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宝珠想起了秦文茵给自己看过的伤口,她用力地点点头,表示了对珍珠说的话的赞同。
“我可以想象。不瞒你说,之前我去衙门找秦夫人说话的时候,她有给我展示过她胳膊上的伤疤。说真的,单纯从我个人角度来讲,我是很开心你家夫人能摆脱这种情况的。我想能导致那样的伤口,阎凌盛下手一定很重吧?”
“是,他从来不会管处自己外的人的死活。”
“那珍珠,我能问问你对于阎凌盛的死有什么感受吗?”
听到这话的珍珠轻叹一声:“这个怎么说呢?最开始我是困惑的吧,毕竟他就在我们眼前那么倒下去了,我当时真的被吓到了。这几天同文茵姐一起待在衙门里,我就……感到很轻松。我也不怕别人说什么,我是真的觉得很轻松。虽然干的活没有减少什么,但是心里少了好些东西,我也讲不清楚。就是那种没人盯着你了、你知道自己及时犯了错也不会挨打的感觉,真的很好。不过——”
“不过夫人好像心里有事似的。这也是我为什么第一时间觉得是夫人动的手的原因。”珍珠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说出来,“一进衙门夫人就单独找我说了次话,她吩咐再三叫我别慌,还叮嘱了我好几句。我一开始不明白夫人为什么这么讲,可是文茵姐看起来很担心也很着急的样子,就只是一个劲地叫我不要慌。
“我那个时候还有点懵,听她这么一讲当时就觉得是她动的手。所以后面知县问起来,我的回答估计就带了点自己的情绪进去了。”
她停了下来,然后十分懊恼地说:“我之后越想越觉得不可能是文茵姐,这一路走来那么多次机会,她要是想动手只怕早就下手了,何必等到这会儿?是我不好,害得文茵姐被你们怀疑了。”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也不要太苛责自己。对了你知不知道阎凌盛之前还害死过一个叫小梅的舞女?”
“谁?抱歉啊,他造的孽太多了,你这一问我想起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唉。”
“对了,我这次来还是来拿一幅落在这里的画的。”
珍珠站起身来,有些遗憾地说:“你也知道,阎凌盛爱财,对他来说字画这样的东西只要是不值钱的都入不了他的眼,所以我们走了一路丢了一路。说起来有不少还是文茵姐的陪嫁物,还是秦老先生写给她画给她的呢。被扔了真的可惜。”
她走到还开着的柜门前,十分熟悉地从柜子被褥里拿出一幅画,又转回身来说道:“我就知道她肯定偷偷藏在这儿了,唉,也是辛苦文茵姐,只有这样才能避免自己的东西被丢掉。这是秦老爷教文茵姐画的第一幅画,掌柜的姐姐您想看看吗?”
这还是夏宝珠第一次这么认真地观察一幅画。
就字画本身而言,她本人之前可以说一窍不通。但是她二妹妹夏承愉是个字画鉴赏的好手,经常会从夫子那儿借些名家字帖回来练习,偶尔还会同夏宝珠讲上两句。久而久之,夏宝珠也略懂了些鉴赏字画的东西。
首先这是一幅写意画,画的是一只白鹭正在抓鱼,白鹭的表情紧张而认真,水里的鱼儿灵动又机智。这样一幅看起来寥寥几笔的简单水墨画,却有种生机勃勃的美感。就算是不大懂这些的夏宝珠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幅好画,尤其是这还是一个父亲教自己女儿画的第一幅画。
最叫夏宝珠在意的还是画上的题字,诗文的意思她没仔细看,但是字体那么的潇洒肆意,又很有骨气。完全不像是出自她常见的那种娟秀小楷、女孩子常用的字体。
于是她问道:“这字也是你家夫人写的吗?”
“当然,文茵姐的一手字也是她父亲亲手教的呢。”珍珠的语气里隐隐透出点骄傲。
卷起那幅画后,夏宝珠问道:“你刚刚同我说,她叫你别慌还叮嘱了你好几句,你现在可还记得她都叮嘱了些什么吗?”
珍珠努力回想了一下,轻声细语地说:“自然是记得的。”
“那能同我说说吗?”
于是珍珠便开始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她皱眉思索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夫人先是拉着我的手,说了些叫我别怕的话,随后她是这么说的——‘珍珠,我知道你现在一定会伤心,但是这些都不要紧,这没有什么的。你别慌,也别怕,我会尽力照顾好你的。人都会做错事,重要的是要怎么去弥补。你别慌,这是我该做的事。’文茵姐当时说了好几句这是她该做的事,也是因为这样,才叫我误会了。”
珍珠垂下眸子,脸上是说不出的懊悔。
夏宝珠细细记下了这几句叮嘱,她点了点头,说:“看得出你家夫人待你很是亲厚。我想她一定还对误伤了你这件事怀愧在心。”
“唉,”珍珠长叹一口气说,“这就是我之前说的,夫人总是不原谅自己。”
“是啊,像她这样的想法只会叫她本人过得更苦更难……毕竟她身处阎家那么个地方。”
“谁说不是呢!”
“不过说起来,阎家那么个地方,也确实容易扭曲人心。”
“你什么意思?你不会真的认为她是凶手吧!”珍珠瞪大了眼睛。
“万一呢,万一你的感觉是对的呢……她说的话确实叫人很难不多想不是吗?‘人都会做错事,重要的是要怎么去弥补’和‘这是我该做的事’。不也可以理解成一个行凶之后的人的自白吗?”
夏宝珠的话叫珍珠一时无法反驳,她当时就是这么想的。更何况那个水袋当天确实只有秦文茵和阎凌盛两个人碰过。她没有办法反驳自己看到的事实。而水袋这个物证包括她说的话都在指向她自己。想到这里珍珠是真的有些慌了。
可珍珠心里又坚定不移地相信秦文茵是绝对做不出毒杀亲夫的事的。这是毫无疑问的,她在阎府同秦文茵相处了这么多年,她确信自己非常了解秦文茵。但她又有些怀疑自己的这种确信、这般的竭力捍卫,难道不会是出于一个忠仆的盲目忠诚心吗?
面对夏宝珠的提问,珍珠深深沉默了。思考片刻后,她的眼神逐渐坚定,她说道:“不,文茵姐是无辜的,我确信我家夫人是无辜的。”
夏宝珠笑了起来,她轻快地说道:“好,我尊重你的想法。那我想问问你,如果你家夫人是无辜的,那阎凌盛是怎么死的呢?你觉得凶手是谁?他是怎么做到众目睽睽之下投毒的呢?”
珍珠撇下了嘴角,说道:“这我怎么知道?或许有个隐藏的高手偷偷给他下了毒?毕竟要杀他的人那么多……对了,那个叫十七的就很厉害!”
“就算是再厉害的人,也不能隔空下毒吧?”
“这倒是……那,难不成是自杀?”珍珠很快又自己否定了自己,“不对,阎凌盛不可能自杀……”
看她认真思考的样子,夏宝珠问道:“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这种行为不符合他会做的事情啊。不过自从这件事后,阎凌盛就病了,他一直吃安神药才能入睡。之前在家里他还会抱抱小少爷,从出来后小少爷基本上都是我同文茵姐两个人在带。就因为小少爷会吵到他。”
“听起来,你很了解阎凌盛这个人。”
“当然了解了,我从小就伺候他长大,我敢肯定地说,整个阎府没人比我更了解他这个人了。自私自利,只对自己好,不把旁人当人,这样的人怎么会自杀?”
“可他不是都愧疚到吃安神药才能入睡了吗?”
珍珠无奈地摇头,嘴角牵起一抹苦笑:“掌柜的姐姐,你这个说法足以说明你太不了解他了。他烦恼的哪是陆芒种的死,他急得睡不着是因为他自己被判了有罪,而阎家好像保不下来他了。”
“那既然他不可能是自杀,就只有被谋杀了。而你又确定不是你家夫人做的……”
“你的意思是说杀害他的另有其人?”珍珠一下子领会了夏宝珠话里的意思,“这人就在我们身边是吗……所以我和胡安大哥的嫌疑最大?是这样吗?”
“当然,你们都是嫌疑人。”
“你说得对,是有这种可能……不过我和胡安大哥对阎凌盛下毒的可能性非常小。”
“比自杀的可能性还小?”
“……你都快要说服我自己相信自己是凶手了,”珍珠摇了摇头,“听你这么一说,我都觉得是我和胡安大哥的可能性还真挺大的。”
“为什么?你们两个很有作案动机吗?”
“不止,我俩还是为数不多能够近身的人,也挺有条件去干这事的,”珍珠自嘲地笑了,“更何况我俩确实和阎凌盛有私仇。胡安大哥小时候快被他打死过,而我……我那个等我回去结婚的青梅竹马也是阎凌盛打出府去的,他当时来找我,结果为此受了很严重的伤,差点没救回来……我,我自然也是恨的……”
夏宝珠提醒她:“你知道你这种说法有可能会把自己送进去的吧?”
这一刻珍珠一直紧绷着的神情放松下来,露出了一丝笑容:“那也没什么大问题,反正不是文茵姐就行,她身体不好,受不得牢狱之苦。”
“那你觉得还有别的怀疑对象吗?”夏宝珠继续提问,“比如跟了你们一路的陆三牛?胡安第一个就举报了他,你怎么想的呢?”
“陆三牛怎么可能做到呢?他是个可怜的疯子,一个疯子如何做到给阎凌盛下毒?反倒是他身边那个刺客可能性更大。”
她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当然,陆三牛同阎凌盛是有血仇的,这样的仇恨驱使一个人干出什么事都有可能。可是,他疯了啊。”
“的确如此。”夏宝珠表示同意。
珍珠继续说了下去:“不过胡安大哥……”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平静地说道,“硬要说的话,我自己是这么觉得的,胡安大哥他是最有可能的。”
夏宝珠故意显得十分惊讶,说:“你家夫人也这么说过,说他因为几乎被打死这件事怀恨在心。现在你也这么说,我能问问你这么说的理由吗?”
“其实也不算很确定的理由,”珍珠的眉头再次蹙了起来拧成一团,“但是我得说,胡安大哥是个擅长用毒的好手。”
“所以他会用下毒来报复阎凌盛吗?”
“我觉得会,而且我听说是水袋外面有毒。一般人下毒首先想到的是把毒药投进水里,而涂抹在水袋外侧这样的做法,只有用毒的老手才会想到吧?这也是我觉得是胡安大哥的原因之一。”
“有道理是有道理。可我问过胡安,他看起来挺忠诚的,一个忠心的人对自己雇主出手,我想一定是逼不得已。你知道除了小时候那件事外,胡安还可能会有什么动机呢?”
珍珠并没有立即回答,她挠了挠头,皱着眉头盯着地板思索着。
夏宝珠说:“我说句难听的,他的命也是阎府在他小时候救下来的,不是吗?”
珍珠点点头。
“我听说他的身契也还在阎府?再说句难听的,他的命等于就在阎府手里握着,杀阎凌盛对他来说似乎并不划算不是吗?”
珍珠摇摇头:“他的身契已经不在阎府了,夫人给他赎身了……”
“那他为什么不离开呢?”
珍珠慢悠悠地说道:“文茵姐就是他留下来的原因,这也是他的动机之一吧。我看得出来,想来掌柜的姐姐应该也能看出来,胡安大哥对文茵姐,有种不好说的感情在。当然我不是说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好的行为!只是,胡安大哥表现得很明显……”
夏宝珠同意珍珠的说法:“我能理解你的这个意思。”
“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听一听就行,可不能外传。那是两年前的一个晚上,我睡不着就去了院子里闲逛,结果就看到胡安大哥从文茵姐的房间里被推了出来。当时府里正在庆祝老太君的生辰,挂了很多灯笼,所以我很清晰地看见了胡安大哥的表情。
“于是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明白了他为什么总是会看向文茵姐,他脸上那种表情的含义实在是太明显了。只要是看到的人都会懂他的意思的。”
说到这里,她倾身向前,显得有些不安。
“要知道,那个时候我并不太懂。只是隐隐约约觉得胡安大哥待文茵姐不同。直到后来,我的那个青梅竹马找上门来,我同他一直有书信联系,说起来也是惭愧。我对他的感情并不算深,因为我没见过他几次。
“可是他很感激我,因为我曾经借给了他一大笔银子去买药给他母亲治病。他待我很好,在乡下置办了田地,还重新盖了房子,就等我放出府去。可结果……也是他找过来那会儿,我看到了他脸上的表情,同胡安大哥看文茵姐的表情一模一样。”
夏宝珠缓缓地说道:“我明白了。胡安的作案动机不止有旧仇,只怕在他心里,秦夫人还占了大头。”
珍珠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不过,胡安大哥也确实护了我们一路,就像之前说的,想要动手路上就能动了,何苦拖到现在呢?”
夏宝珠慢慢地点头。胡安一直在竭力开脱秦文茵,即使喝醉了,但一听到秦文茵相关的,他就能打起十二分精神来,这是件能证实他对秦文茵确实有情愫的好证明。
然后她又想起了胡安对秦文茵的种种维护,就如同珍珠说的那样,这样的感情已经远超单纯的感激了。那么,胡安是否一直爱着秦文茵呢?他有这样的感情多久了呢?当他看到秦文茵受折磨的时候,这种感情是不是就变成了痛苦和仇恨呢?
而这样强烈的感情,是很有可能促使一个人做出任何可怕的事情的。
夏宝珠正思索着,珍珠再次开口说话了:“掌柜的姐姐,我不想外人对文茵姐说三道四,胡安大哥对她的感情……有些事你还是不要说出去的好。时候也不早了,我该回去照顾文茵姐和小少爷了。”
“请等一等,”夏宝珠说道,“我还有件事要拜托你,麻烦你回去以后写一下你们自出京城以后到这里所遇到的事情,尽可能地不要遗漏什么,尤其是阎凌盛出事那两天的事,一定要事无巨细地写下来。”
“……可是,”珍珠红了脸,“我不会写字。”
“那你去找衙门的师爷帮忙,他会很乐意听你口述并记下来的。”夏宝珠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我可以请文茵姐帮忙,只是……”珍珠显得有些为难,“我怕我记不清了……”
“还是尽量找师爷或者林知县去写,不需要全部记得,只要尽量别遗漏遇到的事情就行。”
“那好吧,我试试。”珍珠不解,但还是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