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终于弄清楚了。

如果小高不从麻姑家逃走,人们怎么也不会想到他身上去。就在玻璃竖起来的第二天,小高突然不见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起初,麻姑以为他是上厕所去了,他刚刚淘洗过的一篮子小萝卜还湿湿地搁在屋檐下。一直到将近中午,还是不见小高的影子,麻姑出去打听了一遍,人家都说没注意,她惦记着那一锅已经煮好的黄豆,只好匆匆折了回来。

一晃,一天就过去了,麻姑想,难道这家伙出去打野食了?又一想,他来了这么久,一直跟着她一起,早出晚归,偶尔一次撒撒野,就当没发现算了。可到了第二天,还是不见小高露面。问阿山,阿山一脸不懂人事的样子。

两天以后,小高还是没有回来,麻姑让小鱼去报了案。

很快,他们就把小高抓住了。他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和春儿刚刚收拾好行李,准备远走高飞。他对偷走捐款的事供认不讳。原来他早就计划好了,上次春儿来过之后,他就打定了主意,既然春儿已经跟那个货车司机退婚,既然他在麻姑家过得并不如他所想象,既然他看起来像是什么都有了,实际上仍然什么都没有,他想他不如回去,和春儿在一起,到另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但他不能空着两只手走,他得弄点钱,想来想去,他不知道哪里有钱,虽然麻姑有点钱,但他没办法拿到手,麻姑的钱都在银行里,密码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他就是杀了她也拿不到她的钱。后来他跟春儿上街的时候,猛地看到了那个捐款箱,从此就惦记上了。他没想到,千方百计淘神费力弄了出来,和春儿两个数来数去折腾了大半夜,竟只有两千多块钱,这个数字大大超乎他的意料。他很后悔。他说,早知道只有这么点钱,他就不会打这个主意了,他的小吃店一个月下来就能轻轻松松挣到这么多钱,还没有任何危险。

抓回来的当天,麻姑对家里人说,你们谁也不许去看他,谁也不许再提这个人的名字,就当我们根本不认识这个人。麻姑的命令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异议。

可第二天,麻姑一个人来到了看守所,他对着她痛哭流涕,几乎晕倒在地,弄得她的眼圈也跟着红了几次。她对他说,好好坐牢吧,你在店里干了这么久,我不会让你白干的,我会付给你工资的,我会把你的工资送到你家里去的。他还在继续哭,她撇下他,转身走了。她本来还想顺便去看一下春儿的,想了想,又没有去看,径直回家去了。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要去找人弄点獾子油,那东西治烫伤是最好的,阿水的脸哪!她一想起来就心疼得直哭,她可不想让阿水后半辈子举着一张烂脸过下去。可是,上哪里去弄獾子油呢?现在哪里还有獾子呢?她记得她小的时候,家家户户总是要备一点獾子油的。

她也不知道阿水的脸还有没有复原的一天,她把自己关进黑屋子里,手拿一枝鲜花,苦思冥想了好多个日日夜夜,都没有一丝结果,她怀疑自己没有那个功能了,要不就是阿水彻底没救了。如果阿水从此落下一张不能见人的脸,她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呢?作为母亲,她麻姑又该如何过下去呢?她想起阿山和阿水刚刚长大的时候,那时,她是多么骄傲啊,她们就像雾落的两个公主,走到哪里,都是人们争相打量和议论的中心。那样的好日子再也没有了。小鱼虽然长得还不错,但远远没有阿山和阿水当年那样出名。她一直认为,小鱼的脸上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晦气,这晦气从来没有离开过她,好象她生下来就有,一直带到现在。

她沿着路边小店一路打听过去,家家户户都没有她要的獾子油,有些人家甚至从来没有听说过。她越走越绝望,越绝望就越认为獾子油是治好阿水的唯一药方。

走了一阵,她突然看见了小鱼。小鱼低着脑袋,急匆匆地往河边走去。她觉得奇怪,她不好好在日杂山货店上班,到河边去干吗呢?她突然对这个沉默寡言、脖子上终日缠着围巾的外孙女发生了兴趣,她悄悄跟在小鱼的后面,她想看看她到底在干些什么。

她看见小鱼似乎在揩眼泪,小小年纪,她会有什么伤心事呢?她为什么要跑到河边去伤心呢?她决定暂时把獾子油的事情放一放,先去看看小鱼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紧紧跟在小鱼的背后,猛地发现,这丫头不知什么时候也长大了,走在街上,竟有了那么点女人的样子,小屁股紧绷绷的。她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她想她又要有操心的事了。

这时已是傍晚,大阴坡的玻璃反射过来的太阳渐渐没了力气,大雾缓缓升起,小鱼的背影被推来涌去的大雾包裹着,勾勒着,麻姑从未如此仔细地看过她的背影,她发现,尽管小鱼的屁股紧绷绷的,但仍然还是一个孩子的屁股,她的腰肢还不会摆动,她的屁股也不像阿水那样,有沉甸甸挂在腰下摆来摆去的感觉。

她跟在小鱼的后面,不知不觉来到了河边王叔的木器厂。她看见小鱼犹豫了一阵,在一丛冬青树后猫了下来。她要到这里来见谁呢?如果她要来见王叔,有什么必要躲躲藏藏呢?她从小就是王叔的跟屁虫,她几乎是吊在王叔屁股后面长大的。

她顺着小鱼的视线看去,一间屋子里的灯开着,屋里却空无一人。她正在纳闷,办公桌后面的那面墙突然裂开一道缝,裂缝越来越大,王叔从裂缝里钻了出来。她吓了一跳,他会穿墙?他会法术?正这样想着,一个女人在后面跟了出来,王叔把手在墙上按了一会,裂缝又在身后悄悄合上了。这下她知道了,不是什么穿墙术,而是后面有一间密室,用来幽会的密室。她没想到王叔看上去挺老实的一个人,居然也做这种事情。她看见那个女人在王叔后背上轻轻捶了一下,他回过身去搂了她一把。灯熄了,门也关了,两人并肩走了出来。

正想转身回去,猛地看见小鱼从冬青树后窜了出来,怪叫着向他们两个冲过去,不由分说,朝王叔一阵拳打脚踢。小鱼!你听我说小鱼!王叔顾不得疼痛,伸出手来试图捉住小鱼,反被小鱼一把拽住胳膊,狠狠咬了下去。那个女人本来已经走出去了,见此情景折了回来,王叔冲她又是摆手,又是瞪眼,她只好站在那里不动。

麻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但她不敢相信事情是真的。难道小鱼和王叔┅┅?这怎么可能?她还曾经想过让小鱼认王叔为干爹呢。她看见王叔腾出一只手来,狠狠揍了小鱼一拳,才从她嘴里取出自己的胳膊。他搡着她往屋子那边走。她不走,他一弯腰,猛地将她挟在腋下,像挟着一个柴捆,任凭她乱踢乱弹,一路歪歪倒倒地向那边走去。

他腾出一只手来开了门,砰地一声,门又在身后关上了。麻姑紧紧跟了过去,她听见小鱼在里面哇哇大哭,王叔压低声吼道:你疯啦?把我咬成这个样子,我还怎么出去见人?你也不想想,你突然跳出来,让人家知道了,我以后在雾落还怎么混下去?

麻姑在门口站了很久,有一阵,她完全不能思考,她脑子里像装了一台发动机,嗡嗡作响。小鱼还在呜呜地哭。麻姑正要敲门,听见王叔又在说:

小鱼,你真傻呀,我们俩注定是没有前途的,你千万不能让人家看出来我们之间有过什么?你还是个孩子,你还要慢慢长大,你将来还要嫁人,我不能让你这么早就坏了名声,我不理你,那是因为我想保护你,你以为我真想跟那个女人在一起吗?我跟她在一起也是迫不得已,我得依靠一个人来转移注意力,不然我会一直缠着你,我会害死你的,我怎么能害你呢?我怎么舍得害你呢?你真的没有想过这些吗?你真的没有意识到我是在保护你吗?

小鱼的哭声小了些,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泣,那声音像一只呛了水的猫,湿湿的,可怜巴巴的。

麻姑终于叩响了放在门上的手指。她听见小鱼的抽泣声戛然而止。过了一会,王叔打开了门。见是麻姑,他愣了一下,随即堆满了笑。麻姑定定地看着他,忍了又忍,滚到嘴边的话却变成了另一句:我看见小鱼往这边来了,就跟着过来看看,我还不知道你的木器厂原来在这里呢。

她装出感兴趣的样子,顺着王叔的指点,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参观,双腿却在裤腿里微微发抖。她不能跟他撕破脸,她要是撕破了他的脸,她的脸也就没有了,小鱼的脸也就没有了,她一家人的脸都没有了。她得小心地维护着,孩子还小,路还长,她不能这么早就给她毁了,她不能声张,她一定得好好保护她,她保护她的唯一办法就是不吭声,就是什么也不说,就是装糊涂。她突然想起那一次,她犯了眩晕症,小鱼才一点点大,已知道通宵不睡地陪着她。小鱼真是个好孩子,她一定得保护她。她擦起了眼泪,却对王叔说,这油漆,熏死人了。

王叔带她来到外面,把那些从很远的山里运来的圆木指给她看,她一边看,一边夸,猛地想起了她的男人,想起了他在江上打捞木材的样子,他对她说,我们要在雾落这个地方扎下根来,要子子孙孙,人丁兴旺。可现在,她想想家里仅剩的几个女人,她知道那绝对不是他期望的样子,但她有什么办法呢?她也不高兴弄成现在这个样子。这样一想,她的眼泪再次哗哗地流了下来,她只得胡乱掩饰,笑着对王叔说,看到你这么发达,真为你高兴。

王叔的脸有些发红,他强作镇定地客气着,说不成一句完整的话。

麻姑领着小鱼往回走。事实上,她一出现,小鱼就紧张起来,她偷偷擦干眼泪,装着在那里专心看报纸的样子,耳朵却听着外面的动静。她以为麻姑发现了什么,观察了一阵,又觉得她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但她还是觉得麻姑怪怪的。她居然在路上拉着她的手!这是她长大以后,麻姑第一次拉她的手。她拉着她的手,不停地揉,不停地捏,还不停地有眼泪滚落下来。她又紧张了,试探着问麻姑,你怎么啦?

麻姑索性大大方方地掏出手绢擦起来,说我这眼睛今天好象有毛病,总想流泪,什么办法都想过了,就是止不住。

她跟着说了一段话,让小鱼差点魂不附体:小鱼啊,从今以后,我们哪也不去了,我们一家人规规矩矩地守在家里,关起门来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外面坏人太多了,我们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我们只是女人,我们拼不过坏人,也认不出谁是坏人,有些坏人装得比好人还要好,其实这种人最坏,他真正是那种口里喊哥哥,手里摸家伙的东西。但我们偏偏没有本事认出他的真面目,有什么办法呢,等我们认出来的时候,已经迟了,已经迟了啊。

这天晚上,麻姑在晚饭之外,又单独给小鱼做了一个她最爱吃的玉米面饼子,又松又软,两面金黄,中间包着酸菜肉丝馅。麻姑拿最好看的盘盛了,放在小鱼面前。小鱼吃完了,麻姑又流下泪来,说小鱼啊,外婆以前对不起你,你妈没有好好照顾你,我也没有好好照顾你,我们两代人都没有尽到责任,从现在起,我一定得好好照顾你了。她往小鱼面前挪了挪,摸着小鱼的头发,围巾,好像小鱼是她好不容易找回来的一只失踪的小猫。

麻姑突然爆发的温情简直让小鱼受宠若惊。一连几天,麻姑天天晚上陪着小鱼,给她讲小鱼以前的事情,讲阿山小时候的事情,也讲自己小时候的事情,不让小鱼有任何借口出去。小鱼瞌睡来了,她就陪她到卧室,替她拍松枕头,替她展开被子,直到小鱼闭上眼睛,她才恋恋不舍地替她掖了掖被角,然后走出来,叮里咣啷地锁上大门。

那是一把特制的大锁,钥匙只要麻姑才有。小鱼慢慢看出来了,麻姑不再许她晚上一个人跑出去,她要把小鱼囚禁在家里。最难堪的是有天晚上,她居然揭开被子,要看看小鱼的身体,她一边念念有词,一边有节奏地抚摸小鱼的肚皮,盆骨,如果不是小鱼倏地一滚,她差点就摸到了她的**。她说小鱼啊,你记住外婆的话,女儿的身体是最金贵的,走到哪里都是最金贵的,你要相信你外婆,外婆我刚刚把你的身体还原成了金子,从现在起,你就跟刚刚生下来没什么两样,是一块还没见过天日的金子。

说来奇怪,麻姑刚刚说完,小鱼就浑身一热,像刚刚在温水中泡过一样。她拉下衣服,裹紧被子,有一种洁净而又温暖的感觉。

可惜这种感觉没持续多久。麻姑一走,小鱼就爬起来给王叔写信,她必须给他写信,她慢慢觉悟过来了,他的很多话都不可信,比如说那个小房间,他说过那里只属于他和她,现在却有别人进去了,还有到山外上学的事也是这样,说好了给她钱,帮她转学,结果都落空了。她知道那个进他小房间的女人是谁,她就是木器厂的秘书,她跟他天天在一起,近水楼台,当然想进就进。算了,她也不想去跟她争个高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要上学,她要他兑现他曾经答应过的学费,他一定得兑现才行,当初正是因为他答应过她,她才听了他的话,想也没想就退了学。她想拿着这笔学费,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了,再也不管谁会到他那个密室里去了。

她写完了,想了想,又在信里加了一句:如果你不兑现的话,可别怪我想出什么别的花样来,到时你别吓得屁滚尿流就行。她写完了,望着屁滚尿流几个字笑起来,她觉得这几个字非常解恨。

其实她并不清楚怎样才能叫他屁滚尿流,她只是觉得,如果他耍赖皮的话,她是很想这样做的,她一定会想办法这样做的。

寄信那天中午,她经过雾河边一个回水湾,看见河面上漂着好多鱼,一些人驾着木排在那里一条一条往袋子里捡。她知道,他们又用雷管炸鱼了,雷管的威力真大,这些鱼不是被炸伤了,而是被雷管掀起来的波浪震晕了。

她向那个正在收拾雷管的人走过去,她说,给我看看你的雷管好吗?

走开走开,你一个小姑娘看这些东西干什么!那人提起家什,向河边一个低矮的小屋子走去。她知道他是打鱼人,他靠打鱼为生。她想,他家里肯定有许多雷管。她悄悄跟在他后面,向那个小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