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我沉入一个漆黑的梦里,什么都看不见,耳边的声音却尖锐起来。我听到水滴到石头上的声音,像轻敲鼓皮一样的很有节奏,还有很像秋天虫子唏唏唏的细声鸣叫,我知道那是雪花在空中碰撞与吵闹。我听见有喊声从遥远处传来,在我耳旁嘶声吼叫。
“救我呀!不要不管我呀!”
是肯特上尉的喊叫声。好多天了,困在这个石洞一样的屋子里,看着那堵魔镜一样的石墙讲述的对我来说很陌生的故事。我没忘记寻找不知死活的伙伴,可在阿洼老头的管制之下,我总不敢开口。肯特上尉的呼救声,使我的心扯着拉着似的疼痛。
我很想再看看那个美国佬笑得很灿烂的胖脸,可眼前老是挥不去抹不掉的黑暗。他的憋着气的痛苦的声音越来越响,我在黑暗里摇晃脖子,怎么也甩不掉那痛苦的声音。我嗅到股血腥味,冰冷的血腥味混合着金属锈蚀的味。
当一股温暖光飘下时,那些气味像风中的雾似的飘散尽了。我睁开眼睛,脸上身上正罩着鲜亮的阳光,身子却睡在松软的雪地上。我撑起身子,阳光在雪地闪动,刀刃似的刺眼。我手举起来遮挡着强光,看清了眼前是个开阔的雪沟,两旁的杉树很高大,披着厚厚的雪袍。有人影在我面前晃动,递给我一个墨镜,我戴上后看清了面前这人,宽阔的脸膛,肥肿的皮袍,两个深黑的眼眸在银狐皮帽下很和蔼。他说,太阳这么大,寒气会更重的。我浑身才感觉到冻僵了似的寒冷。
他摘下帽子,满头的卷发汗湿淋淋的。他的脸膛很红,因为年轻,在很冷的阳光下,像镀了层古铜似的发亮,看起来比阿洼老人更精神。他说,叫我曲嘎吧,等会儿阿洼把飞行器准备好了,我们再走吧。
他说的话,我一点也摸不着头脑。我们去哪儿,啥飞行器?他们难道还有飞机不成?阳光在雪地上跳动,像一片片蓝焰焰的火苗越烧越旺。风也停止了,天蓝得看不到一丝云朵,空旷的大地看不见一个活物。
曲嘎不怕雪刺眼,手掌遮挡强烈的阳光,说他来啦。我站起来,才发现曲嘎的个头好高,我站直了只挨到他的肩膀。我可是学校篮球队的中锋呀!曲嘎说,看到没有,他飞来了。我看到有个闪亮的东西从远处飞来。
那东西停在我们头顶时,我看清了,是老阿洼放在库房里的那些木桶。木桶镀了层银在阳光下很刺眼,我感觉到有股暖烘烘的气喷在雪地,细小的雪粉顺着热气的旋流飘到了空中。木桶缓缓地落到地上,有扇门张开了,老阿洼跳了出来,对我说,今天这飞行器就是为你准备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搓着手有些不自在。老阿洼红着脸在跟曲嘎谈着什么。曲嘎看看天,又比画着手做飞翔的姿势。阿洼还是一脸严肃,毫不让步。曲嘎很生气,把手里的什么东西扔到地上,一人朝雪原走去。我看着他的身影一点一点变小,头也没回。地上两行皮靴踩出的印痕,很深很深。
老阿洼对我说,我们走吧,今天得把事做完。晚上又会飘大雪的。
我跟着他进了木桶,心里充满了怪味,不知道去做什么,也懒得问。
他看出了我的心思,说,你肯定很奇怪,我们是去哪儿?你昨晚不喊叫,我还忘了让你去看看呢!进了木桶,把门关紧,里面很窄很挤。椅是两个圆形的桶,坐在上面就不觉得挤了。他手在一排键盘上按了几下,木桶缓缓升起来了。老阿洼看着我,脸红红的。他说,我们走吧。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轻了,像一根头发丝那么轻,顺着风飘了起来。桶的周围变得透明了,清晰地看见蓝天白云雪原和森林。
这同我们乘坐的飞机不一样,没有乘坐的感觉。简直就是自己顺着风在飘在飞。
老阿洼看看我,鼻尖更红了。他举起左手做了个OK手势,又仰头哈哈笑起来。他说,我这个飞行器怎么样?
我伸开手臂做了个鸟在飞翔的动作,说感觉好多了。
他说,这就是香巴拉的飞行器,一点不起眼。从地上的人头顶飞过时,他们会认为是一面鼓,或一桶酒。西藏人古老传说里就有啊,黑笨老祖辛饶与莲花生斗法时,就骑着一面鼓朝对面的雪山崖飞去。莲花生见了,轻轻一笑,伸出一根手指一点,辛饶一个跟斗就从鼓上滚了下来,败在了莲花生手下。哈,其实他骑的鼓就是借我们香巴拉的飞行器。他哪里知道,莲花生也是来自香巴拉王国的法师,那根指头上有超能电波,他当然受不了电击,只有从鼓上滚下来了。
他讲这事时,我在想在另一本书看到的奇事。那个法国女探险家大卫·妮尔与她忠实的仆人拥登在一片草地看见有穿红衣的喇嘛,骑木桶从头顶飞过。我想,那可能也是香巴拉王国的飞行器吧。只是奇怪,我们是坐在桶内的,那个喇嘛怎么会骑在桶外呢?
老阿洼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说我们这个木桶是交通工具,骑在桶外的那种是用来作战的。古老的香巴拉王国也经历过战争,那时的士兵们就骑在木桶上用武器杀来杀去。
说到战争,他脸色严肃极了,咬着嘴唇还有些恐怖。
我静静地看着桶外,透明的像是玻璃的桶壁让我饱览晶莹剔透,美不胜收的雪原奇美之景。我伸手朝桶壁摸去,老阿洼却在我手背上狠狠击了一下,满脸上恐惧与愤怒。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生气,这玻璃一样透明的桶壁又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怎么会摸不得。他摊开手掌在桶壁上晃了晃,桶飞行的速度快了起来,我们一下就升到了云层之上,满身融在了暖暖的阳光之下,脚下的厚云像翻滚白浪的大海一样。他说,桶壁是用来操纵飞行器的,不会操纵**桶壁,它会坠毁的。
我看着脚底翻卷的云,心一寒,背心沁出了冷汗。
飞行器在空中停了停,就缓缓地降了下去。这时,老阿洼才说,他昨夜听我说梦话,才知道我心里老挂着自己的同伴,那个叫肯特的人。我说,是啊。我与他在这里出的事,现在都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就是死了,我也想见到他的尸体。我也想找到我们坠毁的飞机。
镜面的桶壁染上一汪碧蓝,眼前的一切都是蓝汪汪的,从山顶直泻而下的雪也是蓝汪汪的。我知道木桶快降到地上了,那是强烈阳光照在雪地上的错觉。老阿洼叫我戴上墨镜,不然眼睛会瞎的。他打开桶门时,我们马上就让冰冷的蓝色淹没了。我们都戴上了墨镜,站在松软的雪地上。
他指着前面说,我当时就躺在那里。那是一片披着厚雪的灌木丛,早看不到人砸到上面的痕迹了。我眼光顺着灌木丛朝上搜索,在陡峭直立的冰壁下面,我看见了断成两截的飞机残骸,尾部埋在雪里只剩尾尖,头部的鲨鱼牙齿还很凶地大张着。
我对老阿洼说,看,我们的飞机。他挥手叫我快去看看。我吃力地在雪窝里迈着步,跌跌撞撞地朝上爬去。站在残骸前,我嗅到股刺鼻的金属味。
我敲着冰冻的舷窗,想看清里面,看到死去的肯特上尉。我什么也没看见,机舱内空****的,啥也没有。我在窗玻璃上看见了一片喷射状的血迹,眼前出现肯特上尉最后时刻那张难受的脸,还有在痛苦中戳进嘴里的手枪。我回头,老阿洼也爬了上来,我难看的脸是在问他,肯特上尉为什么会那样?他一个乐乐哈哈的美国小子,怎么突然就那么难受和痛苦,突然举枪自杀?
他看着我难看的脸,明白了,说很抱歉,这都是我的错。
我说,我死去的同伴呢?他指指机头处不远的一个雪包说,他救不活了。我努力了,他脑袋都打碎了。我就把他埋在那里了。
我说,我还是想不明白,他怎么会开枪自杀。老阿洼跪在了我的脚底,连声说抱歉。见我一脸的疑惑,又说,他的死是我的过错。
他说,这个地区,都安有香巴拉王国的防护射线。假如有地球生物闯进来,那射线会击碎入侵者的脑神经的,会发疯发狂,最后痛苦地去寻死。他看着我,脸上颤出奇怪的笑纹,说你是个例外。所以,我让你去我那儿了,疗伤之外,还在想,为什么只你是例外呢。这可是好几千年都没有的例外呀!或许,真像人们说的,你与我们香巴拉王国有缘分。或许在你的血液里,有我们香巴拉人的基因。他又问我,基因你知道吗?我摇摇头,我才不知道啥叫鸡鹰鸭鹰呢!连对他说的事都有些糊涂。
他说,好些事,你们地球人都不会明白,给你们讲也讲不清。好了,飞机你也看了,摔得这样坏,你也不能驾着它飞回你的地方去了。还是坐我的飞行器,回到我们住的地方去。有好些事,我得给你说,有好些疑问,得给你解答。当然,我也想在你身上弄明白好些事。
我闭上了眼睛,阳光很烈,鼻尖感觉到痒舒舒的热。
他声腔低沉起来,有些严肃地说,我也想看看那个在雪地里挣扎的部落,想送他们去个好的牧场。不知他们走到哪里了?
我睁开眼睛,刺激的阳光使我流泪了。泪眼模糊中,我看到山脚下有条冰冻的河,在蓝光闪耀的雪原上,冰河是条黑色的蛇,蜿蜒曲折地躺卧在雪地上。
我们下山时,风从雪山缝隙里刮过来,刺着寒冷的背脊。我们坐进木桶,老阿洼在什么地方抹了一下,木桶里有热气喷出来,阳光也变得温暖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