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说热就热了起来。江南的城市,热得很私糊,热仿佛一层强力胶涂在人皮肤上,刮也刮不掉。公安局看守所的会见室里,一台吊扇已开到高挡,三片扇叶已转成一只圆轮,却依然不觉一丝凉意。风扇转出的风也像热掇糊似的。
近十年来,地球上的气候变得越来越奇怪,好像才脱下冬衣,没几天就得光膀子冲凉水澡了。环境科学家谆谆告诫人们,这是地球对人类的报复。人类为了满足眼前的一点私欲,疯狂残忍地向地球索取,现在真该是住手的时候了。
这一段日子,王北斗常常在思索一个问题:大川她,该有的都有了,事业家庭爱情钞票,她缺了哪一样?可她为什么还不满足?还要弹精竭虑机关算尽地去钻营去敛财去坑人?宋大川变了,变得让王北斗不敢认了。从前那个骄傲的聪慧的热情的美丽女子,那个虽有许多缺点仍不失可爱的宋大川到哪里去了?眼前这个女人,那么自私阴暗,那么诡橘狠毒,仿佛魔鬼附身。王北斗用痛惜的、郁愤的、焦灼的目光看着宋大川,心想:我要尽我的力量,赶走附在你身上的魔鬼,为了我和你的粉落!
天气热了,宋大川剃了一个短短的游泳头,穿了件灰不溜秋的圆领T恤衫,脖颈显得特别长。人愈是瘦,脸便愈是窄,下颊都削尖了,唇角那粒黑痣便像落到脸盘外边去了。
王北斗因为担优着、琢磨着如何规劝说服大川主动交待问题,所以并没有注意到她的装束有什么变化。宋大川却一眼发觉王北斗神情不如前两次会见那么坦率积极,有那么一点疏远和沉闷。宋大川却没有往深处多想,她的性格使她习惯以自我为中心,她决不会想到王北斗会放弃为她作无罪辩护。待狱警一出门,她便整起眉尖冲着王北斗道:“你知道怎么回事吗?我这次出来会见,又给我戴手铐了!”
王北斗刚到看守所,小钱就告诉她,检察院接到举报,宋大川让她公司的法律顾问做假证据,要看守所密切注意宋大川的情绪。这戴不戴手铐倒成了案情变化的晴雨表了。
王北斗气恼地道:“我真怀疑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做那种掩耳盗铃的蠢事!”
宋大川口气收敛一些,嘀咕道:“你说什么呀?”
王北斗道:“还想瞒我?检察院都收到举报信了,是你叫吴舜英去做假单据的不是?”
宋大川一怔,随即破口骂道:“他妈的吴舜英净坏事!”迅速横了王北斗一眼,“是吴舜英做的事,怎么能算到我头上?英姿集团两千多员工,难免有差错,难道都要我负责?”
王北斗见她还在装腔作势,看都不想再看她一眼,冷冷道:“吴舜英现在跑了,可他总有一天会归案的。所以大川你最好不要再瞒我,还是对我说真话的好。”
宋大川脸拉得更窄更长,那落在脸盘外的黑痣瑟瑟抖动,好像随时都可能掉下来。她的黯淡了许多的眼珠子挣扎似地转动着,片刻,恨恨道:“这种事,简直莫名其妙!我问你北斗,你到底给他打过电话没有?怎么这点事都办不好?”
王北斗向她凑近了一点,目光咬住她的眼珠:“我给他打过电话,可他带着科教代表团去欧洲招商了。我告诉你,他不会来救你的,他也救不了你!”
宋大川纤长苍白的手指用力把手中的一次性塑料杯子捏扁了,杯子里的水溢在桌上,流到她膝盖上。
王北斗掏出纸巾丢给她,她却不接,任茶水漫开。
王北斗差点哭出来,便着嗓子道:“大川,我们的时间很紧迫了,你要赶快争取主动!大川,就算我求你好不好?啊?”
大川因手上有铐,伸不出手,便将身子尽量往前倾,她的脸已经很靠近王北斗的脸了,王北斗已经能看清她脸上细细密密的皱纹了。大川像要把王北斗吞下去一般道:“北斗你会救我的对吧?北斗你能救我的对吧?”
王北斗肯定地点点头,道:“大川,最能救你的是你自己!你听我说,刑法第六十七条第二款规定:被采取强制措施的犯罪嫌疑人,主动供述司法机关尚未掌握的本人其他罪行的,应当以自首论,便可以从轻或者减轻处罚。如果还有揭发他人的犯罪行为,或者提供重要破案线索立功的,是法定从宽处罚的情节。你要马上主动交待问题,最好就是现在,如果等检察院、刑侦队他们查实了,你就没有这个机会了!”
宋大川惊愕地盯住王北斗,那眼神就像看天外来客似的。她一边慢慢地将身子缩回去,一边道:“你还算是我的律师吗?人家律师总是帮助当事人减轻罪行,哪有你这样让我多供认几宗罪行的?还让我去揭发别人?这种缺德事我不干!”
“你们做的那些事还不缺德吗?”王北斗愤怒地斥道,声音虽不响,力气却很大,以致宋大川身子都朝后仰去。王北斗压抑了一些,又道:“大川,你,你们瞒不住了!正因为我是你的律师,才把这个底露给你!”
宋大川似乎明白了王北斗的意思,两只被铁铐连在一起的手托住了下须,一根小指轻轻击打着唇角,仿佛要把那粒落到脸盘外面的痣欺回去似的。她垂下眼皮,像正午的猫儿般半睡半醒,却是在紧张地思索着。稍停,她用一种懒洋洋的口吻道:“我不就那几笔信用金吗?我退还银行就是了嘛!”边说边揣度着王北斗的神情,目光从眼皮下溜出来在王北斗眉眼间萦绕。
王北斗自然知道她的小把戏,她想,再不点破她,她哪里肯认输?自己也真是异想天开了!这就是宋大川,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莱鹜,否则就不是宋大川了!
她便静静地深深地久久地看着宋大川,直看到宋大川不得不睁开了眼皮,放下了双手,坐正了身子,仍浑身发毛,憋不住道:“你看什么看?不认识我呀?”
王北斗出其不意道:“裴建安究竟为什么会自杀?”
宋大川不由自主腾地跳起来,镣铐一阵叮当。稍停,又坐下了,道:“这个,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你们讲不讲法律呀?裴建安的死也要算到我的账上?”
王北斗不理她的声东击西,再问:“裴建安缥娟的录像带究竟是谁策划的?”
宋大川抬了抬眼皮,又垂下了,没好气道:“我怎么知道?我又没叫他去搞妓女!”
“你当然知道,你是想用这盘录像带封住裴建安的嘴,让他不要揭露天龙公司的内幕,不是吗?”王北斗的目光像两支长矛抵住了宋大川。
宋大川确实感到有点透不过气来,于是她纵声大笑起来,她常常以肆无忌惮的笑来掩饰她的悲枪与绝望,她短短的头发随着她的笑东倒西歪,像厉风中的蒲公英草。当她的笑持续不下去的时候,她便道:“北斗啊,这你可把我的一片好心想到歪道上去了。陆平君榆木脑袋不可理喻,你还不明白?我这是保护裴建安!你说说,他能把天龙公司怎么样?他不看看天龙公司董事会里都有些什么人!说一个出来就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王北斗看她的眼光不无讥讽,更多的是怜悯,她不想跟她在一个问题上纠缠下去,她想看看她究竟愚顽到什么程度。便突然调换目标,道:“我再问你,于锦绣究竟是谁杀死的?”
宋大川浑身抽搐了一下,只一瞬间,旋即喷笑道:“王北斗啊王北斗,这才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呢!公安局七查八查,法院三审五审,铁定了的案子,傅晓元服刑都两三年了。你什么意思?说是我杀了于锦绣不成?”
“我没有说是你杀的,可你知道是谁杀的!”王北斗紧追不舍地盯住她,逼住她。
宋大川已经没有力气再笑,她的脸渐渐阴沉下来,面色由焦黄转成灰白,唇角的黑痣绝望地挣扎着。她轻轻吐出一个词:“谁?”
“孟元!”王北斗说出这个名字时仿佛看见那副制作精良的眼镜片忽地一闪,又一闪。
宋大川唇角的黑痣弹跳了一下,便趴着一动不动,死蝇一般。她垂下脑袋,抿紧了嘴,面孔黑乎乎的。她不打算再回答王北斗的任何问题,这个小小的精怪的女人,就像孙悟空变作一只黄蜂,钻进了铁扇公主的肚子里,竟把五脏六腑、来龙去脉都搞得清清楚楚。这一刻,宋大川非常非常后悔,当初宁愿让吴舜英那个笨蛋做辩护律师,也不该请了这位脑筋不会转弯的王大律师!
王北斗见宋大川摆出一副“我不开口,谁奈何得了我”的架势,又气又痛,她恨不得跑上去用手扒开她的嘴巴,她不得不使出最后的绝招。她无限哀怨地叫了一声:“大川!”心颤抖起来,声音也颤抖起来,几乎就是哭声了,“大川,你还执迷不悟啊?粉范,粉范她究竟是怎么死的呀?!”
宋大川有再大的本事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惊惶,又一次地弹跳起来,低低吼道:“王北斗,你是疯了?”
王北斗终于没拦得住眼泪,泪珠刷地溢出眼眶,泣道:“大川是你疯了,你竟下得了这般毒手!”
宋大川慌张地、逃跑似地扑向会见室的门,喘了一口气,又折回来,抬起被铁铐锁住的双手指着王北斗,声嘶力竭道:“王北斗,你这个魔鬼!我要解除你的合同,你现在不是我的律师了,你滚!”
王北斗任泪水态意地流淌,道:“大川,你要解除合同,可以。你先看看我带来的东西,以后随你怎么样,我都不管你了!”
她边说着,边从随身的公文袋里取出旧报纸包裹得四四方方的一包东西。她的眼泪滴滴答答落在纸包上,她三下五除二撕去了外面的旧报纸,随后狠狠地一抖,便将那东西摊开在她与宋大川之间的桌子上了。
宋大川丁零吮嘟抬起双手一把抓住了它,便像蜡像馆里的蜡人一般,不会呼吸、不会表情、不会动作了。
那是一块草绿色毛睛军用毯,其实它并不是真正出自军队,在王北斗、宋大川她们上山下乡的那个时代,这种毯子很时兴,商店里凭上山下乡的证明都可以买到。它已经很陈旧了,绿色已经褪得差不多了。所以称它草绿色已经不很准确,事实上它更接近土黄色。看上去它比通常规格的毛毯窄了一截,仔细看,原来它中间有条接缝。这种毯子质地并不很坚固,用了几年,经常躺着的中间部分便磨损了。主人把磨损的那部分剪掉,又重新缝拢来,所以它就显得窄了一截。
当年,王北斗在南范岗十八湾泉道的水磨房里抱起粉范的时候,粉落身上就裹着这块褪了色的窄了一截的军用毯!
“当时,许多山民围着这孩子都在打听,会是谁这么狠心,把才出生一个多月的婴儿丢在这泉道上?多危险,若下场雨,泉水涨一涨,这孩子就没命了。山里面晚上经常有野兽出没的,也许是老天怜恤这孩子吧……”王北斗断断续续地回忆起来。
“是你回城后两天,我收工晚了,只站在人群外,踞起脚看热闹,却一眼看到了这块毯子。我还不敢肯定,拼命地挤了进去。我看清了毯子中间的接缝,是我们俩一起缝的,你从那头缝过来,我从这头缝过去;你用的是黑线,我用的是白线;你针脚大,我针脚小……”
“……其实,其实我早看出你身体有变化,你脸瘦了,腰身却粗了,你把衣服上的褶桐都拆了,让衣服宽宽大大像面粉袋那样套在身上。你吃不下饭,老是拖我去村林里采酸得掉牙的刺梅吃。你半夜里偷偷跑到泉水沟边呕吐,有一次还晕倒在山路上。可我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当然也不敢问你……后来你说场部调你到邻县茶场参加培训,我知道那是假的,你是躲起来悄悄地生孩子去了。当时我很想找到你帮助你……”
“……那一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陈至诚救火死了,你又上大学去了,我心里很空,我决定把婴儿留下来。开始我也曾想过给你写信,把孩子的事告诉你,狠狠地骂你一顿,冷酷,自私!可我舍不得把她还给你了,我安慰自己,我又不是抢的,是人家不要了丢掉的。其实我也很自私,对吧?”
“……孩子你看到了,很争气吧?长相、脾气,好多地方都像你,有时候,我真害怕你把她认出来……她很早就怀疑你的英姿集团财务有问题,跟我说起过,要我找你谈谈。当时我要是答应她就好了,也许后来的许多事就不会发生了。可是我却责备她,要她不要胡乱猜疑。我生怕她和你发生矛盾,发生冲突。她尊敬你,你也喜欢她,我良心上就好过一点……”
“……可她还是去找你了,对吧?她告诉你凌凌病情好转、恢复记忆了,是吧?她告诉你凌凌反复说傅晓元没有杀人,对吗?她告诉你凌凌还有很重要的情况要说,是吧?”
“钱警官,钱警官——”一直蜡像般沉默着的宋大川突然石破天惊地喊起来,并且冲到铁门边,举起戴着镣铐的双手丁吮丁吮擂起门来。
“大川——”王北斗骇然叫道。
小钱和另外两位女警官闻声赶来。小钱疑惑地看看王北斗,又很严肃地问宋大川:“你为何喧哗?发生什么事了?”
宋大川是背对着王北斗站着,王北斗看不见她的脸部表情,只听她嗓子暗哑,道:“钱警官,我要回监房。”
小钱诧异道:“今天这么快就结束了?”目光便转向王北斗。
王北斗十分勉强地点了点头。
小钱又转向宋大川:“要回监房可以好好说嘛,为什么要这样大喊大叫。”
于是女警官押着宋大川走出去了。小钱便问道:“王律师,这宋大川问题到底严重不严重?上头一会儿这样说一会儿那样说,把我们都搞糊涂了。”
王北斗用力挤出个无奈的笑。她忽然想起什么,连忙追到门口。宋大川夹在两位女警官中间正一步步地走远,她冲着她的背影高声道:“大川,《星岛日报》是你让孟元寄到南落岗去的,是吗?”
大川没有回头,从王北斗说出粉范的身世,她再也没有看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