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水又回来了。这次跟上次不一样,她在门口喊了声:妈!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就砰地一声推开门闯了进来,径直爬到**去,似乎她跟家里人不是两年未见,而是昨天才刚刚分手。
她这一觉睡了差不多一整天。好歹从**爬起来时,披头散发,神情恍惚,两眼红肿,状若女鬼。麻姑看看她,又看看阿山,摇着头往外走:看到你们这两姊妹,我连饭都吃不下去。
这次,阿水身上有了很大变化,以前,她走路又轻又快,浑身上下绷得紧紧的,像一根会蹦会跳的弹簧,现在,她漫不经心,松肩垂胯,好象浑身挂满了无形的大口袋。她说这次她真的不走了,她回来了,她要跟大家吃在一起,住在一起,一起等死。她说等死两个字时,咬牙切齿,不知道是在诅咒自己,还是在诅咒别人。
睡了几个长长的懒觉过后,她开始面无表情地四处游**。很快,她就把以前的熟人找了出来,成天凑在一起打麻将。有几次,麻姑让小鱼去找她回来吃饭,她坐在麻将桌边的样子让小鱼差点没认出来,她跷着二郎腿,微眯着眼睛,粗声粗气,骂骂咧咧,手上还叼着一根烟。回到家,小鱼问她输赢如何,她眼皮也不抬地说,输了!麻姑在背后嘀咕:从没见你赢过,反正你有钱,我看你那点钱能输几天!别到时候跟你姐姐一样,坐在家里织毛衣,还指望我去帮你们找买主。
阿水听见了麻姑的嘀咕,毫不客气地回敬道:我愿意,我喜欢,我有钱,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你放心,我就是赌一辈子,输一辈子,也不会找你要一分钱。麻姑给她呛得满脸青紫,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这次回来还有一个变化,她的脾气没以前好了,动不动就发火,高声大嗓,不干不净。麻姑家再也不像以前那么清净了。
她居然怒气冲冲地站在门口骂街:不要在背后嘀嘀咕咕,把老子惹急了,一把火点了她的破房子。这是有人在背后议论,说她是个没出息的“还乡团”,先是被海市男人抛弃了,后来又被新找的男人抛弃了,她成了一条无人理睬的臭咸鱼,只好带着一点不多的私房钱,灰溜溜地回到家乡。
不久又听见有人说,麻姑一家七零八落,几乎全是残花败柳,她气得跳脚大骂:那叫本事,也不看看你自己那副样子,车的不像车的,砍的不像砍的,想风流一把还没人愿意配合呢。
她不光是跟外人吵,还跟小吃店里的小高吵。当然,她从不喊他姐夫,最客气的时候,也只称他小高。她跟小高吵的原因,是因为小高决定不再向她供应免费早餐和午餐了。那天,小高出门的时候,她才刚刚起床,意犹未尽地歪在椅子上,有气无力地说,今天早上我不要吃春饼了,我要吃面条,黄豆面条。小高没吭声,阿水在鼻子里嗯了一声,表示追问。
她怎么也没想到小高会向她说出那样的话来。小高说,我看我们还是记个帐吧,到了月底我们才好结算是亏是盈。这下可把阿水惹火了,她呼地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说,你居然要我记帐?你认为我吃了你的白食?你别忘了是谁给你的这一切,我能把你弄来,也能把你弄回去。
奇怪的是,以前在她面前毕恭毕敬的小高,现在竟一点都不怕她了,他声音不高不低,语调不慌不忙,一边收拾要带到店里去的东西,一边絮絮地说,你把我弄来是很容易,想把我赶走就不那么容易了,你应该知道请神容易送神难这句话,我是你姐夫,是受法律保护的,我不同意不签字,我就还是你姐夫,你能把我赶到哪里去呢?
她气得去找麻姑,要麻姑马上把这个白眼狼赶走,她再也不想看见这个人了,她们家要他有什么用呢?阿山的病还是那个样子,还在天天念着高工高工。她躲在阿山房门外听了几次,屋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一点人声都没有。有一次她借口找蜡烛,猛地破门而入,发现他们根本就没睡在一起,小高睡大床,阿山睡地铺,而且一点解释都没有。不仅如此,他跟这个家里任何人都不亲热,他干活就只干活,一双眼睛只盯住自己的手,不干活的时候,就呆呆地看山,看水,看街,就是不看屋里的人。他对这个家越来越熟悉,却越来越像外人。难道真的像她朋友们担心的那样,她干了一桩引狼入室的事吗?如果真是那样,现在赶他走还来得及,让他们马上离婚,让他带着他来时的那只提包滚蛋,甚至那点干黄花和干豇豆都可以还给他,就当他们请了一个长工,就当高山小吃店请了一个不太便宜的伙计。
她没想到麻姑并不打算站在她这一方,麻姑说,你以为他能听你的?记个帐怕什么?又没要你真拿钱出来,不过是想看看到底是亏是盈,亏多少,盈多少。
这次吵架似乎让阿水受了些打击。第二天,她起床很久了,却还没有换衣服,肩头上耷拉着一件睡衣,霉头霉脑地对麻姑说,看来是我做错了,这就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连你也替他帮腔。麻姑说还以为你不蠢呢,怎么就砸了你的脚了?你以为他真的在这里当家作主了?
阿水突然一笑,无可奈何地说,他现在掌管着钱箱呢。
麻姑诡秘地一笑,钱箱能装多少钱,最后不都要到我的存折上来吗?
阿水这才知道,麻姑已跟附近的一家储蓄所联系好了,每到下班时,储蓄所的人就提着箱子过来收钱,收完了再开一张单子给麻姑,同时预留下第二天的找零。这样一来,小高想要掌权也不可能了,顶多就是坐在钱箱面前数数零钱而已。
阿水只高兴了一霎,跟着就伤心起来:看来我还不如你这个老太婆呢?我为什么就掌不住权呢?你知道吗,我这次碰上了一个大财主,那才真叫有钱!可他的钱到不了我手上,他可以给你送礼物,给你买很高级的东西,但他就是不给你钱,要说他比海市佬的钱多多了,但他远远不如海市佬大方。
原来你不过是聪明面孔糊涂心,你是人家什么人?你又不是人家老婆,人家为什么要把钱给你?我看这个人心里倒清白得很呢。
你以为他会随便找个老婆呀,他说他一定得找一个政府官员的女儿,他想给自己的万贯家财找个靠山,所以他四十多岁了还没老婆。
既然有自知之明,就别去碰这种人嘛,奇了怪了,这样的人偏偏都叫你碰上。
又不是我有意去碰他的,他要来碰我,我也没办法,我又不是一块木头。
当年老老实实嫁个人,现在儿子都会满地跑了。
说到儿子,阿水呼地站起身来说,等我决定生儿子的时候,必是我对自己这一生不抱希望的时候,我现在还不想宣布熄火呢。
后来,她跟麻姑也开始吵了。有一天,她说有几个朋友要来家吃饭,让麻姑准备几个好菜。麻姑说你自己动手吧,要不就到外面吃馆子去,我店里走不开。阿水一听就火了:凭什么你就知道帮他们做,对我的事却不闻不问?我姐是你女儿,我就不是你女儿吗?
麻姑怎么也不肯承认阿水请客吃饭是一件很正当的事,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吵了起来。吵到最后,阿水说,你别忘了,无论你如何讨好她们,最终你老了还是要靠我的,你以为你能指靠他们两个?别做梦了!
我谁都不靠,我不行的时候,会自己朝河里爬过去的。
那天阿水真的带朋友去吃了馆子,她吃到很晚才回来,走路都有点东倒西歪。麻姑说,一个女人,见天喝酒,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没家教。
阿水嘿嘿笑着问她:知道的以为是什么呢?
麻姑恨恨地坐在门口,望着外面一团一团涌上来的浓雾,不住地拿蒲扇拍打着自己的双腿。一直到天完全黑了下来,浓雾变成了墨汁一样的夜色,麻姑才去关上门,妥来一杯清水,端到阿水房中,要阿水起来,先喝下一口,阿水哼哼叽叽地不愿动,说又搞这种鬼把戏!麻姑作势要打,阿水只好爬起来喝了一口。麻姑用一根筷子在剩下的水中不停搅动,嘴里叽里咕噜地念起来,然后猛地一抽筷子,盯着杯中兀自转个不停的清水。阿水微睁了一下眼皮,说看见什么了?
你认不认识这个人?浓眉大眼,白白净净,左边嘴角上还有一颗痣呢。奇怪,我怎么觉得这个人有点面熟呢?
阿水哼了一下,转过身去。麻姑继续说,他会来找你的,我没说错的话,不出一个月,他就会来找你的。
也不知阿水听见没有,她面朝里躺在**,没一点动静,麻姑看了她一阵,有点没趣地起身走了。她来到院子里,将杯中的水全都洒在她的竹节草上。
没过多久,麻姑家的窗玻璃被人家砸破了。正是吃晚饭的时候,随着一声巨响,一块砖头像炮弹一般,穿透玻璃,飞进屋里,落在饭桌旁边,全家人吓得目瞪口呆。还是麻姑最勇敢,她愣了一下,霍地站起来,只两步就来到窗边,她看见一个妇女气势汹汹地叉腰站在楼下,指着麻姑说:我警告你,看好你家那条母狗,再来勾引我家老公,我让她死无全尸。麻姑一听,赶紧缩回头来。她没去看阿水,也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盯着那块砖头看。阿水有点心虚,说你别听她的,她尽瞎说,谁勾引她老公了?谁稀罕她老公?麻姑还是没吭声,她小心翼翼地捡起那块砖头,像捡起一枚炸弹,轻手轻脚地放在门边。这天晚上她睡得比平时都早,澡也没洗,就一声不吭地爬上了床。
后半夜,麻姑还在**自言自语:我记得生她的时候,她不是仰着身子出来的,她是侧着身子出来的呀。在麻姑的知识手册中,一个女婴如果以仰面的姿势生出来,长大了必定会犯生活作风方面的错误,而一个男婴如果以俯面的姿势生出来,将来一定是好色之徒。
紧接着,家里又发生了另一件事,阿水打了麻姑一巴掌!起因是一块肥皂。阿山洗衣服的时候,发现肥皂没有了,照例把肥皂盒往麻姑面前一顿。麻姑说,阿水,你去买条肥皂吧。阿水当时正在涂指甲油,头也不抬,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阿山也不催她,没有肥皂,她就不洗衣服了,她从来不管买东西之类的事情。她转身去织她的毛衣——她一年四季都在织毛衣,左手有几根手指头已经被竹针扎出了深深的凹坑。然后大家都忘了肥皂这回事。直到晚上,阿水突然要换衣服,她找来找去找不到要换的那件,就到阳台上去看晾衣杆,也没有,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始翻衣柜,麻姑的衣柜,阿山的衣柜,都给她翻得一团糟。麻姑那天正好脚疼病又犯了,歪在**苦巴巴的,嚷道:翻什么翻?这个家里有谁敢把你的东西藏起来?阿水一听,心里呼地腾起一股火苗,但她咬了咬牙,好歹忍下去了。最后,阿水终于在洗衣盆里发现了她要找的衣服,说来也巧,那天要洗的衣服全是阿水的。阿水掂起来看了半天,冷笑起来,大声说:这就开始嫌弃我了?衣服都不给我洗,我不是还没有吃你们的闲饭吗?看到阿水生气,阿山不知是觉得好玩,还是想向她讨好,她向她一笑,还做了个鬼脸,说咦,穿不成了吧,不能臭美了吧。阿水忽地冲到阿山跟前,揪着她的头发,大声嚷道:你说,你为什么不洗我的衣服?你什么意思?连你也看我不顺眼吗?连你也想来欺负我吗?阿山的毛衣针给她摇得掉了出来,她没料到会有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一边护着毛衣,一边尖声大叫:救命!救命!
阿山的叫唤激起了她的某种欲望,她突然一个巴掌甩过去:你瞎喊什么喊,谁想要你的命?谁稀罕你这条狗命。
冷不防,一只鞋子砸到阿水身上,麻姑坐在**,怒视着阿水:她要是狗命,你就连狗命都不如,你要搞清楚,被人家喊作母狗的,是你,不是她。
呵!你以为你在骂我吗?你在骂你自己!我是母狗,那你是什么?
你看我今天敢不敢灭了你!话音未落,麻姑的另一只鞋子劈头向她砸了过来。这一次砸得真准,那只脏兮兮的猪皮皮鞋正好砸在阿水的鼻梁上,她向后趔趄了一下,随即弹了回来,像只被惹急了小豹子,猛地扑过去,麻姑还没反应过来,啪地一声,阿水就一巴掌掴在了麻姑脸上。
有那么一阵,一切都静止了,人人都张着惊呆了的嘴巴。屋里一片死寂。
那天夜里,阿水一直跪在麻姑床前,直到远方传来鸡鸣。
整个过程中,小高都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上次窗玻璃被砸,他也是这样,坐在一旁,一声不吭,冷眼旁观。他甚至端来一把椅子,看似不经意地坐在门边,其实心里一直在听着旁边阿水的动静,他想看看阿水能跪到什么时候。他想,如果最后是麻姑赢了,他就想劝说麻姑,让阿水搬出去,他早就想让阿水搬出去了。阿水不在的那些日子里,他一直住在阿水的房间里,阿水回来后,他只得重新回到阿山的房间。他不喜欢跟阿山睡在一起,阿山也不许他挨近她,他稍一碰她,她就使劲踹,像踹一条缠上来的恶狗。其实他并不是有意要去碰阿山,他只是有点难以控制自己,就像一个很长时间没吃肉的人,一块肉就吊在眼前,却不许他吃,偏偏越不许他吃他就越馋。他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他馋的并不是阿山,他馋的是春儿,还在老家的时候,他跟春儿就有过几次了。不过他相信,就算他没娶春儿,就算他碰了春儿,春儿还是嫁得出去的。春儿那时已经知道,他们是走不到一起去的,她家里让她去嫁给一个开货车的,她说,十个司机九个嫖,他哪里配得到我的干净身子呢?不如先给你算了。
眼看天就要亮了,不等麻姑发话,阿水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她要出去找房子,这个家她再也呆不下去了。
小高长舒了一口气,他的好日子终于要来了。他真希望阿水当天就能找到房子,马上搬出去,马上从他眼前消失。他受够阿水了,她强迫他穿白上衣蓝裤子,强迫他戴眼镜,她根本没拿他当人看。他有时甚至有个大胆的想法,他想把阿水当春儿一样做了,但他最终没敢那么做,首先他觉得阿水不是阿山,说不定她正巴结不得呢,他可不想被人看着送上门的肥肉。其次他还没拿到什么钱,麻姑那个老太婆太精了,她居然派银行的人上门来收钱,几个人就在她的眼皮底下,角角分分都点得清清楚楚,幸亏他眼疾手快,在银行来人之间,偶尔能藏个一张两张的在袖筒里,但他也不敢拿太多,毕竟是个小店,一天能有多大点营业收入,大家心里都清清楚楚,他甚至怀疑麻姑已经知道他在藏钱。有一天,她突然问他:咦,我记得今天收了一个贰拾的,怎么没有了呢?还好他急中生智挡了回去,他说,有人找我以零换整换走了。这件事害得他好几天一分钱都没敢拿。
阿水真的找到房子了,在另一段河边,有一片新开发的商品房,阿水在里边买了一个小套。
麻姑转眼间就原谅了她那一巴掌,她对阿水的通宵下跪和搬出去单住是这样解释的,如果我不处罚你,我怕神会来惩罚你,我怎么忍心看到神来惩罚你呢?阿水也平静下来,她对麻姑说,那房子好得很,虽然不大,但足够我一个人住了。麻姑说,你不会一个人住的,那个人很快就要来了,但你们之间会有波折,甚至会带来灾难,你要小心,千万要小心。
阿水一笑:如果真是命里注定的,小心也没有用,灾难也无所谓。
麻姑异样地看了她一眼,她觉得阿水跪了一个通宵之后,内心深处似乎都有了些变化。她喜欢看到她变的样子,至少对命运要有一些敬畏的意思,谁能拗得过命运呢?
这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阿水突然以一个新的面孔出现在大家面前。她开始戒赌。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动了这个念头,很多人以为她是输得差不多了,可是不久,她就以实际行动摧毁了这一谣言,她毫不费力地拿出一大笔现金,在地段最好的商业区买下了三个档位,租了出去,坐收渔利,好不羡煞人也。
她不光是戒了赌,还戒了粗口,不再张口老子,闭口他妈的。她烫了个温柔的发式,每天都要用上从外面带回来的卷发器,把头发弄得油光水滑,一丝不乱。她脱下了脏兮兮的牛仔裤,换上做工精细的连衣裙,化着淡妆,逢人就点头,说话就带笑。没人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有了这样的转变。
对于这番改变,她是这样解释的:我突然想起来了,我不能把自己变成一个雾落人,我是见过大世面的,我的生活得跟他们有点不一样才行,我在雾落其实是个外乡人。
阿水的改变甚至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就是他,当年在大雾的街上把她误认成了《聊斋志异》里的妖精。据说那是个懂得一些文学的老师,后来也是小鱼的老师,他在路边看见了焕然一新的阿水,再一次呆了过去。在此之前,当他慢慢知道了阿水的很多事情,比如跟人私奔,比如回到家来挥金如土,比如有人砸烂了她家的窗户,比如雾落人对她的各种非议,他不止一次喟然长叹:美人总是要被人伤害的,美人存在的意义就是被人伤害,自古以来,没有是非的美丽不过是漂亮而已,有了是非才能称之为美人。他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阿水身上发生这一切,背后肯定有她迫不得已的理由。那天,当他无意中看到阿水披着一头光滑的大波浪,穿着一身温柔合体的连衣裙,拎着一只娇俏可爱的手提包,踩着高跟鞋从街角飘然而过时,不禁再一次呆了过去。他又开始感叹了:到底是美人,经历了那么多凡尘俗事之后,她还是那么美丽,令人倾倒,仿佛那些不停往她身上泼过去的污水,对她而言,并不是脏的东西,而是清凉的晨露,是滑腻的牛奶,是她滋养容颜的保健品。
就在老师为阿水陶醉之际,阿水突然曝出了新的恋情。她不知在哪里遇上了当年的对象,那个物质局局长的儿子。
其实他们当年根本就没有见上面。以麻姑为首的几个人躲在一边正悄悄筹划,在什么地方,以什么形式,哪几个人参加,好不容易定下来了,刚刚通知了男方,还没来得及通知阿水,就听说阿水跟那个海市小伙子连夜逃走了。
阿水似乎觉得挺遗憾:就迟了一天!要是他们把见面的日子提前一天,我们就见上面了,说不定我就不会走了。我没想到,他其实是那样一个人,我一看见他,就像一瓢冷水倒进了开水锅里,马上就平静了,没有任何不安分的想法了。
小鱼有点明白了阿水何以从一个粗粗拉拉的泼辣女人,摇身一变成为一个蜂蜜般的糖果女人。
阿水满怀喜悦地讲述她和初恋情人的相遇。那天她去游泳池游泳——这是她的大城市生活留下来的遗迹,她似乎在那个地方学会并爱上了游泳。那天,她去得很早,她不上班,她的生活节奏也跟上班的人不一致,当她悠然自得地去游泳的时候,正是上班的人们各就各位精神抖擞的时候。这是雾落唯一的一个游泳池,设在雾落最好的一家宾馆里,那天她穿着鲜红的游泳衣,一个人在那里游来游去,一会儿平平地仰躺在水面上,一会儿扎到水池底部,一口气泅到池子那边,她觉得自己像一条孤单单的大金鱼,同时也有一点油然而生的优越感,好像这游泳池成了她的私人游泳池一样。
就在这时,一个男人进来了,那是个块头很好的男人,他也穿着条红色的泳裤。她觉得这情景太有趣了,就像他们是到这里来约会似的,就像他们约好了要穿情侣泳装似的。她瞥了他一眼,正好碰上他的视线,不由得心里一跳,这可真奇怪,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心跳的感觉了。为了掩饰她的心跳,她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那人却径直向她游过来,快要碰上她了,才停下来,浮在水中,笑着看她。
阿水,还记得我吗?我可从没忘记你,我知道你所有的事。
阿水马上想起自己那些不太光彩的传闻,顿时面露愠色,她以为他也是过来戏弄自己的,自从那次有人砸破她家的窗户以后,她常常会在雾落街上碰上这种人,他们也是像他这样望着她,单刀直入地说,阿水,你看我怎么样?所以她拉下脸来,没好气地说,我并不认识你!她说完就要游开去。她讨厌不认识的男人试图跟她调情。
他一笑:你真的不认识我吗?你好好想想,当年,有人想介绍我们认识,人家已经安排好了,你却临阵脱逃了,跟那个开理发店的家伙跑了,告诉我,你当时为什么不想见我,你就一点好奇心都没有吗?我一直都很想知道,真的。
阿水一听,停了下来,这下她可知道他是谁了,她定定地看了他一阵,突然拍打着水面,纵声大笑起来。她顾不得自己的仪态了,因为他说的实在是太好笑了,这场面也太好笑了,她居然会在这样的时刻碰上她当年来不及见面的对象!
那天她可真开心,她说她从来没像那样开心过,她的笑声一直持续到回家以后,在饭桌上还笑得直揉肚子:我那倒霉的初恋情人,他竟然一直都在想着这件事情,而我根本就不知道有这回事。
她居然口口声声称他为初恋情人。她说,他就是这么说的,他说我是他的初恋情人,他说他一直爱着我,他当年还出去找过我,差点找到海市去了,天哪,没想到他竟是这样一个人,你们听说过吗?世上竟有这种男人!
然后她就感叹:我算知道了,这就是命运!要不是那个媒人办事拖拉,要不是她临出门前突然拉起了肚子,我们说不定就会早一天见面,那样的话,我说不定就不会跑到海市去了,说不定就没有后来那些事了。她突然对当年那个无辜的媒人发出了抱怨。
从那以后,她就像阿山似的,一有空就在家里谈论她的初恋情人。
我很后悔,到现在才知道他有多好,才知道跟知根知底的人在一起有多好,我以前竟莫明其妙地反感本地男人,我一直以为雾落没有好男人。她说这话的时候,一点都没有夸张的表情,相反,她很认真,而且看上去痛悔莫及。
这大概就像吃饭,天天吃自己家里的饭菜,日子久了,总觉得淡然无味,总觉得别人家里的会更好吃,等你真正吃过了别人家里的,才觉得还是自己家里的最好吃。
我看人的眼光有问题,以前就觉得海市佬好,看到他就觉得惊心动魄,现在一想,海市佬有什么好呢?海市佬哪里赶得上他呢?他才是真正让人惊心动魄的,你们不知道,他看上去简直像个英雄,不是那种好打架好斗狠的英雄,而是那种专做好事没有一点私心的英雄,对了,就是那种光明磊落的英雄,我以前竟不知道雾落还有这等人物,和他相比,海市佬不过是个勤勤恳恳的自私鬼。
麻姑终于打断了她。麻姑说,告诉我他长什么样子,是不是浓眉大眼,白白净净,左边嘴角上还有一颗痣?
阿水这才想起来似的,她张大嘴,一动不动地盯着麻姑,半晌才说天哪,真的是那样,这么说,他就是你在茶杯里看见的那个人?他真的是我命里注定的丈夫?天哪,你真是太神了,你对我太好了。
麻姑的眼睛也亮了一下,跟着又泄了气:这么多年过去了,人家肯定有儿有女,你们不会这么顺利的。
那不管,只要是我命里注定的,让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不怕。
她老婆也是跟着他从外地跑来的,他在外面遇上了她。真是太讽刺了,我找了个外地人,到头来散了,他也找了个外地人,也快散了,而我们偏偏在这个时候相遇了,这就是命运哪!她只顾自言自语,根本没去看麻姑越来越沮丧的脸。
麻姑说,为什么你们俩就不能给我安分一点,简单一点,让我少操点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