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抽打着窗上的玻璃,噼噼啪啪,将我从梦中惊醒过来。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窗外白茫茫的一片,只听得哗哗的雨声,雨水沿着窗户的缝隙渗进了屋里,像是一条小溪,沿着窗台流了下去。窗台下的墙皮吸饱了雨水,微微隆起。如果不做处理,过不了多久,这块地方就要发霉。

屋子里除了我以外,没有第二个人。阿弃不在,他没有回到这里。从病房大楼失踪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这意味着他彻底失踪了。

我直起身子,感觉腿部传来一阵酸痛感。

由于病房大楼被人从门外上了锁,在不破坏大门的情况下,我唯一的离开方式就是从二楼的窗台跳下去。落地的瞬间,脚后跟踩到一块石头,结果崴了脚。我拖着一条不太灵光的腿,一瘸一拐地回到住处。推开门的瞬间,我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屋内没有阿弃的身影,这说明他要么还留在病房大楼(鉴于我反复搜寻过多次,这个可能性被否决),要么就是在不惊动我的情况下,被人以一种极为高明的手法掳走了。

又或者……是他自己偷偷离开了那里。

我用手揉了揉眉心,头部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感觉像是有人用电钻钻进了我的大脑。

阿弃没有理由离开这里。就算真的要走,也不会不和我打声招呼就直接离开。这个假说看来可操作性最高,但越了解阿弃的为人,越知道他不可能做出这种举动。

我摇摇晃晃地走到桌子前,拿起桌上的水杯,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身后响起了敲门声。

“张神父,早上好,我是小王,能进来吗?”

“我来开门。”

我放下水杯,走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带我和阿弃去见李查德的看护王小姐。

“早饭您是想在房间里吃还是去食堂?”王小姐对我说,“如果您想在房间里用餐,我就去帮您把早饭端过来。”

“不用麻烦了,我自己下去就行。我知道食堂怎么走。”

“好的,那我就不打扰了。”她朝我鞠了个躬,正准备离开时,脚步竟有点犹豫,身体像是被武林高手点了穴道,僵直在原地。

她好像有话想对我说。

我立在原地,想等她把事情说出口。我猜想她可能想问为什么房间里只剩我一个人了。如果她真的问出口,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最后,她放弃了挣扎,转身离开,什么话也没说,我自然也没好意思追问。她如果想说的话,总有一天会和我说的。

勉强女人不是我的行事风格。

我披上了修士黑袍,准备将眼镜戴上,可能是眼镜架子出了问题,怎么也挂不上去。放下眼镜,我拿起一把长柄雨伞。

把自己打扮成神父模样后,我便下楼去吃早饭。

职员食堂里人不多,加上我也只有三个,所以显得食堂很宽敞。

我喝了几口白米粥,感觉有点反胃。倒不是说这粥有啥问题,问题出在我自己身上。一旦有心事,我就吃不下东西,如果硬着头皮吃,肠胃就会抗议。但如果不吃东西,可能会被人怀疑。

毕竟眼下阿弃失踪的理由我还没搞清楚,他可能是被人掳走,也可能是自行离开,不论是哪一种情况,我都不能乱了阵脚。

在子乍弄鸟尊还没找到之前,这场戏我必须演下去。

最后剩了半碗白米粥,我实在是吃不下了。浪费粮食实非我的本意,就是怕硬吃下去,刺激到胃部而引发呕吐,那就更没面子了。这种事发生过不止一次,我很有经验。

在食堂爷叔的白眼下,我拿起雨伞,灰溜溜地离开了。出了食堂,我撑着雨伞在雨中步行。黄豆大的雨点落在地上,发出“啪啪”

的响声。慢慢地上的雨水越积越多,汇成了一块块小池塘。雨雾模糊了眼前的视线,我放慢脚步,仔细辨别着地上的水坑,仿佛在铺满地雷的战地中寻求一条出路。

回到宿舍大楼时,有人从背后叫了我一声,我回头去看,是李查德院长。他那头金发梳得十分考究,丝毫不会因为下雨而怠慢它的造型。

“雨可真大啊!昨夜睡得好吗?”

“嗯,还行。”我随口答道,“就是雨声太大了。”

“早饭吃过了吗?”

“刚吃过,正准备回去呢。院长,您来这里是找我吗?”

不知道是不是吃坏了东西,我的腹部传来一阵疼痛。

“对,对,这里雨大,我们上去说。”

他挥了挥雨伞,一手搭着我的肩,同我一起上了楼。

进屋后,我的腹痛稍稍缓解。我怕他瞧出破绽,向他主动提了阿弃的事。我说我那位编辑朋友自己先回去了,素材由我带回去给他。

李查德对阿弃没什么兴趣,只“哦”了一声,就扯开了话题。先是关心我在此地还需要点什么,可以和他讲,他托人送过来。我当然拒绝了,说一切都很好。

简单的寒暄过后,李查德终于说出了他此行的目的。

“张神父,您看今天下午方不方便替冯素玫驱魔?您也知道,她身体一天比一天差,我怕她撑不了多久了。”他忧心忡忡地说道。

我故意现出为难的神态:“今天下午?未免太赶了吧……”

正如我之前与阿弃所说的那样,驱魔仪式越早办,对我们越不利。首先就是我业务能力不足,容易露出破绽,暴露身份。其次是驱魔仪式办完,不论成与不成,我都失去了继续留在此处的理由。眼下连子乍弄鸟尊藏在哪里都不晓得,阿弃这小子又不知所踪,我还需要大量的时间进行调查。

“张神父,恕我直言,如有冒犯到您,还请谅解。”李查德收起了笑脸,气氛变得有些紧张,“您来这里也有两天了。这两天除了头一天去看了一眼冯素玫,你几乎对她的病情并不上心。这不由让我和疗养院的同事们疑心,你来此地,究竟是不是为了帮助冯素玫,抑或有其他什么目的?否则,为何对驱魔仪式推三阻四呢?”

“院长,你有所不知。”我立刻回答起来,尽管我都不知道自己下一句会说什么,张口就道,“据我那天夜里的观察,附在冯素玫身上的,是一种极为厉害的恶魔。”

“果然被附体了吗?是哪种恶灵?”李查德追问道。

“这种恶魔叫‘巴弗灭’,它长着羚羊的头颅、人类的身躯,双脚是山羊的蹄子,而且它还有一根蝎子的尾巴。”这都是我从一本讲恶魔的书里看来的,此时正好派上用场,“他喜欢附体在年轻女人身上,然后诅咒她们,让她们痛苦地死去。”

“可是,你是依据什么理由,认为附在冯素玫身上的恶魔,就是巴弗灭呢?难道靠的仅仅是直觉吗?”

李查德这个问题极难回答。

“因为她所表现出来的症状。”

“症状?”

“是的。”我开始信口开河,胡乱瞎编起来,“被巴弗灭附体,通常会产生四种很典型的症状。第一是表现出对圣物的憎恨,无法直视十字架。当时我进屋后,冯素玫见我举起十字架,便显得十分暴躁,畏惧中又带有一丝憎恶。第二是超乎平常的力量。这点不需我再赘言,院长也亲自目睹过。第三,癫痫般的症状。这条也吻合。第四,知道一些不可能知道的事,这是最重要的一点,其中就包含了语言。

那次见她,就听见过她说着一些毫无规则的语言。显然,她的那些语言我们甚至都不知道出处。”

以上四条,便是“附魔案”最常见的症状。师父曾经对我说过,普通的谎言很容易就会被揭穿,而三分虚七分真的谎言,却很难看破。对于李查德我也是这样。这些是附魔案亲历者整理出来的最典型的症状,至于是不是巴弗灭附体,那就不得而知了。

李查德沉吟片刻,抬起头对我道:“既然已经有了眉目,知道了恶魔的身份,那么您这边是不是也有对策了?”

“对不起,我不敢说有绝对的把握。”

其实是一点把握也没有。幸而我是个信奉科学的人,认定冯素玫是有了生理上的疾病,否则我这般胡乱驱魔,简直就是害了她。

“但我们总要试一试,不是吗?”李查德的语调充满了无奈。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也不知说什么好。事到如今,已经无法拖延下去了。

李查德突然握住我的双手,言辞恳切地对我道:“张神父,我决定了,今天下午就替冯素玫驱魔吧!不要再等了,她已经没有时间了!”

“可是……”

不等我话说完,李查德就打断道:“下午一点,请你来冯素玫的病房替她驱魔,到时候我会叫人来带你过去的。就这么决定了。”

他说完就走了,不给我拒绝的机会。

我望向床边的桌子,桌面上放着我带来的皮箱。所有的“驱魔工具”都在里面。我走过去,打开箱子,里面有《圣经》和十字架,还有一瓶我用自来水灌满的瓶子,此时我将它称之为“圣水”。下午驱魔的结果,我已能预见,十之八九会失败。尽管当时我也被冯素玫的状态吓到惊愕,但吴中华医师是对的,冯素玫的问题是生理上的。

整个上午我都在心慌意乱中度过。

熬到了中午,我没有胃口吃午饭,拎了皮箱直接下楼。

李查德找了个看护来接我,把我带到了病房大楼。走到病房门口,李查德院长已经候在那里,双目饱含希望地看着我。他见到我十分高兴,可我却笑不出来。护工鲍荣旺站在他身旁,看我的眼神中带着不屑。

鲍荣旺替我打开的门,在门打开的瞬间,我感到一股恶臭扑面而来。我屏息凝神,快步走进病房。冯素玫躺在**,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我朝她走了过去,整个房间的温度不太对劲,比门外低了好几度,这使我本能地感到恐惧。经历过那么多次生死,我竟然还会再次感觉到恐惧,这真是太好了。

我走近床边,与**的冯素玫对视。

此时,房间里只有李查德、鲍荣旺、冯素玫与我四人。所有人都很紧张,包括**那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凝重的气息。

冯素玫狞笑着伸出满是鲜血的舌头,舔舐着已皲裂的嘴唇。她脸颊塌陷,双目深凹,整张脸皮都泛着黑紫色。这比上次我来见她时病得更严重了。

“她已经两天没有进食了。”李查德像是在为我解释她因何变成如此模样,“水喝得也很少。这就是我找你来的原因,我认为她撑不了多久了。”

“吴医师对此怎么说?”我问道。

“他也无能为力。就生理体征来说,她完全健康。所以吴医师无法解释,何以冯素玫会表现出癫痫的某些症状,却在检验时完全查不出来。”

我把目光重新投向**的冯素玫。我抬起手,在床的上方画了一个十字。

也许是我的动作激怒了她。她用粗哑的声音对我说:“滚开!离我远一点!妈的,离我远一点!”

紧接着又是一串我完全听不懂的语言。

我将皮箱平放在床脚,从中取出装有圣水的瓶子。见我举起圣水瓶,冯素玫的表情忽然变得扭曲且惊恐,继而表现出狂怒。若不是四肢已被皮带子固定在了床角,此时她早已向我扑来。她身子不停地朝我冲击,把整张床捣得吱嘎作响。

“去死吧!走狗!懦夫!”她用激昂的声音冲我喊道。

我将瓶子中的“圣水”朝冯素玫泼去,当水溅到她皮肤上的时候,冯素玫开始发出难听的尖叫声,同时剧烈地扭曲着身体,像是一只在铁板上被灼烤的章鱼。

李查德和鲍荣旺站在门口,被眼前的情景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瓶中的圣水洒尽后,我盖上盖子,将瓶子重新放入皮箱。这时,冯素玫又开始低吼,发出饿狼般的声音。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将之前在书上看到的句子平缓念出。

“我们的主耶稣基督的父神,我呼唤你的圣名,谦卑地祈求你的施恩,降我以援手,对抗折磨你的造物的不洁恶灵;经由基督我们的主。阿门。”

冯素玫的眼球开始向上翻转。

“哦主,我们的保护者,转过你的视线,看看有多少仇敌在折磨你的仆人冯素玫!用你的大能来保护她,并赐福给她,所以在胜过魔鬼后,她会奉你为救主!将冯素玫从隐藏的危险中救出,并保护她远离显现的诡计,这样她会遵从你的意愿,将她从所有试探中救出,她会再次宣扬你的名!”

冯素玫的嘴里发出嘶嘶怪声,整个人直挺挺地躺在**,翻着两个白眼球,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奇怪的语言。她的行为举止令我感到不安。

“将她从魔鬼的奴役中救出!因此,在你的善行中,她会歌唱你的神迹,并战胜一切魔鬼的恫吓!”

床开始剧烈振动,冯素玫咧嘴大笑起来,冲着我吐了一口浓痰!

“没用!哈哈,没用!你这个废物!走狗!我不会离开她的身体,我要她死!”

我知道这很荒谬,但必须承认,我有点被她的行为激怒了。

我将十字架举在胸口,冲着她大喊:“现在我在对你说,该死的被诅咒的灵!我知道你里面没有真诚,而是充满邪恶和仇恨!我痛恨你这一切!我鄙视一切与你所交流的!我唾弃你的脸!我诅咒你,我要将你从冯素玫的生命中赶出!从她的家庭,她的生活赶出去!”

怪声从冯素玫口中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怒吼。

“走开,恶魔,从这圣洁的地方走开!上帝命令你离开,我嘲笑你,我鄙视你!我踩着你就像天母做的那样,这样你会在上帝面前感到羞耻,我拒绝你,恶魔!被诅咒的撒谎的灵!走开,恶魔!远离自大、复仇、**欲、邪恶、贪婪、嫉妒和背后议论!”

吼声越来越响,令人心惊胆战,冯素玫仰着头,颈部青筋暴起。

“你已使她如此痛苦,滚开!离去,恶魔!我奉圣父、圣子、圣灵之名驱除你!”我抬起手,朝着冯素玫的额头画了三次十字,嘴里念着书里看到的句子,“离去,恶魔!我奉圣父、圣子、圣灵之名驱除你!”

吼声停止了。紧接着,冯素玫开始呕吐,大量的恶臭**从她那皲裂的双唇中喷涌而出。那股味道令我感到窒息。呕吐物不断从她口腔中喷出,她整个人开始挣扎,床在剧烈摇晃,仿佛随时就要散架。

“因耶稣流血的力量!因耶稣流血的力量!离去,恶魔!我驱除你!”

“住口!”冯素玫冲我怒吼,呕吐物伴随着唾液朝我喷溅。

“离去,恶魔!离去,该死的蛇!你是说谎者,欺诈者,杀人者!

我会将你带走!我奉圣父、圣子、圣灵之名!”

我不为所动,继续背着那些句子。在某个瞬间,我甚至真的以为自己在驱逐恶魔。这种环境下,参与者的代入感太强了。难怪像冯素玫这样的人会真的相信被附体了。

冯素玫开始没完没了地咒骂我,我只是闭着眼念着祷词,手不停地画着十字。

也许是累了,冯素玫的声音开始变轻,床的振动幅度也变小了。

终于,在冯素玫吐出最后一口秽物后,她“扑通”一下倒在**,昏死了过去。

这场戏演得我满头大汗,简直比徒手攀爬二十层高楼都要吃力。

冯素玫昏迷之后,李查德立刻唤来看护和医师,检查她的身体。

在确定没有大碍后,李查德才来找我,询问这场驱魔仪式是否成功。

我灵机一动,回答道:“巴弗灭的力量超过了我的预期,他太厉害了。”

“是不是无法根除?”李查德对我的回答有些失望。

“倒也不是,这次的仪式重创了他,损耗了他一部分的能量。不过显然一次驱魔根本不够。”我看向李查德,“可能我需要多办几场。”

“还需要几次?”

“最起码三次。”我故意这样说,目的是拉长我在疗养院的日子,“或许还不够。”

“好吧,看来也只能如此了。”李查德垂头丧气地道。

这趟“驱魔仪式”使我精疲力竭,连和李查德说话的力气都没了。与他们告辞后,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职工宿舍。上楼的楼梯我都走得十分艰难,疲劳感可想而知。刚一进门,我连水都没顾得上喝一口,倒在**就睡。

再次醒来已是天黑,窗外的雨也停了。我看了一眼手表,显示现在的时间是十点半。

算了一下,睡了得有七八个小时。

我起身走进卫生间,来到台盆这里,拧开了水龙头。自来水哗哗流下来,我伸手接了点冷水,弯下腰,将水泼在脸上,好让自己清醒清醒。

虽然不太可能,不过眼下我不能放弃任何可能性。阿弃会不会是故意背着我回去了?毕竟他有许多事都没告诉我。有意或无意瞒着我,其实我都不在乎。我只是不想他出事。

洗完脸之后,我做了一个决定——给孟兴打一个电话。

如果阿弃回到租界,那孟兴绝对能够把他找出来。对孟胖子来说,在上海只要不是不存在的人物,没有他找不到的人。我相信如果价钱到位,他甚至把鬼都能给你请来。

我下楼找到一位姓胡的女护工,问她哪里可以打一通电话。那护工知道我是院长请来的贵宾,亲自把我带去了院务大楼一层的一间办公室,将电话机的话筒递给了我。她说已经很晚了,准备回去休息,我打完电话,将这里的灯关掉,带上门就行。我让她安心去休息,我打完电话后就走。护工走后,我拿起话筒,接通了接线生,打去了孟兴的办公室。

这次运气不错,打去没多久,电话那头就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但接电话的人不是孟兴。

“大律师孟兴事务所。我是孟大律师的助手小高,请问您找谁?”

“叫孟兴接电话,急事!”我干脆利落地说道。

“恐怕不行。”对方竟然如此回答,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你知道我是谁吗?让他接电话。”

“你是谁,他都没法接了。”男人说到这里,声音变得有些哽咽,“他已经死了。”

“死了?你在和我开玩笑?”

“真没有。我哪里敢用这种事开玩笑?”

“怎么死的?生毛病?”

“被人杀死的,就在律所里被杀的。”

我仿佛是被人从背后打了一记闷棍,头脑嗡嗡作响。

“孟兴是在何处被杀的?”我继续问。

“就是在这间律所。对了,你是谁?为什么打听那么多?你是警察吗?”

“我是谁不重要,孟兴这件事,等我回去再处理。”说完,我就挂断了电话。

我怔怔地站在电话机前,本想将手里的话筒放回原处,谁知放了三四次都没对准,手不停地颤抖。打了个电话,激出了一身汗,衣服都贴身上了。

怎么会这样?前几天都还好好的,怎么会被杀了呢?

难道是我的仇家?

不可能,没人知道罗苹和孟兴的关系。我们对接任务的时候,一向都很小心。而且如果仇家知道了孟兴的秘密,没理由不查到我身上来。等等,我理一理。阿弃昨天失踪后,孟兴今天就被杀了。阿弃失踪与孟兴被杀这两件事之间,会不会暗藏着某种联系?

一种强烈的不安感在我心底发酵。我真想立刻赶回去,调查一下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枯坐在办公室里,坐了很久很久,心中五味杂陈。

念及和孟兴这么多年的情义,实在是令我肝肠寸断,这其中有哀伤,但更多的是愤怒。我想要复仇,不论是谁杀害了孟兴,我都要他血债血偿!

又或者,仇家的目标就是为了让我像现在这样痛苦。所以即便他们查到了我的身份,也不急于将我置于死地,而是将我身边的人,一个个除掉,从心理上击溃我。他们掳走阿弃,杀死孟兴,将我的手下从这个世界上涂抹掉,只留我孤家寡人。

如果这个假设是真的,那可真是太恶毒了!

除了孟兴之外,我还得通知其他手下,让他们做好防备。我拿起电话,才发现自己除了孟兴之外,根本记不住其余几人的电话号码。

于是我再次拨通孟兴律所的电话,在他写字台的抽屉里,存着一本通讯簿,里面详细记载着我们组织所有人的联络方式,包括地址。

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又是刚才的男人。

这次不等他开口,我便抢先道:“孟兴办公桌抽屉里的通讯簿还在不在?”

“你是刚才那个人?你究竟是谁啊?”

“是的,你先回答我的问题,通讯簿还在不在?”

我在和凶手“抢时间”,没空和他废话。

“不在了。我听巡捕房的人说,应该是被凶手带走了。”

带走?那就糟了!

这时,我听见话筒那边有些嘈杂,过不多时,另一个男声从话筒里传了过来。

“我是巡捕房探长邵大龙,专门负责孟兴的案子。你是他什么人?为什么知道桌子抽屉里会有一本通讯簿?”

听见“巡捕房”三个字,我就知道事情变得更糟了,于是立刻挂了电话。

孟兴那个助手估计将我打电话的事通知了巡捕,所以才引得那位邵探长赶到律所来。

我突然想到巡捕房可能会通过电话局查到疗养院的地址。自民国九年改共电式后,通话不需要手摇,只是仍然需要人工接线。人工电话最重要的一环就是接线员,电话接通后接线员就会记录下开始与结束的时间,每一通电话都有纸笔记录,用来结算费用。因为接听电话不收费,所以呼叫方的号码可以被查询到。

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必须要在巡捕房查到这里之前离开疗养院。

离开之前,我必须再去探一探阿弃消失的地方——那栋诡异的儿童病房大楼。

那里的谜团实在太多了。

阿弃密室失踪之谜、令院长三缄其口的空置病房、半夜小儿的啼哭声、封锁的三层楼,包括最后谁将大楼的门从外锁上。随便一个,均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

我看了一下手表,已经过了十二点。在病房值班的护工大多也去睡了。

离开院务大楼后,我先回了趟宿舍取手电筒,随后下楼,在疗养院内闲逛了一圈。晃到儿童病房大楼门前,我仔细观察了周围,在确认没有人跟踪之后,才撬开了那把耶鲁铜锁。这次我长了个心眼,将这把铜锁揣进了上衣的口袋里。

再次踏进这栋建筑,惊悚感大不如前,感觉就是很普通的一栋空楼。我不知道是因为来的次数多了,习以为常,还是因为雨夜会令人感到压抑,从而产生一种恐怖的感觉。这次我没有在一楼多做停留,而是直奔第二层,亦即阿弃消失的那个楼层。

漆黑的走廊一如此前的模样,没有什么变化。

之前我上木梯的时候,故意放轻脚步,用一种极为缓慢的动作上楼。但还是不能避免木梯台阶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因为这台阶的面是用两块木板拼接起来的,多年来的热胀冷缩,使得木头与木头之间的缝隙产生了改变。我这么做,主要是想试验一下,如果当时阿弃是有意偷偷溜走的话,有没有办法不让我听见声音。

答案是否定的。

不论用多轻的脚步去走,木梯都不可避免地会发出声响。而在如此空寂的走廊里,这种响声会被无限放大。身处同一楼层的我没理由会听不见。更何况我是罗苹,身为一流的盗贼,我的听觉绝对比常人灵敏数倍。

而排除阿弃自己离开的可能性的同时,也就排除了有人将他掳走的可能性。一个人尚且无法做到悄无声息地下楼,更何况两个人?

至此,我的推理又陷入了死胡同。

一个活生生的人,为何会在瞬息之间,消失在一个封闭的楼层里?

这简直像是侦探小说里的情节。

正当我立在走廊中茫无头绪之时,忽然听见一阵异响。那声音像是有人推了一把椅子,椅脚刮擦水门汀发出的声音。我听声辨位,立刻判断出那记声响来自我身后,也就是左侧走廊的某个房间。我举起手电筒,放轻脚步,在光源的引导下,慢慢朝那个方向逼近。

走廊里静悄悄的,唯一的声音就是我鞋底摩擦地面的呲呲声。

我推开第一间房门,将手电筒的光源照射进去,同时,也留神观察有没有人从房间里出来。很可惜,房间里什么都没有。于是,我又向前走了几步,推开第二扇门。

同样一无所获。

就在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的时候,那个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声音刺耳,像是拖拽椅子发出的。而声音的出处,正是我右侧的那扇门后。我的精神高度集中,目不转睛地盯着大门,同时用手轻轻握住门球,开始转动。

咔嚓!

清脆的声音过后,门被推开了。

下一秒钟,门后突然闪出一个人影,举着木椅,朝我狠狠砸来!

我及时侧身避开,木椅在地上摔碎,顿时木屑横飞。

我定了定神,发现那人趁我不备,早已跑下了楼。木梯上传来一连串急密的嗒嗒声。我急忙追了上去。那人下楼速度很快,因为脸上戴着口罩,所以辨不出是谁。我们俩一前一后,在这栋空旷的儿童病房大楼里展开了追逐。

没过多久,我发现那人的身形与跑步的姿态,像是个女子。

不过我没有把握,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追。手电筒的光源始终紧随她的背影。在下二楼的时候,也许是跑得太急了,她被脚下的木板绊了一下,整个人狠狠摔倒在地。一大片灰尘扬起,呛得我们不停咳嗽。

趁她还未站起来,我上前一步,紧紧扣住了她的手腕。

“哎哟!”她吃痛地尖叫起来。

果然是个女子!

我将手电筒对准了她的脸。此时口罩已然落下,整张脸都暴露在光线之下。

“怎么是你?”这次轮到我惊呼起来。

齐耳的短发,秀气的五官,这不正是疗养院的看护王小姐吗?

借由光源,王小姐也看清了我的面孔,她呆了半晌,惊愕不亚于我。

“张神父,你……你跑这里来做啥?”她不仅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倒问我。

“刚才你为何要攻击我呢?你是在等人?”

“不,我不是在等人。”可能是过度惊吓,导致她整张脸通红,汗水沿着额头往下掉,“对不起,我刚才没看清是您。哎……我……”

她看了看我,欲言又止,眼神中有一股藏不住的哀伤。

“是不是有难言之隐?”我急忙问道。

“说来话长。”她轻叹道。

“没关系,我又不赶时间。”我抬起头,张望了一下四周,“如果你信任我,可以将事情的始末都告诉我。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我绝对义不容辞。”

“真的吗?”她犹豫了一会儿,才道,“你是神职人员,我相信你的为人。”

这句话说得我有点难为情。她若知道眼前的男人是个假神父,一定会对我很失望。

“我们上三楼去说吧,那里有椅子,我们不必像两个流浪汉一样坐在地上。”

王小姐听我这么说,“扑哧”笑出声来,令之前紧张的情绪缓解了不少。

“你的脚有没有事?还能不能走路?”

看她的手一直在揉右脚的脚踝,我怀疑她可能扭伤了。

她轻描淡写地说:“脚崴了,不过问题不大。”

我扶着她一起上了三楼,挑了一间相对干净的房间,又找来两把椅子坐下。为了节约用电,我顺手关掉了手电筒,所以我们只能借窗外那一点月光来看清彼此的脸。

王小姐告诉我,她的名字叫王曼璐,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医学部,几个月前见了这边的招聘启事,就过来应聘,结果也很好,慈恩疗养院很快就录用了她。起初工作都很顺利,此地的医师和其他看护对她也很照顾,每天过得都很充实。

可最近一两个月,王曼璐越来越觉得这家疗养院藏着秘密。起因是她注意到,在疗养院就诊的病人数量出现了问题——简而言之就是人数对不上。发现问题的王曼璐把这件事向上级汇报,可报告打上去后,就石沉大海,一去不回了。不得已,她只能自己去问,结果得到的回复是让她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用心工作却换来白眼和批评,王曼璐心里也不是滋味,她想自己不过是赚点薪水,病人数量有问题,又不少她薪水,与她何干,何必没事找事呢?抱着这样消极的心态,王曼璐在工作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相信在疗养院工作的大部分人,都怀着这种态度。

然而,事情的转变发生在一个月前的某天下午。

与王曼璐相熟的病人——她称之为杨姐的一位三十来岁的女患者,也离奇失踪了。明明她一个疗程还未结束,疗养院高层竟然对她说患者被丈夫接回家了。可杨姐都未曾婚嫁,遑论有个丈夫?这实在太荒谬了。她去和上司争论,对方却轻飘飘地说:“一个神经病的话你都信?我看你脑子也有点问题。”

“这里绝对不正常。仅仅一个月内,就消失了十位病人,还都是年轻女子。”王曼璐望着我,眼眶里含着泪水,但表情绝不是哀伤,而是愤怒,“张神父,你告诉我,她们都去了哪里?这些女子中,有不少都是独身一人,无父无母,无儿无女。那些有家人的,因为她们大部分身患疾病,认知上会有点问题,家里人也会嫌弃她们,把她们当成累赘,所以就算失踪,家人可能也不会太在意。”

“所以你认为她们被藏在这栋楼里?”

“我想不出第二个地方。”王曼璐叹道,“我感觉慈恩疗养院就像一头吃人的巨兽。所有来到这里的人,都会被它无声无息地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的话令我想到了失踪的阿弃。

“你来过这里几次?”我问她。

“这是第一次。不过我发现有人曾来过这里,三楼走廊的隔板都被破坏了。”

我不禁开始钦佩眼前这个女孩。她比我勇敢。

“可是这里的门上了锁,你怎么进来的呢?”我问。

“我看见二楼窗户开着,就顺着墙爬了上来。”说到此处,王曼璐笑了笑,“别看我现在这样,在学堂里可是体育健将呢!对了,神父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对她说真话。我不想把她牵扯进来。

“我只是好奇。”

“好奇?”

“是的。”我故意扯开话题,“我看这里三楼曾经被大火焚烧过,但李查德院长对外宣称不适用这栋病房大楼的原因是儿童患者很少。”

“他们在撒谎。”

王曼璐话音刚落,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我偷偷探出头,瞧见女区的病房大楼里亮起了好几盏灯,不少披着白大褂的医师和看护正从宿舍楼离开,纷纷涌入女病房楼里。我与王曼璐对视一眼,均是大惑不解。时值深夜一点,病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耳尖的我忽然听见窗外有人喊道:“有人死了!”

另一人问:“谁死了?”

“冯素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