把这花撤走,再点两盏灯吧,你们凿壁借光的设想不错,终究太昏暗了些。”于是几位招待小姐一起上来,将花束搬走了,又将对角两盏罩着橘黄轻纱灯罩的落地灯点亮了。圆桌周围顿时涂上一层柔和的黄澄澄的光环,李查德先生的面孔像从混浊的水中忽地浮出来一般,凸现在王北斗眼前。王北斗并不敢使劲盯着人家的脸看上看下,她觉得那样很失礼。她随便跟苏玛莉小姐聊上一两句,又去跟首席代表先生扯上三五句,眼睛从左挪到右,从右挪到左之间,趁机滑过李查德先生的面孔。这样左右、右左几个来回,她大致将李查德脸上的基本线条搞清楚了——那是一张胖胖的宽宽的线条圆润温和的脸,鼻子肉肉的、眉毛淡淡的、嘴唇厚厚的、头发稀稀的,哪里有一丝一毫陈至诚清瘦峻峭的影子呢?宋大川没有骗她,李查德确实不是陈至诚。傻子毛样父母的猜测是因为他们思子心切,疑人偷斧,越看越像的缘故。至于那张所谓“乔妹妹”寄进南范岗的《星岛日报》,恐怕是无耻小人的恶作剧吧!王北斗暗暗地、畅快地舒了口气,她终于可以坦然地直视李查德先生镜片后眯成一条线的眼睛了。

一行三位着苏格兰乡村服饰的男招待手托银盘走过来,为首那位托着的是一瓶法国红葡萄酒和一瓶威士忌;中间那位托着一只腰鼓形的生猛海鲜大拼盘;随尾那位托着各种鲜榨果汁。

李查德先生和首席代表都要了威士忌,苏玛莉小姐要了红葡萄酒。王北斗与客户吃饭通常不喝酒,酒精会妨碍思维。她便要了一杯黄瓜汁。苏玛莉便再三推荐,说女人每晚稍喝点红葡萄酒活血,有保健和美容的作用。王北斗推辞不过,只要了小半杯。

李查德先生笑脸很诚恳,肉鼓鼓的手指捏住细脚伶仃的酒杯,举起来,道:“今晚上这第一杯酒,我敬给王律师,感谢您这几年作为我们公司的法律顾问,为公司增光不少啊!”便欠起身,将杯子举到王北斗面前。

王北斗想拿果汁杯,迟疑了一下,还是拿了酒杯,跟李查德先生的酒杯轻轻碰了一下,当一声,她感觉李查德先生细细的眼睛针尖般戳了她一下。

“王律师,我干了,你随意啊。”李查德先生端起酒杯要喝,却被苏玛莉捉住了手腕。

“董事长,你又忘了医生的嘱咐啦?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不能灌酒。这一杯我代你喝了。”苏玛莉娇慎道,要去夺他的酒杯,被他举得高高的躲过了。

“今晚就干这一杯,仅此一杯。”李查德先生像是对苏玛莉小姐说,又像是跟王北斗说,“为了王律师嘛!”便一仰脖子,咕嘟一声,喝干了满满一杯威士忌。

王北斗用嘴唇沾了沾酒。她看得出苏玛莉小姐有点不高兴,神色冷淡了许多,自顾自地往酱油碟中调拌芥末,自顾自地夹了块三文鱼,蘸了调料,送人口中慢慢地嚼。

王北斗平常应酬也不少,最不爱吃的就是生猛海鲜,特别讨厌腥辣的芥末酱。那位首席代表先生殷勤地往她盘中嫌了龙虾、三文鱼、象鼻蚌,还要为她调芥末,王北斗忙道:“我不吃辣,有酱油就行。”只捡了一小块蚌肉,蘸蘸酱油,嚼着,如同嚼一块橡皮。心中的疑惑便像这嚼不烂的生蚌肉,既然李查德先生与陈至诚风马牛不相及,他如此奢华地包了一座大厅请自己吃饭却是为何?她勉强将蚌肉咽了下去,心想:且不管这顿豪华餐是不是鸿门宴,趁他还未出招,先将那几张供货单据的事敲实了,还得见机说服他出庭为大川作证呢。便道:“李查德先生一定知道,现在已由我担任英姿集团宋大川董事长的辩护律师了。”

李查德正塞了满嘴的生猛澳洲龙虾,腮帮鼓囊囊地懦动着,横了那首席代表先生一眼。

首席代表先生忙代他答道:“我们都为宋大川董事长高兴,穆桂英出寨,哪有破不了的天门阵!”

王北斗浅浅一笑,算是回应了他的奉承,又道:“在这次诉讼中,英姿集团和贵公司的利益在很大程度上唇齿相依。起诉书就指控英姿集团是和致雅集团勾结,虚构进口业务进行信用证诈骗。要拿下这场官司,还得靠贵公司的鼎力相助。”

首席代表先生道:“王律师,一家人不说两家子的话,这些年,致雅和英姿的合作很愉快。宋大川董事长为人诚信讲义气,有魄力有才干,我们都很敬佩她。这回她遭人暗算,不慎落马,致雅当然义不容辞要出手哄。我们已经将进货单据交给英姿香港分公司的吴舜英律师,想必王律师也看到了?”

王北斗点点头,道:“很感谢贵公司及时将这些单据送到,给我的辩护提供了有力的炮弹。我还有个小小的要求,麻烦首席代表先生将这些单据的存根做个备份给我,这样便是无懈可击了。”说着,仍浅笑着将酒杯举向那首席代表。

“这个……没问题。”那首席代表舌头打了个螺丝,咕嘟,喝了一大口威士忌。

王北斗趁势手一横,酒杯就停在李查德先生眼镜片的前方,笑道:“我能不能斗胆请李查德董事长屈尊作为辩方证人出庭呢?书证加人证,这条证据链一定牢不可破了!”

李查德正冷冷地盯着那首席代表,有点碎不及防,愣了一下,赶紧抓起酒杯与王北斗一碰。这回只抿了一小口,显然他没忘记对苏玛莉小姐的承诺,“只干一杯”。随后,他堆出生意场上一种惯用的笑,道:“王律师,恐怕这里面有一点点误会哟。”

“什么?”王北斗一怔。

“近几年,贸易越来越难做,文化贸易更是难之又难。我早有意投资金融业和房地产业,故而,年前已将致雅公司股份陆续脱手。可以这么说,原来的致雅已不复存在。因此,如果我再以致雅公司董事长身份出庭作证,恐怕不太合适了吧?”李查德先生说着把一片肥硕的三文鱼蘸了浓浓的芥末酱送人口中。

王北斗怔愣中升起一丝恐惧:莫非他在玩金蝉脱壳的把戏?倘若真是那样,那些供货单据的真实性就值得怀疑了!她感觉到隔着镜片的那对细目正不无讥消地盯着自己,她破例无人敬酒就抿了口酒,略忖,道:“如果致雅公司已不复存在,那么那些单据是从哪里来的呢?”

李查德先生又横了那首席代表一眼,首席代表连忙将嘴里的鱼片咽下去,道:“情况嘛,是这样的。收购致雅的大股东是加拿大汉佛尔公司,他们同时将致雅的几宗大业务都接手过去了。英姿吴舜英律师来取证,我便帮他联络了汉佛尔的总经理助理,才取得了这些单据。听说汉佛尔正在加紧筹备货源,尽快了结这笔生意。”

李查德用筷子点点首席代表:“这件事情你还得帮王律师催催汉佛尔。”

首席代表先生便道:“那当然,王律师你放心,包在我身上了。”

王北斗虽是疑窦重重,但看首席代表先生这般肯定,你不信他也得信他了。

精美别致的菜肴陆续端上来,都由招待分成小碟送至每人面前。又一番殷勤劝酒让菜,说一些酒席上说惯了的客套话。李查德先生面孔红堂堂油光光,道:“王律师,有些事情属于公司运作中的商业秘密,致雅公司转让股份的事,事先没有通知你,想必你会谅解吧?”

王北斗不卑不亢笑笑,道:“我和致雅的合同期已满,所以我无权再过问致雅的经营方针。倘若我与致雅还有合同,恐怕我就得追究董事长的违约行为了呢!”

李查德仰起头哈哈哈地笑了一阵,又道:“对王律师的人品,对你处理法律事务的娴熟干练,李某不胜钦仰。希望我们还能合作下去。目前,我控股组建的投资基金公司正在积极筹备之中,届时王律师还能屈就法律顾问一职吗?”

王北斗略略沉吟,道:“董事长的信任,令人感动。不过,我还是要实话实说。金融业务并非我所专长,恐怕很难胜任投资基金的法律顾问。”

李查德微微领首道:“我料到王律师会推辞的,这也是王律师为人诚信之处。我曾委托猎头公司做过调查,王律师确实没有涉足过金融业,所以我也不会勉强你。不过,我若有意聘请王律师作为我在大陆的私人法律顾问,你不会再推辞了吧?”

王北斗惊愕地看着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内心是十分不愿意接受这聘请的,却又觉得很难推辞,又不知对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竟哑了口。

那苏玛莉小姐恨恨地白了李查德一眼,挣出了个笑脸,道:“王律师,你不知道,这回董事长是受他父亲之托回大陆寻亲的。董事长父亲早年成过家,还有个女儿。他随国民党军队撤退到台湾,便与亲人失去了联系。五十年了,他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留在大陆的妻子女儿。可他年岁大了,去年又小中风,卧床不起。董事长是个大孝子,他答应他父亲回大陆寻找同父异母的姐姐,还有那个大娘,不知她是否还活着。董事长是想让你帮他这个忙呀!”

王北斗绷得满弓似的神经哗地松弛下来,忙笑道:“这份委托我便不客气地受下了。”

王北斗之所以这么爽快就接受了这份委托,她想通过寻查李查德的亲人,便能更翔实地了解李查德的身世,更确切地证实李查德不是陈至诚!

“来来来,我再敬王律师一杯。”李查德站了起来,举起酒杯,又扭头对苏玛莉道:“这一杯我是代我父亲干的哟。”

王北斗感到有点口干,与李查德碰了杯后,便将那小半杯红葡萄酒一气喝光了。证实了李查德不是陈至诚,她确确实实松了口气,只是稍稍地有一点遗憾。

散席后,李查德先生吩咐那位首席代表依然开车送王律师回家。李查德先生殷勤地送到餐厅大门外。歇了口气的雨下得愈发稠密,在彩灯的光影里,雨幕如同薄纱般轻舞飞扬。

王北斗抬头看看天,略一迟疑,就听得璞的一声,李查德先生为她撑起了一把伞,擎着,一直送她到汽车旁。这短短的四五步路,王北斗竟抑制不住身心颤抖,趟超了一下,被李查德软绵绵的手一把扶住了。恍惚是在那一天,与陈至诚道别,陈至诚把一顶大草帽扣在她的脑袋上。心里的那一点遗憾,突然伸胳膊蹬腿地长大了一些。

首席代表先生将汽车平稳地启动了。王北斗从被雨点打得模糊了的车窗望出去,李查德先生正搂着苏玛莉小姐的肩膀,朝她挥手呢。

被雨水模糊了的李查德先生的身影仿佛有了陈至诚的些许痕迹。王北斗慌张地把脸调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