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满月那天,一群人围在她家屋檐下,争相去看一个老人怀抱的孩子。老人看上去不太开心,倒是怀里的婴儿一直笑着看着她,老人将孩子丢给别人抱,自己回到屋里唉声叹气。
有人进去安慰她,让她放宽心,实在不行,大伙轮流去养她的孙女。但老人却说不是怕养不起她,而是一个女孩养不熟。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就是女孩一旦长大,早晚会跟人跑了。这些人就笑了,这才刚满月,就想这么远,岂不是自寻烦恼。老人还是没舒展眉头,不过不再叹气了,而是让这些上门来吃满月酒的赶紧进来,屋小菜简,没什么好招待,让他们多担待点。
一席话让这些最挑理的人都不好意思了,屋里只摆了一桌,他们人比较多,坐不下,于是有的人就坐在台阶上等,有的人背着手去院里看风景,当坐在屋里的人吃完后,就换成坐台阶的人进去吃,最后才轮到院里的人去解决残羹剩饭,从来没有这样待客的,不过没有一个人觉得有什么不好,所有人都像得到了最好的招待那样心满意足。
老人一边收拾着碗,一边跟他们致歉,本来老人不想办满月酒,要不是这些可爱的乡亲劝她,说不定梧桐真的无法长大了,这里的习俗是小孩不办满月酒长不大。
吃完后,这些人拿着红蛋各自回去了,这些红蛋比别人家办满月酒时发的红蛋小一圈,甚至两岁小孩都可以握在手心,有几个关系比较好的留下来帮老人洗碗、扫地、擦桌。而小小的梧桐正在一个人的怀里,那就是贺喜,梧桐一见到贺喜眼睛就发亮,贺喜瞬间觉得自己跟这个小女孩很有缘分。
一起来梧桐家做客的还有两岁的凤凰,凤凰看着梧桐粉嘟嘟的小脸,使劲掐了一下,让梧桐的脸都红了,一下子就哇哇大哭,贺喜将梧桐还给老人,出言教训女儿。
这是梧桐与凤凰的第一次照面。
贺喜牵着凤凰的手要回去了,老人抱着梧桐将他们送到门口,看到一个游僧来到门边,手里拿着一个满是缺口的饭钵,脖子上挂了一串掉珠的佛珠,头戴济公帽,身穿百衲衣,脚穿罗汉鞋,未到跟前,便闻到一股臭味。
贺喜让他停下,别往里进,游僧停下了脚步,打量着老人,老人是个抱惯佛脚的信徒,进屋去拿吃食,盛满了游僧手里的饭钵,游僧让老人借筷子一用,然后用筷子把饭钵上的肉夹回老人刚才装吃食的碗里,很快游僧饭钵里的吃食就没码得那么高了。
贺喜好奇地打量这个不沾荤腥的和尚,见他不用筷子就能吃饭,将脑袋高高仰起,把饭钵直接往嘴里倒,居然一粒米饭都没掉,游僧嘴边也没沾饭粒,且干裂的嘴唇不像刚吃过饭的样子,倒像饿了好几天。
“感谢女施主。”游僧双手合十道。
“大师从哪来?”老人问。
游僧说他不知从何处来,亦不知往何处去,只是吃百家饭,走千里路,风餐露宿罢了。老人见他说得玄乎,就没再说话,一旁的贺喜冷眼瞧着他,怀疑他是卖假药的假和尚,但这个和尚并未掏出什么药丸要人购买,而是盯着老人怀里的梧桐,好像从没见过婴儿一样。
“敢问女施主的孙女叫什么名字?”游僧问道。
老人一听,就奇怪了,一个刚满月的婴儿怎么能看出性别,而且这和尚也没往孙女裆部去看,只消一眼就说出了是男是女,立时觉得这不是一般的和尚,推门将他迎进屋。游僧倒也不客气,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一边走一边留意四周环境,说:“此屋不大,却能藏龙。”
这话更是充满禅机,老人端来一杯茶水,让游僧快坐,快坐。
游僧端起茶水一饮而尽,望着老人。
“叫梧桐。”老人说,“这可怜的孩子,一生下父母就不在了。
给她取名梧桐,是觉得她孤苦无依,像梧桐一样孤独寂寞。”
“这个解释不好。”游僧说。
“那应该怎么说?”老人来了兴趣,在他旁边坐下。
“《诗经》有云:‘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游僧说,“自古人们栽桐引凤,是希望生活能平安喜乐,女施主莫说丧气话。”
“是吗?”老人有些激动,“我倒不知道还有这个说法。”
“不过,”游僧话锋一转,“此桐无法引凤,只会惹双龙相争,女施主在梧桐九岁时要格外留意,九岁是一个坎,只要迈过了这道坎,我包管她一生平安。”
站在门边的贺喜听他说的好像挺有道理,也想让大师帮他看看女儿凤凰的命相,没想到游僧一句话都没说,连看都没看凤凰一眼,就站起来往外走去。老人将他送到门口,目送着他渐渐走远,而身后的贺喜却将这个臭和尚大骂了一顿。
从那以后,这个老人与孙女梧桐相依为命,不再介怀孙女不是男孩,虽说九岁那年梧桐才会遇到劫数,但老人几乎每一年的春节都担惊受怕,不让她出去疯,就怕她碰到什么危险。
梧桐慢慢长大了,九岁了,只要平安度过这一年,老人就不用再操这么多心了,也不用每次去镇里买个东西都着急忙慌地往家里赶,就怕梧桐掉进了河里,或在山里迷路了。
就在老人以为今年也会像过去的八年那样平安度过时,没想到孙女不知道从哪带回来两颗龙蛋,她对于龙没什么偏见,也认为龙是吉祥兽,但它们出现的时机不对,如果在这之前出现,或在这之后出现,她都不会狠心将龙蛋丢到地上,好巧不巧,偏偏出现在这个要命的关头。
老人将其中一颗龙蛋丢到地上摔碎后,发现从蛋壳中孵化出一条小龙,立即往夜空里飞去,当老人准备将另外一颗龙蛋也摔了时,发现梧桐已经抱着龙蛋不知道把它藏在了哪,听到水缸里有声音,冲进去看,发现是那条开河鱼。
此时她已经没心情吃了,而且已经到了晚上,任何事都要等天亮再说。她来到梧桐的房间,看到她的被窝鼓鼓的,以为她赌气睡着了。可里面不是梧桐,而是那颗幸免于难的龙蛋,梧桐已经跑去找陆禄了,正想办法怎么把陆禄从鸡圈里放出来,最后还是陆禄悄悄让梧桐去他妈房间把钥匙偷了出来,陆禄才能跑出来。
第二天,老人去叫梧桐起床,发现梧桐不在房间,摸摸被窝,没有一点暖意,好像夜里就没人睡过,急了,连忙走出门外寻。
传言乩童可以直接与鬼神沟通,谁家要是有了事,不管是大是小,都会去请乩童来扶乩,扶乩的意思是借助鬼神上乩童之身,或帮小孩“收惊”(也称叫魂或者招魂),或治愈癌症。
当小孩在户外遇到惊吓后,一般都会出现胡言乱语、头疼脑热的病症,当乩童手持黑旗召唤到神灵后,需要家人辅助,让家人登上屋顶,开口大喊:“回来吧,回来吧。”经过如此配合,小孩很快会恢复正常。
而一些癌症患者,一般都是被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接回家里等死的。有的人见医院无法治愈,便去请乩童,经过一番扶乩,癌症患者很快能够下床,很快能够进食,消瘦的面颊也渐渐有了气色,很快变得如常人一般,不过这种疗法只能维持几年,几年一过,癌症复发,就是大罗神仙都束手无策。虽然如此,因为扶乩续了几年的命,所以许多人对乩童能治愈癌症还是深信不疑。
当老人找遍全村都没有找到梧桐后,就请来了这样一位乩童。
乩童虽叫童,但也有年过半百的,这个乩童就是一位上了岁数、胡子花白的乩童,穿着黄色衣服,**着上身,背上斜插一根黑旗,来到了陆家。
与梧桐一同消失的还有陆禄,所以这次这个乩童的任务不是召回一个人,而是召回两个人,这对他无疑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挑战,但见他脸上渗出了汗水,胳膊上的汗水就像癞蛤蟆身上的疙瘩。
陆家早已搭了一架梯子,陆母此时正慢慢地往上爬,而地上的乩童已经开始做法了,双手紧握,翘起两根食指,直指天穹,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不久全身就颤抖不停,望之似鬼上身。当背后的那根黑旗响动了,人们就知道乩童将神灵请下来了,此时正附在他的体内,利用乩童的嘴巴发出指令,站在屋顶上的陆母吓得两腿筛糠,不敢往地面望,但不看又不行,因为她要看乩童往哪个方向指,只有知道哪个方向,陆母才能往那个方向呼喊:“陆禄回来吧,梧桐回来吧。”
乩童最后往西边指去,西边有那条无忧河,陆母在呼唤的同时,梧桐的奶奶为了保险起见,与贺喜赶到河边,因为若梧桐与陆禄掉进河里了―― 陆禄会水没几个人知道,深谙水性的贺喜可以直接跳下去将他们捞起来。
陆母呼喊了半天,连鬼影都没见到一个,贺喜在水里游了几圈,也没见到,所以在屋顶上的陆母和在水里的贺喜都疑惑了,不知是大师法力不够,指错了方向,还是这个大师是红口白牙、净说假话的冒牌货。
于是陆母扶着梯子慢慢地下来,贺喜也穿好衣服回到陆家,陆母见贺喜摇了摇头,知道他在河里屁也没捞着;贺喜见陆母也摇了摇头,也知道她在屋顶上白喊了。两人慢慢地逼近这个乩童,大师还在闭着眼睛做法,没有算到此时在他面前有两个恨不得杀了他的男女。
陆母手里拿着扫把,贺喜手里握着扁担,准备同时将这个骗子扫地出门,打出门外。就在他们将要动手时,突然天边暗了下来,好像有人将天空偷走了,他们都抬头去看,看见天上黑压压一片,以为天黑了,梧桐的奶奶眼尖,看出遮住太阳的不是乌云,而是鸟儿。
准确来说,是鸽子和春燕。
身穿婚纱的白鸽与身穿黑礼服的春燕此时好像将天空当成了教堂,黑白交织到一起,白中有黑,黑中有白,分不清黑白,辨不明日夜。所有人都呆了,这些鸽子和燕子好像在争抢什么,互相拍打着翅膀,互相用喙攫啄,一时之间,难分高下。
陆母觉得很奇怪,她养的鸽子从来与燕子相安无事,梧桐的奶奶也感到很奇怪,在她家衔泥筑巢的燕子也从没和鸽子发生过冲突,为什么今天会出现这么反常的情况。等贺喜把眼光放回到那个继续施法的乩童身上时,顿时明白了,原来是这冒牌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引发了燕鸽之间的矛盾。
说时迟那时快,贺喜一扁担砸到了对方头上,乩童额头起了个包,疼得睁开了双眼,龇着牙道:“召,召回来没?”看到眼前的贺喜怒目而视,吓了一跳,哆嗦着说道:“还没召回来吗?那我继续施法。”
“施个屁,”贺喜又一扁担砸了过去,“睁开狗眼瞧瞧你干的好事。”
乩童这时才往天上看去,这一看把他吓得跌了一跤,误以为自己的法力变高强了,居然把鸽神和燕仙都给召下凡了。
陆母这时看清了,燕鸽争抢的好像是一只飞蛾,这只飞蛾足有巴掌大,巧妙地躲过了燕子和鸽子尖喙的攻击,此时正往陆家飞来。陆母吓得连连后退,然后和其他人返身躲进屋,关好门窗,只剩那个大师还留在院里,吓得连黑旗都丢了,正连摔带爬过来捶门,求里面的人快放他进去。
贺喜掀开了窗帘,说道:“你不是能通神吗?此时正是发挥你神通的时候,跑什么跑?”
乩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声音都变了:“混口饭吃而已,快开门让我进去。”
最后还是好心的陆母将他拖了进来,告诉这个本事没练到家的“大师”,这次钱就不给了,等哪天有了真本事,再把钱给他不迟。
“大师”抱拳不停,道谢不止,说道:“还望各位勿将这件砸招牌的事说出去。”
“你还想骗人不成?”贺喜怒了。
“大师”还想争辩几句,就看到鸽子和燕子已经追着飞蛾来到了眼前,正在不断地啄门窗,而那只飞蛾却不知道飞哪去了。
玻璃窗上都是眼睛,这些眼睛都在奇怪性情温和的燕子和鸽子怎么变得这么恐怖,再看它们的爪子,活像巨鹰利爪,把玻璃抓出一道道划痕。贺喜打电话报警,可电话那头的警察哪会相信这么无稽的事情,很快撂下了电话。贺喜又给马先风打电话,但马先风也没辙可想,他与林双喜也被困在了家里,正用毛巾把每一处门缝都塞上。
“快给冯琴打电话。”马先风急道,“看看他能不能用歌声安抚燕鸽。”
没有人相信冯疯子的歌声有驱邪功能,不过也没别的办法可想,只能硬着头皮给他打电话,电话响了好久都没人接,贺喜准备将电话挂了,却听到从话筒里传来一声懒散的“喂”。
贺喜喜道:“快,快,快唱歌。”
冯琴骂道:“又拿我消遣?”
贺喜说道:“不,不,我们被燕、鸽攻击了,你还不知道?”
冯琴回道:“我还没起床呢,怎么回事?”
贺喜说道:“别出门,你从窗户往外看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冯琴吓道:“我看到了,见鬼了。不过我唱歌能管什么用?”
贺喜急道:“让你唱就唱,以后想唱都唱不了了。”
冯琴没有挂掉电话,而是坐在了钢琴边,一边弹一边唱,弹几下,唱几句就去问电话里的贺喜,歌声如何。
贺喜真是哭笑不得,让他继续唱,甭那么多废话。歌声渐渐大了,琴声也慢慢响了,贺喜拿着话筒冲着扒门破窗的燕鸽,却无奈地发现,冯琴的歌声不是镇静剂,对它们没作用,而且由于歌声的出现,这些疯鸽癫燕更暴躁了,一听到歌声好像见血的狼,一只只睁着血红的眼睛,伸着尖利的爪子,看样子誓要把屋里的人生吞活剥。
贺喜在电话里说:“疯子别唱了,越唱越糟。”
冯琴说:“我一旦开口唱歌,每次都要尽兴了才罢休。”
贺喜说:“大哥,行行好,以后随便你唱。”
冯琴说:“那你说,我是不是比你有音乐天赋。”
贺喜说:“是是是,整个村都没人能跟你比。”
冯琴说:“只是整个村?”
贺喜说:“整个镇、整个县、整个市、整个省、全中国、全世界都没有人唱歌比你好听。”
冯琴说:“这还差不多。”
挂掉电话后,贺喜来到那个乩童面前,扑通一声跪下了:“大师,你想想办法,虽然你没什么本事,不过你总认识几个法力高强的大师,让他们马上进村救我们。”
陆母插嘴道:“也救救我的鸽子。”
梧桐的奶奶说道:“顺便救救燕子,这些可都是益鸟。”
贺喜吼道:“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关心这些。”
陆母和梧桐的奶奶不敢吱声了,那个乩童摸着脑袋,看他为难的样子一定不认识其他大师,搞不好其他同行见他本事太逊,开会交流的时候压根没叫他参加。
贺喜一看,立马瘫在了地上,嘴里喃喃自语道:“这回死定了,这回死定了。”人们这才发现一向最稳重的贺喜原来最怕死,都讶异地看着他。
窗外的攻击更猛烈了。
就在这时,梧桐的奶奶看到天上出现了两条龙,每条龙背上都驮了一人,左边那条青龙驮的正是梧桐,右边那条白龙驮的则是陆禄,他们乘着龙像箭一般飞来。
昨夜,梧桐与陆禄的回忆没到山上,只到了河边,他们终归会忆一遍山的,但回忆哪比得上故地重游,所以当梧桐见蚕蛾往大顶峰飞去后,就拉着陆禄的手去追蚕蛾,但追了几步,梧桐又松开了他的手,折返回去,陆禄还在疑惑间,又见梧桐跑过来了,好像还怀抱着什么,是那颗藏在被窝里的龙蛋。
梧桐能感受到龙蛋的温度,跑在夜凉如水的路上也不觉得冷了,反倒是陆禄,对此次的远行没有一点准备,当夜露打在他头上时,他浑身打了个哆嗦,不禁抱紧了胳膊,但跑步没有胳膊的助力,和竞走没有区别,所以陆禄很快落在了梧桐身后。
梧桐往后看去,生气的样子让陆禄有点害怕。不过陆禄毕竟是个男子汉,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跟在一个女人屁股后面跑,还不知道为何而跑,因此陆禄就发话了:“我们去哪?”
梧桐说:“去大顶峰。”
陆禄问:“这么晚上山做什么?”
梧桐说:“寻龙。”
陆禄问:“不是追那只大蛾子吗?”
梧桐的意思是,龙要寻,蚕蛾也要追,说不定蚕蛾就在给他们指路,陆禄一听气得呼吸都不匀了,让梧桐别闹,说着就去牵她的手,要拉她回去。梧桐也不知道哪来的劲,已经是第二次挣脱陆禄的手了,她的脸像夜里的露水那样没有温度,眼睛也没了往日温柔,而是像一块石头那样盯着他,陆禄被她盯得发毛,只好回到她身边,说:“好,好,听你的。”
梧桐说:“你不是一直要离开这里吗?现在就是一个机会,你难道不想知道龙在哪?”
陆禄小声地说:“其他我不关心,只要你在就好。”
梧桐大声地说:“你说什么?”
陆禄没再说话,而是牵起梧桐的手继续往前跑,他们跑了几步,呼吸越来越粗,大腿越来越酸,发现这样下去不行,反正知道蚕蛾飞向大顶峰,而大顶峰一直都在,始终都在,跑不了,所以只要走着去大顶峰就行了。
陆禄接过梧桐怀里的龙蛋,有点不敢相信,龙蛋看起来很大,其实很轻,抱在手里甚至都感受不到丝毫的重量,像吹出的肥皂泡沫一样。梧桐让他双手拿,小心别摔坏了,陆禄说一只手拿蛋,一只手牵她,正合适,梧桐见他拿得稳就没再说什么了。
他们越走越慢,因为越往山上去,路越窄越暗,陆禄停了下来,让梧桐听,梧桐听了一会儿,说:“我不像你,耳朵那么大,什么都听得到。”
陆禄不乐意了,说:“都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
梧桐确实什么都没听到,陆禄听到的声音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到,因为是他内心的害怕。置身于黑漆漆的夜里,四周都是沉睡的花草树木。这个时候,陆禄就在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害怕见到鬼,一会儿害怕突然跳出一条蛇。
梧桐没说话,她早已不像几年前那样胆小了,再说现在有龙蛋在手,谅牛鬼蛇神也不敢出来,他们非常安全,比任何时候都安全,她也比任何时候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陆禄觉得不能输给梧桐,听到的声音瞬间没有了,一切都安静了下来,更重要的是,他的心跳恢复了正常。
接下来就是上山的路了,他们虽然知道路就在脚下,但还是会走偏,走到旁边的灌木丛中,或者走到旁边的墓穴里,就在这个时候,陆禄手里的龙蛋忽然亮了,并且越来越亮,照出了一个可以容纳两个人的光圈,梧桐与陆禄这才把偏离的步子正回来。
“你说这到底是蛋还是灯泡?”陆禄问。
“龙是很神奇的动物,会发光有什么奇怪。”梧桐说。
陆禄吐了吐舌头,他发现梧桐变了,不是个子变高了,而是说的话变了,以前都是陆禄说话,梧桐听,现在是梧桐说话,陆禄听,哪怕陆禄想反驳,也找不到由头,也就是说,梧桐说的话比他说的话更有道理,更让人信服了。所以陆禄就不再说话,继续往前走。
这座大顶峰极少在夜里出现光亮,以前打猎的人还会在夜里叼一个手电筒,去捕树上的鸟儿,去抓陷阱里的野猪,但当野物变得越来越少后,大顶峰在夜里就彻底黑下去了,一点星光都不剩。
茂密的树丛戳着天上的星辰,这些发光的星辰就像电线杆上的电灯,不过由于树木的长度和密度,它们始终无法照射到大山的内心深处。
现在突然出现了一个发光的蛋,就让这些宿眠在大山里的鸟雀、走兽都睁开了眼睛,以为天亮了,抬头看了看东边,发现还一片黑暗,太阳还没出来,于是鸟雀又继续将头埋在翅膀里,走兽把探出洞穴的头缩回去。不过它们却睡不着了,这颗行走的太阳太亮了,亮得恍如白昼。
没办法,它们只好睁着眼睛看着这个发光体往山上走去,蛋在小女孩与小男孩的中间,照射出了女孩的左半边脸和男孩的右半边脸,夜风吹起了他们的头发,这些动物目击的是人类最为纯真的一面。
就在这个时候,一只飞蛾扑到了发光的蛋上,好像将龙蛋当成了虫卵。梧桐很欣喜,因为蚕蛾将发光的龙蛋当成了火把,或者当成了灯光,此时正附着在蛋壳上。
这是一只银色的蚕蛾,状似蝴蝶,全身披着银色鳞毛,头部长有复眼和触角。蚕蛾本来是不会飞的,虽然也有翅膀,但已经退化成摆设了,它的祖先其实会飞,也能飞,不过随着人类的驯化,已经成了唯一一种不会扑火的“飞蛾”。这些都是马先风告诉梧桐的,然而梧桐此刻见到蚕蛾不仅会飞,更有趋光性,转眼让语文老师说的话也打了个折扣。
陆禄伸手去捉蚕蛾,被梧桐打了一下。
陆禄委屈地看着梧桐,梧桐告诉陆禄这不是蛾子,这是她养的蚕蛾,刚刚从蛹里钻出来,陆禄也告诉梧桐,还是他教梧桐养蚕的,要不是他给了她几颗蚕卵,说不定梧桐到现在还会认为蚕是毛毛虫,更不会在路上一见到毛毛虫就认为是蚕,而且每次都是他帮她摘桑叶,不然就凭她的小身板,哪能够到树顶上最嫩的桑叶。
梧桐一听笑了,允许陆禄去摸一摸。陆禄摸了一手鳞粉,急忙在身上蹭掉,但每走几步就去闻手指,似乎有异味,又似乎没异味,他急了,马上就想找水洗手。
梧桐说:“放心,嘴巴沾了蚕蛾鳞粉不会变哑巴。”
陆禄说:“你骗人,大家都说一碰蝴蝶的鳞粉就会变哑,哪有水?”
此刻在大山怀里沉睡的村庄,确实有这种说法,说是吃了蝴蝶鳞粉会变成哑巴,因为不是白纸黑字写在书上的,所以这种说法一经流传就把所有长得像蝴蝶的虫子身上的鳞粉都视为失语毒药。
尤其小孩更不能碰,哪怕只是闻到了味道,都会变成哑巴,从而让夜哭郎变成哑巴鬼,让嘴最甜的小孩变成最不爱说话的。
蝴蝶的鳞粉传说和蓝采和花篮里的花粉有关。蓝采和成仙之前,常穿破蓝衫,一脚穿靴,一脚跣露,手持大拍板,行于闹市,醉酒而歌,歌云:“踏歌踏歌蓝采和,世界能几何。红颜三春树,流年一掷梭。”
有的人孩提时见过他,及至年老时再见,蓝采和颜状如故,于一酒楼乘醉骑鹤而去,成仙后,大拍板化为花篮,花篮中均是最负盛名的花粉。据说是贵妃最喜敷的一种。蓝采和见凡间太过聒噪,尤其对他的生平更是论得兴起,而且不单是人类传颂,连一些动物也争相传播其名,就索性将花篮花粉拈了一指甲,撒到凡间花丛中的蝴蝶身上,待蝴蝶翩跹起舞之际,顺势将鳞粉撒到了其他太爱说话的动物身上。
从那以后,有的动物不会说话了,有的动物不敢说话了,但凡有人沾到了这种鳞粉,登时也变哑了。
唯一的解药就是用水清洗。不过在这座大顶峰,此刻去哪找水给陆禄洗手,梧桐虽然不信这个传说,但还是有些害怕,要是陆禄真哑了,那她以后还能找谁说话,想到山上那棵老树旁边的青石板下有一个泉眼,泉眼只咕咚咕咚往外冒水,却没形成水势,也就是说泉眼只是冒冒水就完了,就像有人仰着头用水漱口一样。这处泉眼之前是一个出米石,相传在饥荒年间,青石板下每天都会出定量的米,这些米保证山下的人们不会饿死,但有一人尤嫌不够,握着一根锄头,将出米石的洞掘宽了,原以为洞一宽,米更多,没想到一粒米都没了,只咕噜咕噜往外冒水,从而让山下村民饿死泰半。
当梧桐拉着陆禄来到山上时,发现泉水没干涸,还在不断冒着,陆禄飞快地蹲下去,细细地将每根手指都搓洗了一遍,站在他后头的梧桐此时却去看东方,看太阳即将升起的地方,她手上的龙蛋也有些躁动了,在梧桐的手里不安分地跳动着,不过那只银蛾却还趴在蛋壳上,好像不知道龙即将破壳而出了。
梧桐第一次在黎明时分来到山上眺望村庄,看到村庄上空笼罩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就像蒙上了一张薄纱,透过这张薄纱,村庄若隐若现,看不清哪个是自己的家,哪条是无忧河,哪个又是陆禄的家。陆禄洗完手后,与梧桐站在一起,眺望着山下,黎明时的空气清新好闻,让陆禄一扫倦意,这是一次不同寻常的登山,更是一次不同寻常的看日出,想到即将升起的晨曦,陆禄内心就有些激动了,手不自觉地揽在梧桐的肩上,梧桐却慢慢地来到那块青石板上,坐了下去,青石板藏住了她大半个身子,陆禄也回到青石板边,那颗不安跳动的龙蛋也在石头上,梧桐往后看了一眼那棵老树,那棵被龙妈妈的尾巴扫倾斜的神树,有些失望,龙妈妈和那个龙子并不在树上,而眼前的龙蛋却跳得更快了。
太阳出来了,万物被镀上了一层金光,天边更是出现了让梧桐心心念念的朝霞,宛如近在咫尺。不过梧桐的注意力却在龙蛋上,对眼前绚烂的朝霞视若无睹,倒是“山猴子”陆禄,像没见过似的,发出老响的感叹。
“你说龙妈妈和那条小龙去哪了?”梧桐说。
“你说什么?”陆禄说。
梧桐见陆禄对自己的话置若罔闻,有些生气,从青石板上站了起来,拿起龙蛋就要下山。
陆禄拦住她,说:“我们再等等。”
梧桐又走回青石板边,将龙蛋放在上面,然后让陆禄把那片龙鳞掏出来,陆禄把龙鳞递给了梧桐,梧桐将它放在了龙蛋旁,由于龙鳞的出现,龙蛋晃动得更剧烈了,那只蚕蛾还不知道龙蛋的光芒已经被朝阳盖过了,它应该去追日,而不应该再趴在蛋上。
梧桐蹲着观察龙蛋,她知道里面的龙很想出来,但是蛋壳太硬了,不管怎么钻都无法让蛋壳裂出一条缝,她想将龙蛋磕在青石板上,又怕误伤里面的雏龙。她来到陆禄面前,向他伸出双手。
陆禄说:“怎么了?”
梧桐说:“拿出来。”
陆禄说:“什么啊?”
梧桐说:“放大镜。”
陆禄这才伸手去摸裤兜,将那个放大镜拿出来,在浓重的雾气中,放大镜沾上了一层雾水,就像在玻璃窗上哈了一口气。梧桐抢过放大镜,蹲回到龙蛋旁,让陆禄闪一闪,别挡住太阳,陆禄疑惑地往旁边挪了挪,好奇地望着梧桐。
梧桐把放大镜对准阳光,去照射龙蛋,然而早上的阳光很弱,无法快速将龙蛋照出一个洞,所以梧桐握放大镜的手就有些酸了,她用两只手去握。陆禄觉得很好玩,跑到梧桐身边,求她让他玩一玩。
梧桐将放大镜放到他手里,让他照准了,别照偏了。陆禄照了一会儿就感到没意思了,就想把放大镜还给梧桐,但梧桐已经站起来了,留意着山脚下的那条无忧河,河里的水突然出现了一个很大的漩涡,将水里的落叶、塑料袋都席卷到了漩涡中心。
而陆禄照着的那颗龙蛋,也很快出现了一条裂缝,不断往外冒烟。陆禄吓坏了,张嘴喊梧桐来看。但梧桐还是背对着他,俯瞰着山下的无忧河,就在龙蛋破壳后,水里冷不丁出现一条青龙,梧桐高兴坏了,伸手去指:“快看,龙子出现了。”
“龙蛋里的龙子也出世了。”陆禄说。
梧桐转身往后看,发现破裂的蛋壳中探出了一个龙头,这是一条长着龙角的幼龙,而那只大蚕蛾在蛋壳冒烟后,也突然飞走了,径直往山下飞去。在竹林中的白鸽和在燕巢里的燕子同时见到了这只大蚕蛾,都争相去抢夺这顿丰盛的早餐。
青龙飞出无忧河后,直接往大顶峰飞来,此时在蛋壳中的小龙也慢慢将身子钻了出来,睁着一双好奇的龙眼望着这两个小孩,陆禄不敢用手去碰,反倒是梧桐胆子比较大,伸手抚摸它。
刚出生的龙很享受梧桐的抚摸,仰头看到天上飞来的青龙,立马仰天发出龙吟,然后身子慢慢变大,蜕变成一身银白的龙鳞,旋即也往天上飞去,天上一时出现两条交颈游龙。再看山脚下,燕子和白鸽为争夺一只蚕蛾,不惜撕破脸皮,正打得不可开交。陆禄急坏了,那可是他家的鸽子;梧桐也急了,这可是她家屋檐下的燕子。正当两人不知如何是好时,天上的两条龙飞到了这两个小孩的头顶,缓慢下降,青龙把梧桐缠绕在自己中间,白龙将陆禄也缠绕在自己中间,不知道的人看到肯定会以为这两个小鬼就要被蟒蛇给吞了。
两条龙都示意小孩坐上来,梧桐扶着龙角坐在了青龙颈上,陆禄有些迟疑,看到梧桐都坐上去了,也坐上了白龙的脖子。
就这样,两个小孩,乘着两条龙先是在天空遨游了一圈,接着便直扑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