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赶到冯素玫病房的时候,屋子里站满了人,其中好几个医生正围绕在冯素玫的床边,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忧虑。
而躺在**的冯素玫已经失去了意识,面孔的肌肉松弛,嘴巴微微张开,一只手无力地垂在床沿外面。吴中华医师正在对她进行心肺复苏的抢救,李查德绷着脸立在他身后,双手攥着拳头,眼睛死死盯着**的冯素玫苍白的脸。我想,他此时的心理压力应该是极大的。
过了一会儿,吴中华终于还是放弃了抢救,垂手立在冯素玫的床边。他的额头上都是汗水,不知是惊吓过度还是用力过猛,手掌还在微微颤抖。他侧过脸对着李查德院长缓缓摇了摇头,意思很明确,**的病人已经没救了。
“再试试?再试一试呢?”李查德用一种奇怪的语调说着话。
吴中华继续摇着头:“院长,接受现实吧!她……她已经死了……”
“可是吃晚饭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死了?”李查德还是不愿放弃,追问不休。
这种结果他无法接受。
吴中华转过身,面对李查德,表情似怒非怒,能看得出他在极力隐忍自己的情绪。
“院长,如果不是你执意要请张神父来替她驱魔,我相信冯素玫的病情不会发展到这种地步。你知道吗?人的精神力量是非常强大的,在各种激素的影响下,甚至可以左右人的生死。你让冯素玫深信自己被恶魔附体,一旦她认为自己的力量无法与恶魔相抗衡,就会导致很严重的结果!你看看她,这就是你们造成的结果。”
说完以上这番话,吴中华将脸转向了我。
此刻,他的眼睛仿佛可以说话,像在对我说:“你看,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我站在门口,进退不得。
冯素玫被正式宣布死亡后,病房里传来了轻轻的哭声。有几位与她相熟的护士哭得尤为伤心。毕竟他们曾朝夕相处,也许冯素玫在状态正常的情况下,还给她们带去过些许快乐。而现在一切都化为乌有。年轻美丽的女孩被夺去了生命,而她的死因,目前还尚无定论。
“我能不能看一看她?”我不知道在对谁说话。
这句话或许是对冯素玫说的,又或许只是对着前方说的。这个时候,我不禁开始自我怀疑起来:这位花季少女的死,真的与我有关吗?是驱魔仪式害了她?为了寻找一件彝器,而害死一条年轻的生命,究竟值不值得?
“你觉得合适吗?”
吴中华医师向前跨出一步,作势要向我扑来。就在这时,李查德院长伸手阻止了他。
“让张神父看看。”他低声说。
吴中华转过脸不再看我,李查德也低下了头。病房里除了低声抽泣的声音,只剩下我朝病床迈去的脚步声。我走得很慢,看着**如沉睡般的少女,我快不起来,鞋底与水门汀摩擦而产生的足音,一记一记,踏在我的心头。
走近床边,我低下了头,仔细端详起冯素玫的脸。
如此端正清秀的一张脸,五官在她脸上,一切都那么合适。
只是这张原本应该笑靥如花的面孔,现在已永远失去了表情,失去了展现喜怒哀乐的能力。现在这张脸,也因不明的原因,疮痍遍布:脸色变成了暗青色,像死猪的皮肤一样;眉毛掉了一大片,右侧只留下寥寥数根,全是自然脱落;眼球布满了红血丝,眼白有好几处翻着黄点,瞳孔散大;嘴唇皲裂得厉害,唇间甚至有一道深深的血口;嘴巴里牙齿已经不多了,留着的也已松动,牙龈红肿得很厉害;下颌有些皮肤溃烂,但还没到破皮的程度。
我闭上眼睛,深深吐出一口气。
从她身上反应出的情况来看,她像是受到长期虐待而死的。
“怎么样?这下你满意了吗?”吴中华带着讥讽的口吻责备道,“怎么不把你的十字架带来?如果你这么有能耐,为什么不把她救活呢?是不是又要开始用诡辩来维护你的那套理论了?说呀,为什么不说话?”
“够了!”李查德大声呵斥。
病房顿时安静下来,连哭声也停止了。
他对身边两位护工说:“把病人的遗体收拾一下,其余的人都回去吧,散了吧。其余的事情我们明天再处理。”
也许是注意到我在看他,李查德院长也对我说:“神父,你也去休息吧。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谈。发生了这种事,大家情绪都不好,互相体谅一下吧!”
我朝他点了点头。
我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怎么说。
回到宿舍,我躺在**,却怎么也睡不着。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从早上遇见被强行带走的疯女人,再到中午替冯素玫举办的驱魔仪式,再到和王曼璐夜探病房大楼。除此之外,阿弃的失踪,孟兴的被害,这两件事也如鲠在喉,使我时时挂心且疼痛。还有就是此行的目的——子乍弄鸟尊,眼下竟也毫无头绪。我闯**江湖这么些年,从未有如今天这般挫败。
我有种深深的无力感。罗苹啊罗苹,枉世人称你为无所不能的侠盗,遇到真正的困境,却也像个孩子般束手无策。
我在**辗转反侧,整整一夜没有合眼。
翌日清晨,王曼璐来替我送早饭,顺便聊起了昨夜发生的事。
昨天夜里我和她正在儿童区病院大楼里调查,忽然听见外面传来喧哗声,才知道冯素玫出了意外。王曼璐不方便露面,于是偷偷回了宿舍。
我边吃着她带来的早餐边将昨天在冯素玫病房里发生的事讲给她听。由于科室不同,对于冯素玫,王曼璐没什么印象,只知道是位长得挺漂亮的少女,父亲是一位小有名气的钢琴家。对于她的遭遇,王曼璐也表示很惋惜。因为她有学医的背景,我问及冯素玫的病情,她表示自己也很少听说过这种临床表现。
“通常都是被认为癔症,因为癔症患者很容易受到他人的暗示,善于幻想,而且喜欢模仿。这种疾病的多发年龄在十六至三十岁,和冯素玫也吻合。实际上,吴中华医师就是在往这个方向治疗。可冯素玫的情况又有些不同,相比其他的癔症患者,她在生理上病得太厉害了。这点也很奇怪。按理说这不太可能。”
王曼璐歪着头,若有所思地说。
“你对冯素玫的死有什么想法?”我把冯素玫遗体的情况都描述了一遍。
“牙齿脱落,牙龈也烂了吗?这倒是很奇怪。”
“是吧?我也觉得奇怪。冯素玫的死被认定为自然死亡,所以不会报警处理。可我总觉得这件事不对劲。”
“不对呀,你不是神父吗?难道你不认为冯素玫是被恶魔害死的?”
王曼璐才反应过来。
“哪里有那么多恶魔。”我冷笑道。
“我就说嘛,你给人感觉根本不像神父。我觉得……你更像是侦探!”
“侦探?”
“对啊,你说,你是不是侦探?是不是偷偷来调查慈恩疗养院的?”王曼璐用手指指着我的脸,露出一副探查到秘密的笑容。
别说她猜错了,就是猜对我也不能承认。于是我摇了摇头,道:“不对。”
“反正你不可能是神父,我相信自己的直觉。好了,时间差不多了,我得去工作啦!后续如果有什么进展,我再来找你商量。”
王曼璐伸了个大懒腰,然后起身准备离开。
“一切小心。”我对她说。
“你也是。”她朝门口走了两步,又停住脚步,转过身对我说,“在找到杨姐他们之前,我希望你能一直留在这里。”
“我尽量。”
话虽如此,若是李查德院长硬要我回去,那也没有办法,只能从长计议了。
王曼璐离开后,我将桌子上的碗筷收拾好,又躺回**。
突然,有个奇怪的念头在我脑海中产生。
我翻坐起来,从床下拖出一只皮箱。那是我和阿弃带来此地的另一只皮箱,里面装着我和阿弃的一些随身物品、换洗衣物。我拉开搭扣,翻开皮箱。
我怔住了。
所有关于阿弃的物品都不见了。
我伸手翻找了一下,以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没错,皮箱里只剩我的东西,阿弃的物品都消失了。可是,怎么会这样呢?
难道有人趁我不在的时候,来过这里?
不可能,有人闯入我们的房间,我一定会发现。
除非——
我脑中混乱到了极点,不敢去想象那种可能性。
但事实就是事实,不论如何狡辩都无法改变这一点。
能拿走这些东西的,只有阿弃自己。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为何要将我留在这里,自己独自离开?
等等,如果是他故意要将我困于此地,而去做一件我无法插手的事呢?换言之,那件事不可以与我一起去完成,且此时在他心里的重要程度要高过寻找子乍弄鸟尊。
我想到了孟兴的死亡。
他与阿弃确实一直互相看不顺眼。
我用手拍打着脑袋,试图用这样的方式,将这个荒谬的想法从大脑中驱逐出去。可越当我想反驳,阿弃的种种行为就会愈加巩固我对他的怀疑。
亲手培养出来的徒弟,杀死了自己并肩作战的挚友。
我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可是——
望向敞开的皮箱,我看得真切,阿弃的东西的的确确不在了。而且在儿童区病房大楼,能悄无声息地离开,除了他自己外,我想不出第二个可能性。
我将皮箱合上,深深吸了一口气。越是这种时刻,我越需要冷静分析。
以我对阿弃的了解,他不可能因为孟兴不喜欢他,就痛下杀手,一定有别的原因。至于什么原因,目前还不得而知。他做事一向沉着冷静,执行任务之前都会有详细的计划,这份特质与我相似,或许也是我喜欢他的理由之一。
首先,他知道我在没找到子乍弄鸟尊之前,是不会离开慈恩疗养院的。于是计划将我困在这里。原因很简单,好不容易假扮神父获得了李查德的信任,冯素玫也是个极好的契机,若没得手就离开,下次再想来这儿就难了。
确实,他料我料得很准。在没得到鸟尊之前,就让我离开疗养院,我会心有不甘。
即便孟兴被杀。
不过这一切都只是猜测,我希望自己是错的。
如果阿弃真是杀死孟兴的凶手,那我只能怪自己看走了眼,并且佩服他小小年纪就有这等城府。我罗苹栽在他手里,也认了。
正胡思乱想之际,外面又传来一阵敲门声。
我浑浑噩噩地跑去开门,门外是昨天夜里带我去院务大楼一层办公室打电话的那位胡姓女护工。
“张神父,有人找您。”她开门见山地对我说道。
“找我?”我有点疑惑。
“是的,好像是从公共租界打来的。”
“什么人?”
“对方自称是公共租界总巡捕房的探长,姓邵。他让你去我那儿接个电话。”
听见“巡捕房”三个字,我的心就开始狂跳起来。
昨晚我用疗养院的电话致电孟兴的律所,仅仅两通,巡捕就立刻查到了这里。
我定了定神,对她道:“好的,我这就过去。”
护工听了,只是点点头,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看来她是要亲眼见我去接巡捕房探长的电话才放心。
“走吧!”我朝门外挥了挥手,现出一副无奈的模样。
我随着护工来到院务大楼一层的办公室,听筒就搁在电话机上。
我走上前去,接起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您是张布朗神父?”对方问道。
“我是。”
“这边是公共租界总巡捕房,我是邵大龙探长,请问你昨天是否给孟兴律师事务所打过电话,询问过一些情况?”
“是的。”
除此之外,我不知该说什么。
“孟律师的情况我想你应该知道了。”
“我听说他出事了。”
“没错。所以我想了解一下,您和孟兴律师是什么关系?找他有什么事吗?”
“我想委托他办个案子。探长,这有问题吗?”我反问他。
对方沉默了一小会儿。
“当然没有。我还有个问题。”
“请说。”
“您是哪个教堂的神父?为什么会出现在慈恩疗养院?”
“浦东傅家玫瑰堂。”我说出早已编好的谎话,“因为疗养院的院长请我来这里协助治疗。况且慈恩疗养院的前身慈恩医癫院也是基督教长老会传教医师约翰·斯拉代克创立的,神职人员来这里应该很正常吧?”
“玫瑰堂是吧?好的,我会派人去调查的。张神父,您不要见怪,我们只是例行公事。”
“理解。”
挂掉电话后,我意识到这里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不仅仅是冯素玫已死,李查德不再需要一个驱魔神父,最重要的是巡捕房的人起了疑心,相信他们很快会查出傅家玫瑰堂并没有名叫张布朗的神父。
吃过午饭,我心情烦闷,于是便去了疗养院的花园漫步。花园的位置在院务大楼的后面,再往后是教堂、果园以及大片的墓地。在绿植较多的地方,氧气也较为充沛,或许可以让我沉闷的头脑得到一些能量。
花园算不上大,两百多平的区域,平时在这里休息的员工和患者并不多。与传统的中式花园不同,这里的风格偏英式,没有造型奇特的假山,也没有修葺整齐的苗圃,更多的是与大自然浑然天成的景观。花园中还放置了一些白色的铁艺桌椅,可供游者休歇赏花。天空中又开始飘起了小雨,不过这也无法将我劝回宿舍。
行到花园中央,我发现有个人正坐在铁椅上,我瞧过去,那人也在回看我。
我记得这个男人,正是在吴中华医师的“职能治疗”中,那位表现出色的男患者。他的脸上有一块显眼的青色胎记,很难不给人留下印象。
他朝我点点头作为招呼,以表达善意,我也报之以微笑。
左右无事,我便上前与他搭话。
“下雨天不回病房休息吗?”
“自由时间,出来走走,病房里实在太闷了。”他抬眼看着我说道,“你也是因为太闷所以才来散步的吧?我们是一样的。”
他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我低下头,发现他对过有一张空椅。
坐下后,我问他:“这家疗养院怎么样?”
“挺不错的。环境很好,医生也很好,伙食不错,空气也不错。”
他说话的时候,我仔细观察他的脸。青色的胎记占满了他半张脸,却遮挡不住他的锐气。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讲话时总带有一股气势,压人一头的气势。直觉告诉我,他绝对不是普通的病人。
于是我询问他来这里之前从事什么行业。
“小说家。”他开始苦笑。
“失敬失敬!”
“我不是严肃作家,在正经批评家口中,不过是个媚俗的旧文人。
他们将我写的小说归为‘鸳鸯蝴蝶派’,凡不具有他们所谓的‘革命性’,一概是中看不中用的靡靡之作。不过我以为他们中一部分人是出自嫉妒,另一部分则是迂腐。”
“此话怎讲?”
“你还年轻,或许还不明白。嫉妒很好理解,就是明明大家都是创作文学作品,何以你的销量这么高,我的却乏人问津?常言道,同行是冤家。乞丐不会嫉妒皇帝,乞丐只会嫉妒比他讨饭讨得更多的乞丐。第二种是对文学有刻板印象的人。他们总是在嘴上说我们的小说会腐化人心,文学作品应该对人生对社会有积极的思考。可他们却没想过,咱们国家的识字率有多少?良药也需糖衣包着,孩子才愿意吃。别看现在提倡的文学改革有多时髦,一味贬低文学的娱乐和消遣功能,这种精神也是迂腐的。”讲完后,他又冷笑几声。
实话实说,他的论调我不太明白,也不好反驳,毕竟我也不是文学爱好者,不过从他的语调中,我能感觉到一种强烈的自负和求胜欲。
且不论观点是否正确,他这种态度只会引人反感。
“看来您对自己的作品很有自信啊。”
“若是没有自信,我何必将其写出来,印成铅字呢?国人最爱谦虚之人,但你要知道,所有的谦逊其实都是虚伪的。所以,真相就是,虚伪的人才是受欢迎的。因为普罗大众会从虚伪的人身上,感到一种优越感。你瞧,这人如此优秀,见了我还不是得低头?世界上活着的所有人,都是在追求这种优越感罢了。没人希望被瞧不起,因为优越感才能证明自己活着的价值。”他滔滔不绝陈述观点的同时,手也没闲着,以各种手势来辅助他的观点。
“恐怕也太绝对了吧?难道就没有真心谦虚的人?”
“有,但绝不会是优秀的人。所有谦逊的强者,在大众面前只是演员,关起门来一定会自我赏识。但凡认定自己并不优秀的人,他一定会自我怀疑,从而无法达到事业上的高度。自负和自信只是一种状态的两种说法,没有自信和自负,就没有了动力。”
我认为他讲话太绝对,所以并不认同。
“那您认为自己的文学作品也是一流的吗?”
“当然。如果我的小说不是一流的作品,我也不会被送到这里来。”
他的话令我费解。
于是我追问道:“因为作品太优秀,你才被送到疗养院?是这个意思吗?”
他冲我神秘一笑:“你有兴趣听听我的故事吗?一定会让你重新了解人性。”
“好啊,反正我也不赶时间。”我调整了一下坐姿。
他清了清喉咙,开始向我讲述他那跌宕起伏的人生。
“我口才不如笔头,说得不好,还请见谅。我父亲死得很早,从小是我妈把我养大的。我有一个大我十岁的哥哥,从小我们的关系十分融洽,感情特别好。别人欺负我,我哥一定会帮我打回去,有人背后说我哥坏话,我也一定会骂那人。后来,我妈死了,就剩我们兄弟俩。可以说我是我哥拉扯大的,他对我很好,家务活都不让我干,只叫我好好念书。我哥学校毕业后去了一家报社工作,他拿钱供我读书,直到毕业。因为我长得英俊,女孩子都很喜欢我,女人缘这方面,我哥就不太行。不过因为家里拮据,我几乎不和女孩子交往。那段日子,我和我哥唯一的爱好就是文艺,业余时间也都喜欢写小说。
后来他将小说拿去投稿,好几篇都投中了,编辑们很喜欢,就刊登在杂志上。我是真心为他高兴,一口气买了好几本杂志,到处送人。有个当作家的哥哥,弟弟与有荣焉,你说是不是?
“后来呢,我也技痒,觉得自己也能写,于是便瞒着哥哥,偷偷将稿子给了哥哥相熟的编辑,让他替我看看。我说,过不过稿都没关系,主要是想尝试一下,不行就当练笔了。我这么说的原因,是不想给编辑压力。谁知过了几天,我便接到了杂志编辑的通知,说稿子很好,已经在排版了,下个月就能刊登。他说没想到我的文笔竟然比我哥哥更加老练,完全看不出是出自学生的手笔。到今天我还记得那天的兴奋之情,晚上开心到睡不着觉,半夜起来在房间里踱步,真想立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哥哥。毕竟能和哥哥在同一本杂志上发表作品,一直是我的梦想。不过我还是忍住了。因为我想等杂志发行的那天,把刊物亲手递给哥哥,给他一个惊喜!我想,他一定会为我感到自豪。毕竟我们是亲兄弟!
“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那个月过得好漫长、好漫长。我每天盼啊盼,没事就往书报摊走,询问老板杂志有没有到货。去得次数太多,那书报摊的老板都认得我了,一见我就说,还没到呢!终于熬过了一个月,杂志终于发行了,我便去书报摊将那期所有的杂志都买了下来。捧着一堆杂志回到家,哥哥正在灶披间烧饭,我将杂志往桌上一扔,对他说:‘哥,你猜猜今天我带了什么好消息?’他看着桌上的杂志,一脸疑惑地说:‘咦?我近期都没投稿啊?难道有迭根斯或汤麦士哈代的译作?’这两位是他热爱的作家,每次有他们的作品,我们俩兄弟都会争着阅读。我说:‘错啦!不是他们,这期杂志上,有你弟弟我的大作呢!’”
话讲到这里,男人低下了头,我能看见他的眼眶都湿润了。他缓了好一会儿,长长舒了一口气,稳定情绪后,才继续说下去。
“我本以为会得到一通夸赞,便笑嘻嘻地立在那里。很幼稚是不是?很可笑是不是?我永远记得我哥那时候的表情——从疑惑转至惊愕,又从惊愕变成了疑惑。总之,我没从他脸上读出一丝快乐的情绪。他闷闷不乐地走过来,从桌上拿起一本杂志,翻看起来。放下杂志后,他问我:‘这篇东西是你写的?为什么没跟我讲过?’我说:‘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啊!’他笑笑,继续翻着杂志,手势十分粗鲁,我生怕杂志在他手里撕裂。他又说:‘你这篇稿子,是投给哪位编辑的?’那时我心里便有了一种不好的感觉,不过我还是说了实话。当他得知我的编辑是他相熟的那位时,脸色登时变了,现出一种‘怪不得如此’的表情来。他开始责备我不应该这样,他认为那位编辑用我的稿子,是瞧在他的面上,而我应该自食其力。靠走后门登稿,作家生涯绝对走不远。
“他的话令我十分痛苦,又无从辩驳。我不停问他:‘难道你不为我感到开心吗?’他说:‘如果你是靠自己实力的话,我会为你感到高兴,但绝对不是现在这样。’很可笑是吧?我当时还真信了他的话呢。
此后我便再也不给那家杂志投稿,并且换了一个笔名,投给了其他地方。后来的事情谁都没有预料到,我的小说被几大杂志争相刊登,我彻底火了。不少杂志和报纸的编辑还特意登门邀稿,每当这个时候,我哥总是安静地坐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和编辑们讨论作品。那时候,他的作品虽然也常刊登,但读者数量和我根本没法比,也几乎没人会来找他邀稿。这样的落差令他十分失落,他开始奚落我的作品,说就因为社会上庸俗的人多,我写的这种作品才会风行一时,而他则是曲高和寡,生不逢时。
“起初,我并没把这些话放在心上,他毕竟是我哥。直到有一天,一位知名的大导演找到我,希望我能为他的电影创作剧本。我欣喜若狂,立刻答应下来。而我哥却极力反对,说一位好的作家不应该去掺和电影,这样会使我废掉。我嘴上没有反驳,但私下已经偷偷写起剧本来。这件事是个导火索,也是我悲惨人生的开始。我哥每天晚上都会给我泡茶喝,一开始味道有点奇怪,我并没放在心上,渐渐地,我的精神状态开始出现问题。我会看见那些并不存在的东西,情绪也变得难以控制,时而暴怒,时而低落。暴怒时我会出手打人,低落时我却想了结自己的生命。后来才知道,我哥那时候已经在茶里给我下药了。
“精神状态出了问题,剧本的创作也遇到了瓶颈。我开始写不出任何东西,于是创作上停滞了。但让我没想到的是,我哥竟然把我的情况告诉了导演,并毛遂自荐,说他可以接替我完成剧本。导演同意了。编剧的署名从我的名字,变成了我哥的名字,而我的病情却在不停恶化:不但幻觉长期伴随着我,长期服用药物,也令大脑受到了严重的损伤。终于,在一个雨夜,我积累多年的情绪爆发了,我揭下了我哥的面具,说他一直嫉妒我,打着为我好的旗号坑害我!争吵从言语升级到了肢体冲突,我们开始互殴,直到……直到他被我打死。”
他的声音颤抖到无法继续说话。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
“看着我哥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我彻底崩溃了。那天夜里的记忆支离破碎,除了‘我打死了他’,其他我什么都记不清了。警察把我抓起来,经过鉴定,认定我精神上出了问题,于是把我送到这家疗养院。”
“谁都不想遇到这种事情,请你节哀。”
除此之外,我不知还能说什么。他的故事令我感到震惊。尽管他是疯的,但这个故事又那么的真实。忽然之间,我失去了判断真伪的能力。
“时间差不多了,我得回病房了。否则吴中华医师会骂我的。”他很快站起身,朝我伸出手掌,“今天与你聊得很开心。从某种意义上,我们是一样的,所以你能同情我。等我病好了,我还会继续创作小说,十年之后,我的名字会响彻整个中国文坛,你就等着吧。对了,我姓严,单名一个嘉字,你出去的话,或许还会在早期的杂志上见到我的作品。”
“一定拜读。”我与他握手。
他手掌的触感十分粗糙,手心都是老茧。
“期待你的评价。”
他离开后,我独自在花园里又坐了半个小时才回宿舍。
也许是想多花一点时间来消化他的悲惨经历。
接下来的一整个下午我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没有出门。
李查德没来找我,也许是冯素玫的死让他忙得焦头烂额,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
夜里十点,王曼璐又来找我。我将下午与胎记男子的对话讲给了她听。
王曼璐对这个男人有印象,也知道这人喜欢拖着别人,大谈他怀才不遇的人生,以及悲惨的过去。
“他是真疯。”
这是她对胎记男子的评价。
谈到救人的事,她对儿童区病房大楼的疑心未除,想让我陪她再去一次。她表示在疗养院里的人都很可疑,只有我是她可以信任的人。其实经过前几次探查,包括今早发现阿弃个人物品消失后,我对那栋大楼已失去了兴趣。
“那里就是一栋荒废的大楼,没什么好奇怪的。也许我们都在白费功夫。”
“神父,你难道不信我说的话?”王曼璐看着我的眼睛问,“你……你不想继续寻找你的朋友了吗?”
“也许是他自己离开了。”我无奈地耸耸肩。
王曼璐听出了我的失落。
最终她放弃了劝说。
“好吧,那我自己去。我一定会找到杨姐,不论他们将她藏到了哪里!”
说完她站起身,刚准备离开,却被我伸手拦下。
“我只是说不陪你去病房大楼。”
她回过头看着我,显然没明白我的意思。
“那栋大楼去一百次也没用,相信我,我干这种事的时候,你恐怕还没生下来。”我充满自信地对她道,“既然你怀疑是疗养院的人绑架了杨姐她们,那么你认为李查德不知道这种事的概率有多少?”
王曼璐也不傻。
“他们可能是一伙的。”
“是的,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李查德不可能不知道。既然他放任了这种行为,那么我们要找出他们把人藏在哪里,像你这样的找法简直是大海捞针。这疗养院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一栋楼有那么多房子,更何况这边有那么多楼房,每栋楼还都有保安把守,你怎么找?”
“那你说怎么办?”王曼璐现出一脸的愁容,或许是我的话令她有点泄气。
“直接去李查德办公室看看有没有线索。”
“他办公室?”
“没错。运气好的话,或许我们还能找到疗养院详细的平面图,有了平面图,寻起人来不是更方便吗?”
“话虽没错,可是他办公室的门上了锁,窗户也都关着。”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交给我吧。”
我自信满满地对她说道。
其实提议去办公室,我也有我的私心。
原本与阿弃潜入疗养院,第一个目标就是去探李查德的院长办公室,寻找子乍弄鸟尊。谁知先发现了奇怪的儿童区病房大楼,勾起了我们的兴趣,也打乱了我们原本的计划。此番既然要去找寻消失的病人,不如去碰碰运气。说不定那件国宝就藏在那里。寻人也好,寻宝也好,都绕不开那间办公室。
见我下定决心,王曼璐也不再反对。
接下来我们要做的,就是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