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那天,大阴坡没了游客,阿水来到博物馆听麻姑唱歌。这是她第一次坐在台下听麻姑卖唱。当她在家里说出卖唱这两个字时,麻姑梆地给了她一句爆栗子,她护着头,笑着说,我讲错了吗?你收了钱的,不是卖唱是什么呢?
那天麻姑唱的依然是情歌,那些人似乎只对情歌感兴趣。
桃子没有李子圆/郎嘴没有姐嘴甜/前年六月亲个嘴/今年六月还在甜/甜了一年又一年想郎想到心里慌/把郎画在枕头上/翻身过来把郎喊/翻身过去喊声郎/一夜喊到大天亮想郎想得挨门站/眼泪流了千千万/掉在地上拣不起/拣得起来用线穿/留给情歌回来看阿水看着台上的麻姑,突然觉得她不像是原来的麻姑了。那些红的绿的轻飘飘的衣服,那些拙劣的胭脂和口红,那些刻意选编的山歌,弄得麻姑怪里怪气,不伦不类。麻姑的表情也很奇怪,她既不看台下,也不看前方,她看着脚前一两米远的地方,看上去像一个正在老师面前背书的学生。阿水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从小到大,她听那些歌听得多了,但都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那些歌在山上,在林间,在空中,在雾里,撞来撞去,时隐时现,人们顶多站下来,屏息聆听一会,会心地一笑,接着去干自己的活计,谁也没想去看看到底是谁在唱歌,就像他们听见鸟叫,却并不想去弄清楚是哪只鸟在叫一样。现在,猛地一下,人和歌都摆在眼前,阿水顿时觉得,那些歌其实并不好听,甚至有种拿不出手见不得人的感觉。
正想起身离去,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突然出现在门口。他可真是全副武装,天气并不太冷,他却拉高了衣领,还系上了围巾。阿水马上想起来了,昨天她就见过这个人,他跟着一群人在大阴坡看过那块玻璃,他跟那些游客不大一样,既不叽叽喳喳,也不频频拍照,他两手插在裤兜里,特务一样紧闭双唇,一声不吭,他似乎没有同伴,一个人这里站站,那里看看,虽然他戴着墨镜,但阿水还是能够感觉到,他没看玻璃,他看的是她,幸亏她已经在大阴坡百炼成钢,再也不怕别人盯着她看了,不像刚开始,只要有人盯着她看,她就呼吸急促,心跳加快,背得滚瓜烂熟的解说词也会念得颠三倒四。
那人一进来就盯着麻姑看,阿水总觉得,那不像是一个普通游客的神态,但他不是游客,又会是什么人呢?
麻姑唱完了,换好衣服跟阿水一起往小吃店赶,秦自清还在那里等着吃饭呢。走了几步,阿水觉得有点异样,猛地一回头,那个戴墨镜的人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见她们回头,马上装着没事似的,去看附近的山山水水。
麻姑说,那人干吗老跟着我们呢?蒙头捂脸的,还戴个黑漆漆的眼镜子,不会是坏人吧?
阿水呵呵一笑:就我们两个?既没财也没色,坏人跟着我们有什么意思?
麻姑想想也是,就笑一笑,不再往后看。阿水看着麻姑越来越佝偻的后背,说你别去唱了吧,一把年纪了,还站在那里唱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看着不是个滋味。
有什么办法呢,我已经跟人家签了合同了,不去要罚款的。
过了一会又说,一开始我也觉得丢人,唱了几次就把脸撕破了,反正我也没觉得自己是在唱歌,我就当自己在种地,在做饭,在挣钱。
麻姑摸摸口袋,那里装着刚刚从经理那里领到的工钱。摸到钱的感觉总是好的,她忍不住一阵高兴,竟轻轻哼唱起来:
歇了头一歇/挨到情姐姐/出他妈的怪奇事/挨到了就新鲜些
阿水头一次听她唱这个调调,笑得弯下腰去:从来没听你唱这么滑稽的歌。
麻姑也乐了,说还有更滑稽的呢:
栀枝花的姐/牡丹花的郎/郎要挨到姐/姐要挨到郎/挨到哒还要挨/这时候你才来
两人笑过一阵,阿水正色说,其实你就这样自个儿哼哼才是最好听的,真拿到舞台上去唱,这些歌反而不好听了。
我知道,我怎么不知道呢?这根本不是歌,不过是些野调调,上不得台面的,但人家非要把野菜端上宴席,我有什么办法呢?
一直到晚上,小吃店打烊了,一家人分成两拨,阿水和秦自清往大阴坡走,麻姑、阿山和小鱼往回家的方向走。没走出多远,阿山突然像丢了魂似的,站在路边不走了。
小鱼去拉她,她竖起一根手指,嘘了一声,轻声说,你爸爸来了!弄得小鱼汗毛直竖。麻姑厉声说,我看你现在是不分白天黑夜地说梦话!
阿山横竖不肯走,站在那里嘟嘟囔囔:秉辉来了,秉辉真的来了。
在哪里?你指给我看,在哪里?麻姑没好气地吼了一通,拉着她的胳膊,硬生生地将她拖走了。
中途,阿山趁麻姑不注意,猛地推了她一把,撒腿就跑,边跑边喊:秉辉!秉辉!麻姑和小鱼只得返身去追,追着追着,麻姑在人群里再次看见了那个戴墨镜的人,他失神地站在路边,目光一直追随着在街上姿意奔跑的阿山。麻姑觉得这个人真有意思,即使天黑了,他还是戴着墨镜,难道他还嫌夜晚不够黑吗?
第二天清早,麻姑照例收拾好小吃店当天要用的东西,跟小鱼一起送过去。刚刚出门,麻姑突然内急,就让小鱼先走。等她处理完出来时,发现小鱼正在楼下跟那个戴墨镜的人说话。麻姑心里咯噔一下,大喝一声,叫走了小鱼。
麻姑问她,那人跟你说什么?
什么也没说,随便问问,雾落有些什么好玩的地方,我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妈妈叫什么名字。
不要随便跟不认识的人说话。
是他主动上来跟我说的,我要走,他就跟着我走。
你就不能喊人?一点都不懂得保护自己。
洗菜的时候,麻姑看见小鱼手上多了一个绿玉的镯子,厉声问她:哪里来的?
刚才那人给的。
随便什么人给你你都要?你就不怕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扔掉!
那人不像是坏人。小鱼有点喜欢那个镯子。
扔掉!
小鱼只好摘下来,轻轻扔到垃圾筐里,过了一会,趁麻姑不注意,又悄悄拣了起来,放进口袋。她真的不觉得那个人是坏人,虽然他戴着墨镜,但她依然觉得他身上有某种说不出来的东西,令她感到亲切,好像他们曾经认识,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了。而且她喜欢那个镯子,她看见许多女游客都带着那样的镯子,亮晶晶的,像绿色的水草在里面游动。他说,戴上吧,玉象征着吉祥,会给你带来好运。她说我不能要别人的东西。他说,玉就是拿来送人的,别人送的比自己买的更吉祥。她说,我不认识你。可他说,玉认识你,也认识我,我们不就认识了吗?她被他说糊涂了,也被他说服了。
小鱼将手镯藏进了枕芯里。她突然想起了她上小学时碰见的那个人,她觉得很奇怪,她总在街上碰见陌生人,陌生人总是送她礼物,那次是书,这次是手镯。她想起那个人问她,如果这个手镯会变魔术,可以满足她一个愿望,她会对它说什么呢?她还来不及回答,麻姑就下楼来了,就把她叫走了。
她躺到**,手镯硌着她的脸,她感到了手镯的凉意。手镯太小了,而她有很多愿望,她想去上学,想到雾落以外的地方去,想治好阿山的病,想所有人都来跟她做朋友,都来巴结她,她还想王叔和那个人女人突然遭遇不幸,除了她小鱼,无人能帮他们解除困境,两人一起跪在她面前求她,而她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但那个人说了,只能满足她一个愿望,她必须有所选择。她想了又想,最大的愿望还是去上学,到山外去上学,有朝一日,她出息了,成了大器,其他的愿望自然而然也就实现了。
想到这里,她又把那个手镯掏了出来,捧在手心,对着它轻轻地说出了自己的愿望。她一连说了三遍,心中顿时踏实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