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里,麻姑在家门口挂着一把白晃晃的铝制饭勺,又在大门上凿开一条一指宽的小缝,即使在冷气嗖嗖的冬天也是如此。寒风夹杂着雪粒和雨点,蛇一般咝咝地游进来,小鱼十根手指冻得像胀鼓鼓的香肠,她坐在小板凳上,一边写作业,一边冲麻姑翻着眼皮:好好的门弄成这样,冷死人了。麻姑就像没听见一样。不仅如此,她还要在饭桌上多摆一双筷子,等大家各就各位,端起碗来就要吃饭时,她猛地扑过来,鲁莽地拨开谁的肩膀,飞快地拿起那双多余的筷子,在桌子底下煞有介事地绕一圈,再端端正正地摆在桌边。小鱼知道外婆又在搞鬼,但她究竟在搞什么鬼,小鱼却不敢问她,就算问她,她也不会说出来的,对于类似的发问,她永远只有一句话:不该问的就别问。

有一天,麻姑自己泄漏了天机:九九八十一个月了,阿水该回来了,谁跑得过九九八十一这个大数呢?

阿水真的在一个晚上突然回来了。

那天刚好停电,阿山和小鱼两人就着烛光吃晚饭,麻姑照例一个人坐在昏暗中,一边仔细倾听她们的咀嚼声,一边吞咽着被充分唤起来的唾液。就在这时,烛光晃了一下,一个人影突然黑乎乎地站在门口,把大家吓了一跳。

黑影喊道:妈!

麻姑蹭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却不说话,只呆呆地望着那个黑影。过了一会,黑影向旁边一伸手,另一只胳膊被拽了出来,跟着,一个更大的黑影站在门口。

妈,我是阿水,我回来了。我们回来看你来了。

阿水拉着那个人来到麻姑跟前。阿水说妈,你还认得他吧?他是小黄,我跟小黄一起回来看你来了。她说完搡了他一下,他嘶地笑了一声,别别扭扭地喊道:妈!麻姑听了,含含糊糊地嗯了一下。阿水又撒娇地喊:妈!麻姑这才清了清嗓子,指着一把椅子说:请坐。

阿山从一旁轻轻走了过来,阿水大叫一声:姐!笑嘻嘻地捶了阿山几下,说长这么胖了?在家吃什么东西长得这么胖!

阿山只是笑笑地看着她,那种说不清楚的笑,既象高兴,又象陷入回忆。

阿水这时才看见小鱼,她打量了她一阵,问麻姑,这是谁家的小孩?

麻姑把阿水拉到另一间屋子里去。过了很久,阿水冲出来,一把抱住阿山,呜呜地哭:姐!姐!又转过身来抱住小鱼:叫小姨,我是你小姨。

第二天,男人一起床就上街去了,他想去看看当年的那个老上海理发店。麻姑坐在小板凳上一棵一棵择青菜,她看了一眼他的背影,自言自语:那地方早就不是理发店了,现在已经没有理发店了,现在都叫发廊。过了一会又说,也老了嘛,没什么看相了嘛,以前多嫩生的一个人哪。她的语气有些萎靡不振,不知什么原因,一大早她就成了这副样子。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不无恶意地对阿水说:对了,他那根辫子呢?他那些稀奇古怪的衣服呢?看他现在这副中规中矩的打扮,我还真认不出来了。

阿水说你不要这么气呼呼地对人家嘛,说起来,这次回家还是他的主意呢,他主动跟我说,应该回来看看你们了。

哎哟,给了我多大面子呀!我不要这个面子一样活得很好,你们走!马上给我走!我不稀罕你们回来看我。

妈!你看你,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大脾气,你以为我真不想回来吗?我是怕你不高兴见到我。其实,那天我们刚刚走上五峰山,我就后悔了,我喊司机停车,司机不敢停,还冲我发火,因为汽车正在爬山,他怕中途熄了火,再也打不着了。好不容易爬上了山顶,他更不敢停了,脚下就是让人后背发麻的下坡,在那样的下坡停车,汽车还不一个筋头咕噜咕噜翻到山脚下去呀,没办法,我只好一路不情不愿地跟他走了。

麻姑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阿水,突然说,你当我是傻子呀?

阿水就笑,牛皮糖似的在麻姑身上揉来揉去,麻姑慢慢流下泪来,好像她的眼泪是阿水给揉出来似的。阿水说别哭啦,你要再哭我也哭了,我要是哭起来你可别害怕。麻姑说也该你来哭一哭了,你走了以后,我眼泪流了几水缸,要是没有你姐姐这个讨债鬼,我这一口气早就断了。

妈,这次回来我不想走了,我觉得还是雾落好,外面的太阳好毒,外面的饭菜也不如你做的好吃,你看看我,变得又黑又瘦,在雾落的时候哪是这样的。真的,我在外面好想你们的。

麻姑伸手去摸阿水的脸,摸着摸着,轻轻打了她一下,又哭了起来。

你这个没良心的,我把你养到这么大,你说走就走,这么多年,连个音信都没有。阿水也哭:我怕我一写信,就会没完没了地想你。

妈,这次我真的不走了,我就留在雾落,留在你身边。你看看你,姐姐这个样子,小鱼也还小,我不在的话,你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瞎讲,你现在是人家的人,这里只是你的娘家,回来玩一玩可以,长期住下去人家要说闲话的。那边对你还好吧?

我说了你不要生气,我过去了才知道,他原来是结过婚的,他家里还有一个六岁大的儿子。他们那里都这样,都想多生几个孩子,上头又搞计划生育,不准多生,所以他们就离婚,有些人离了两三次呢,身边的小孩从高到矮,一个接一个的。

麻姑听了,没什么反应,她的目光定在外面一只竹笸箩上,很久都收不回来。阿水偷偷看了她几次,有点心虚,正要起身走掉,麻姑说话了:

那就对人家的孩子好一点,这都是命,既然是你的命,你就不要不服。

阿水只得又蹲了下来:刚开始,我跟那小孩处得还好,时间长了,就都有点疲了,不像开始那么好了,人家都讲,这种关系再怎么费心也好不到哪里去。

那不行,你得跟他一直好下去。麻姑接着又说,你也不许后悔,就算你后悔,也不要来告诉我,我不爱听。

其实麻姑一直有预感,阿水在那边不会过得很好的。她一直暗暗留意阿水以前的那些女伴们,她们虽然没有跟人私奔,也没有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她们留在家里,规规矩矩嫁了人,又平平安安地生了孩子,她们看上去挺顺,事实上却没几个过得很好。她不明白她们这一辈的人都是怎么了,明明过得好好的,却冷不防就出了点毛病,不是弄得无法收拾,就是凑凑合合,差强人意。她们当中,有一个在百货公司做财务的,因为跟一个外地来的采购员好上了,不知怎么七扯八拉的,竟挪用了公款,现在被送到劳改农场去了。有一个人的丈夫跟别的女人好上了,她从此就没正常过,逢人就讲,每讲必骂,成天披头散发,疑神疑鬼,像个侦探似的在大街上神出鬼没。还有一个,自己的工作干得很好,丈夫也对她好,儿子也生得又聪明又漂亮,有一次,一家三口去小饭馆吃火锅,那一阵时兴用酒精炉子,服务员过来加酒精的时候,不小心泼了出来,大团大团的火苗像前世仇人似的,往孩子的脸上直扑过去,结果,孩子的小半张脸毁了,一家人从此生活得人不人鬼不鬼。只有一个人,家里没出过什么大事,自己也小心谨慎,一路走得还算平稳,但这个人总是独来独往,相当孤僻。去年端午节那天,人人都往门楣上插艾蒿,包粽子,她却什么也没做,一个人来到小饭馆,喝了个大醉,被闻讯赶来的丈夫像挟柴捆似的挟了回去。

阿水听得怔怔的,好一阵没说话。麻姑说,你们这些女子,我算是看透了,你们就是眼睛睁得太大了,脑壳想得太多了。想想我们当年,懵里懵懂,挑担水桶,一辈子无波无浪。

阿水说你记性真坏,你们当年都快家破人忘了,还说无波无浪。

那不能怪我,那是天灾人祸,谁也没有办法。

麻姑又说,对了,你还记得那个人吗?就是那个物质局局长的儿子,当年有人要给你们俩做媒的那个?有些事情是福是祸,一开始真不好说。听说他后来很快就结婚了,可没过几天就出了事。他这个人不务正业,放着外贸公司好好的工作不做,偏要带着一帮人去挖什么隧道,说是五峰山的公路太难走,耽误了雾落的发展,所以他要挖一条穿山隧道,从这边山脚下钻进去,从那边山脚下钻出来,修路不是要钱嘛,政府没有这么多钱,他就去跑贷款,跑到最后,贷款没跑下来,人却被外贸公司开除了,他收购的一批羊皮因为处理不及时,全都烂在仓库里了,外贸公司受了好大损失,因此把他开除了,他老子四处托人说情都没有用。你看他这个人,尽做些两头不讨好的事,你要是真的嫁给了他那种人,比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听说他媳妇都为他急出病来了。

那他后来呢?

被外贸公司开除后,他就自己开了个服装店,听说他爸爸还去店里闹过一次,窗玻璃都给他砸了,大概是不喜欢他做小生意。

这个人倒有点意思,他后来一直做服装生意吗?他的店在哪里?

前阵子听说又去开餐馆了。你想干什么?你不要问东问西的,好好过你自己的。你看看你现在有什么?一无所有!那孩子终究是人家的,老话说得好,石头可以捂得热,人家的孩子捂不热。这么长时间,你为什么不给自己生一个呢?

阿水想说,生了孩子就没有退路了,但她看了看麻姑的脸色,又咽了下去,什么也没说。

还以为你在那边真的过得赛神仙呢!这就叫不撞南墙不回头啊。麻姑慢慢又生起气来,一扬手丢了青菜,还不解气地对着脚边的青菜狠狠踢了一脚。

阿水想换个话题。她看着正在外面洗衣服的阿山,说真没想到,我姐竟成了这个样子。话音刚落,她就知道这个话题又提错了。

麻姑恨恨地说,她活该!当初我要带她去找他,她死活不让,又是给我下跪,又是寻死觅活,说什么他有难处,不要为难他,要替他想想,还说她自己心甘情愿。你们都是活该,她活该,你也活该。

麻姑擤了一把鼻涕说:你不知道那段时间我过的什么日子,每天每天心里像刀在剐一样。她怀小鱼的时候,反应大,吃什么吐什么,人瘦得像根魂,夜夜躺在**偷偷哭。我实在忍不住了,悄悄去找了那个人,我凭什么不找?虽说这种事是两厢情愿的,但你堂堂一个男人,总不能就这样不问不闻吧。我才不管你在那边是个什么人物,我一点面子都没给他留,在他们上班的地方整整吵了三天,直到他的领导亲自出面解决问题,当着我的面停了他的工,我才趁势下台。后来不知怎么给阿山知道了,她一急,当场吐了一口血出来。后来慢慢就成这个样子了。

阿水叹了口气:我姐是真爱他呀,我真搞不懂,那人到底有什么好呢?五大三粗,黑不溜湫,还无情无义,换了是我,要么让他别想走脱,要么让他鸡犬不宁。

还说别人呢,当年你那个海市佬到底有什么好呢?像根豆芽菜,指甲留得老长,背后还拖根辫子,男不男女不女的。

阿水笑起来:这个你就不懂了,那我问你,我爸爸有什么好呢?成天木着一张脸,对你爱理不理,就当你是他房东一样,你还一天三顿做他爱吃的,他死了你还给他请三年饭,你看看现在还有谁会请三年饭?三天就差不多了。

那不一样,我们是结发夫妻,是患难夫妻,他纵有千宗不是,我都担当得起。你们呢?恐怕你们自己都不晓得是怎么回事。现在的人哪,太轻狂了,你们都一样,骨头没有二两重。

吃过午饭,阿水带全家人出去逛街,买衣服,买食物,买日用品,上照相馆合影。她带了一只随身小包,里面似乎装着无穷无尽的钞票,每次付钱,她都刷地一声拿出一大沓来,随手抽出几张,满不在乎地拍在人家手里。那天,阿水的疯狂购物举动惊动了雾落整整一条商业街,因为顾客稀少而扎在一起玩牌的商铺老板们,纷纷回到自己的店铺,整理好柜台,严阵以待。麻姑被她拉着,开始还责怪她烧包,乱花钱,扫**过几个店铺后,提着沉甸甸的战利品,她不再责怪她了,只悄悄问她:你花这些钱,他不会有意见吧?

他凭什么有意见?这也是我的钱。再说,这本来是他的主意,他也该孝敬孝敬丈母娘了。

麻姑的表情渐渐开朗起来,她活了一辈子,从来没有一口气买过这么多东西了。

最激动人心的时刻还是在城中心的珠宝店里。许多人尾随着她们,想要仔细看看他们从未近距离观赏过的金银首饰。阿水把麻姑安顿到柜台外的高脚凳上,趴在柜台上一样一样地挑,不一会,麻姑弯曲的手指带上了戒指,金灿灿的耳环重新扎穿了尘封多年的耳洞,冰凉滑溜的项链也挂在了松驰不堪的脖子上。阿水抱着一面大镜子,偏来偏去地照着麻姑,不停地说:好看吧!好看吧!麻姑被这突如其来的金光晃得眼花缭乱,目瞪口呆,有一阵子,她不知道该看镜子里的自己,还是去看那些亮晶晶的黄金制成的小玩意儿,她的眼睛像两只被关起来的小兔子,窜来窜去,惊恐不安。

当阿水把一只黄灿灿的金戒指套到阿山手上,又把一只小金锁套到小鱼脖子上时,围观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惋惜的赞叹,然后就是意想不到的寂静。麻姑不知何时已轻轻抽泣起来。

一行四人金光四射地步出金店大门,向回家的方向走去。麻姑还在不停地抽泣,拭泪。阿水说,妈,我知道你是高兴的,你不要再哭了,你要是喜欢,以后我每年都给你买。

麻姑突然骂道:你这个没良心的,你以为我是喜疯了吧?我是在想你姐姐,她要是不出那件事,怎么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阿水这才发现阿山一直没有出声,她正低着头专心摆弄那只戒指。麻姑低声说,你也不想想,她能带那个东西么?不出两天,她就给你弄丢了。

丢了就丢了呗,我姐做一场女人,总得尝尝戴戒指的味道吧。

麻姑一听,又哭了起来。

我告诉你,我一共去省城找过那个人两次,第一次,我跟他大吵了三天,直到他领导出面把事摆平。过了一年多,我又去找了他一次,我说你总得给孩子出点奶粉钱吧。你猜他怎么说?他说他已经付出代价了,他已经被撤了职,还连降了三级工资,他能负的责任全都负完了,他现在谁也不欠了。就算他答应负责,也是一句空话,因为他已负不起任何责任。

算了,妈,男人女人在一起就是赌博,我们既然赌得起,也就输得起。

我可输不起,我好好的女儿,被他糟蹋成这个样子,我死都不得闭眼。

你输不起又能怎么样呢?你看看我姐,直到现在,一开口还是高工,她都输得起,你有什么输不起的呢?没准她还觉得她赢了呢。

照你这么说,我去找那个人还做错了?我还该给他赔不是?

妈你想想,也许她这样反而更好,不是说难得糊涂吗?像我,倒是心里透亮透亮的,但我未必有她幸福,在她心中,她的高工一直是她的,他对她好,疼她爱她,也不会对不起她,我呢?好的时候还好,不好的时候……

你可别跟我说你们怎么怎么不好,我不想听到这些话,好歹都是你自己挑的。

阿水摸摸小鱼的头说,妈,你以为一个人真的能对自己做的事负责吗?谁没有一两件肠子都悔青的事呢?

小鱼正把脖子上的小金锁含在嘴里,还没到家,那把金锁已经被她咬得坑坑洼洼。多年以后,小鱼在书上看到海市这个地名,首先想到的就是阿水,然后就是黄灿灿的金子。她还在作文里还写过这件事。

……小姨从海市回来了。海市离雾落很远很远,那里遍地都是黄金,海市的女人个个穿金戴银,出手大方……

及至后来,小鱼在一辆长途汽车上见到了一个自称来自海市的人,她顿感亲切无比,和他攀谈起来,可他朴素甚至寒酸的样子让她疑窦丛生,她说,你怎么会是海市人呢?那人反问她:我为什么不能是海市人呢?小鱼说不出话来,她从那时开始怀疑,世界似乎与她的想象不太吻合,她的想象有时简直谬误百出。

半个月后,阿水的男人提出要回去,麻姑给他们做了一顿丰盛的饯行菜,又准备了一些雾落的香菇木耳作为礼物。吃到一半,阿水突然说,妈,今天是他一个人回去,我还要在家里多呆几天。

麻姑看看海市佬,他低头吃饭,一声不吭。麻姑看了一阵,把碗往桌上一顿,大声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嗯?

阿水她┅┅她在我们那里过不习惯,就让她在这里再玩几天吧。男人想了想,说了句大家都不相信的托辞。

饭桌上再也没有人吱声,满满一桌菜,慢慢凉在那里。

男人一走,阿水就去了一趟银行,她在那里有了自己的帐号。这次回来后,她常常会接一些这样的电话:那你把钱打到我帐上来。那你记下我的帐号。我的帐号还是原来的,没变。她接这样的电话时,周围没有一个人敢吱声,她们都没有自己的帐号,都对帐号两个字又敬又畏。连麻姑都觉得,阿水的确比以前能干了,她记得她以前在茶厂的时候,人家想让她去学做出纳,她却死活不肯,说她怕跟钱打交道,也讨厌跟钱打交道。现在,看她的样子,她早就不怕跟钱打交道了,单是这一点,麻姑就觉得她比以前能干了许多。

阿水从银行回来后,漫不经心地说出一番话,一下子让麻姑的脸都灰了。阿水说,妈,我们可能要离婚了,我早就想离婚了,你放心,我不会吃亏的,你知道我这个人也不是好欺负的。妈,你不要这个样子看我,离婚又不是什么见得人的事,勇敢的人,有能耐的人才敢离婚呢,你看到哪个窝囊废敢主动提出离婚?

麻姑张嘴望着他,好半天才缓过气来,她虚弱地说,以后人家要是问起来,我该怎么说呢?我这张老脸该往哪里放呢?

你就说我男人在外面做生意,我在家吃闲饭呗。

麻姑生完气,又开始回过头来平平静静地盘问阿水:以前好到那个地步,现在怎么就过不下去了呢?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呢?

问题出在我这里,我以前没发觉,我是后来才发现那个问题的,妈你说,一个男人他只会理发,除了理发,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想,这样的人有什么意思呢?

麻姑呼地跳起来:你就为这个要跟他离婚?你简直不知天高地厚,他会理发,会挣钱,会养家,你还想要他怎么样?

妈,你别忘了你以前是怎么夸爸爸的,你说他只见过小溪沟,就开始想大江大海,只见过木划子,就想要造大船,你说他聪明,你说他一个人抵得上全村所有的男人。

阿水这样一说,麻姑就软下来了。麻姑的男人的确是这样。他不怕吃得不如别人,也不怕穿得不如别人,这些事情在他心里都不占位置,他在意的是,他的想法有没有不如别人,谁的想法会走到他前面去。他的话很少,有时几天不见他说一句话,没有人知道他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他像别人一样吃饭,走路,干活,睡觉,只有真正了解他的人才知道,他做这一切就像在梦游一样,他的心没有装在他的身体里。偶尔,他也会没头没脑地说出几句话来,人家总是听不太懂,总是要求他再说一遍,有时他会老老实实地重复一遍,但多数时候,他根本不加理睬,他似乎不太喜欢重复自己,这样一来,他说过的话就像天上下的雾一样,过不了多久就不了了之。有一次,他竟然说,很多年前,雾落其实是一片汪洋大海,因为他在山上捡到了一枚像贝壳的石头。没有一个人相信他的话,也没有一个深究他的话,他们想,很多年前的事情跟我们有什么相干呢?为什么要去想这些事情呢?还不如想想今天晚上吃什么,还不如想想明天到底会出太阳还是会下雨。他们给他下了个结论,说他是一个想入非非的人。麻姑当然痛恨他的想入非非,她想,要是能把他的脑袋劈开,她要用丝瓜瓤子把他脑袋里面好好洗一洗,她觉得他脑袋里面一定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她要把那东西给他擦掉,给他洗掉,让他重新回到生活中来。可她有时又觉得,要是他没有这些想入非非,她就没有各种猜测,没有愤怒和烦恼,她的日子肯定更加枯燥难耐。在他们来到雾落以前,他们一直住在深山里,一条一米来宽的小河从山脚下蜿蜒而过,有一段时间,他突然对着小河出神,他不知从哪里知道,世界上的水都是相通的,世界原本是由水组成的,他们居住的陆地,不过是这片汪洋大水中的几个突出部分而已。得知这一点后,他用了几个月的时间终于想通了,要是他造一艘船,沿着小河划出去,一直不停地划出去,肯定可以见到大海。他说干就干,从山上采来最结实的葛藤和黄杨木,又找铁匠打了些两尺来长的抓钉,考虑到行程较长,他决定把船造得更结实些,他已经估计到,水越大,浪就越急,甚至还有更多他现在无法预知的危险,他现在能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把船造得不可思议的结实。很多人过来看他的船,讥笑他,他们从来没有看到过任何一艘船,他们身边的小河像裤腰带一样细巧,别说船了,就连桥都是多余的,旱季的时候,他们站在小河这边,轻轻一跃,人就到了河那边,雨季的时候,他们只要在河面上架一根圆木就可以了,可他居然想要造船,他们觉得他简直是异想天开,脑子有问题了。

他的船才刚刚扎好了底盘,百年不遇的大水就恶梦一般穿过大山,猛地闯了过来,村子在大水里一动不动泡了快两个月,到处都是刺鼻的水腥气,到处都是鸡羊猪狗腐臭的气息,人们尖声惊叫,指责他不该去造什么船,不该招来这场大水。他根本不理他们的叽叽喳喳,他整天站在河边,望着一寸一寸逼近的大水,又惊喜又害怕,他觉得这场大水就是赶来验证他的理论的,同时,他又有些担心,人太多,船太小,他一时不知该挑选谁陪着他去漂流这水的世界。

还没等他想好,又一场大水在人们的睡梦中凶神恶煞地赶了过来,整个村庄一片汪洋,除了房子,所有的东西都在水里咕嘟咕嘟地挣扎。他根本无法挑选谁,水面上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他只能随手抓起身边绊住他的那个人,他们像两只掉进水里的猫,百般挣扎,终于在断掉最后一口气之前,爬上了那艘尚未完工的大船。后来他才发现,他随手抓上来的这个人正是麻姑,他正在感叹什么叫天命姻缘时,麻姑突然发出一声长嚎,他们五岁的儿子不见了。无休无止的波涛和暗礁,还有揪心扯肺的失子之痛,他们再一次昏了过去,等他们醒来时,已经到了这个叫雾落的地方。

麻姑想,如果他脑子里没有那个奇怪的想法,他们两个早就像村里那些人一样,眼睛还没来得及睁开,就被一眼望不到边的黄泥汤裹走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在他造船的那些日子里,他可没少遭奚落,为了造船,他漏种了一季土豆,放弃了三亩苞谷,少养了十几只山羊,从他开始思考世界是水组成的那个问题开始,他做什么都有些心不在焉。

麻姑从回忆里慢慢走出来,她说,早就知道他不是一般人,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做什么就成什么,连他造一艘船,老天爷都会配合他,为他发来一场大水。

阿水撒娇地搂着麻姑的脖子说,妈,其实我跟你一样,我们都不喜欢眼睛只盯着脚尖的男人,我们都喜欢心很大的男人。

麻姑说心大有什么用,心越大,人越像小孩子,小孩子才不知天高地厚嘛。

所以我们都喜欢小孩子一样的大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