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哟哟,可怜的洛尔丹。”

“流那么多的血。”

“他死了。脖子都快咬掉了。”

“菩萨。这可怜的小伙子砍死了三头狼呀!”

帕加提起让血浸透的毡片,盖在洛尔丹的裂着长长血口的肚皮上。那条血口像歪扭的嘴咕咕冒着血泡,惨不忍睹。这样子,就是山崖一样铁硬的汉子,也会软了手脚的。帕加用冷冰冰的手捂住伤心的眼睛,感觉有些累。维色抱起了洛尔丹的头,扭断的脖子上又咕咕冒出一串血泡。他听见洛尔丹硬挺的喉头动了动,里面传出哧哧哧的声响。洛尔丹圆瞪的眼睛有力地眨了眨。

“头人,他还活着。”

“我还没死呢,维色兄弟……”洛尔丹嘴唇没动,却传出一串细小的像是蚊虫叮咬的声音。维色一字一句都听清了。

“洛尔丹,我的好兄弟,你不会死的。”维色拍拍他青紫色的脸颊,说。

洛尔丹歪咧一下嘴唇,难听地笑了一声,又吃力地大口喘气。他脖子上又咕咕咕冒出串血泡,脸颊上的深纹痛苦地扭动起来。

“咝咝呀呀……痛死人啦……痛呀!”

“维色,把他头平放在雪地,那样他会好受一些。”帕加说。

洛尔丹枕着雪地,脸上的苦痛渐渐平息了。他合上红肿的双眼,挤出两颗带血泪水。他静下了,呼吸声也平稳了些。一场暴风终于狂扫过了,雪原荒野也疲惫地安静下来。

“我们抬着他走吧。”维色说。

帕加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没说啥。他抬起头,眼里也罩着层忧郁。他知道,洛尔丹只能躺在这冰冷的雪地上,然后冻成一坨坚冰。他不能移动,一点稍稍的移动,都会使伤口撕裂,肚子里的那些滚热的东西滑出体外。帕加伤心地眨眨眼睛,一股滚热的泪水淌了下来。他明白这个阿洼最好的小伙子,他的女婿再也站不起来了。他怎么能让自己的女婿受这样的苦呢?惨呀!菩萨,你开眼看看吧!

洛尔丹缓缓睁开眼睛,脸上又出现了痛苦的深纹。他拼命挥着手,在雪空里胡乱抓搔着,用一种受伤的公牛一样凄惨的声音叫喊。额上的汗大粒大粒的滚落。

“喂,喂喂!你们看什么看呀!你们就这样眼睁睁看我受苦呀!你们的心又黑又脏……怎么不让我死……让我死!”

“洛尔丹兄弟,你睡一会儿就要好的。”维色又抱起洛尔丹沉重的头,脖子上的伤口又咕噜噜冒出一串血泡。他伤心地闭上眼睛,觉得自己也让可怜的洛尔丹刺激得快崩溃了,真想对着冰冷的雪原痛痛快快地哭嚎几声。

帕加斜着眼睛看痛苦呻吟的洛尔丹,沉默地跪在地上,大腿夹着枪,往枪筒内填着火药,塞紧后又装上了一颗大弹丸。他回头望着对面的雪山时,脸严峻得就像山头上堆积的黑雾。他回头再看一脸惨白的洛尔丹时,深深地叹了口气,咬咬牙齿,把枪递给维色说:

“还是让他安静地走吧。”

维色接过枪,脸色很难看。他又把枪递给帕加,说:“不,不不。让我杀自己的兄弟,我不干!”

“你看看他吧,就忍心让他受那么大的痛苦吗?菩萨就躲在雪雾后大睁着慈悲的眼睛呢。我们解脱了他的痛苦,他也会感激的。”

帕加揭开洛尔丹身上的毛毡片,维色看见洛尔丹肚皮的伤口张得更大了,混在血水里的绿色肠子滑出了好长一截。他捂住嘴埋在一旁狠狠地呕吐。

“好吧。四山的山神和荒野里慈悲无量的菩萨宽恕我的罪过。”维色枪上了膛,望着脸色死灰有气无力的洛尔丹,说:“你闭上眼睛好不好。兄弟,我会让你走得痛痛快快的。”

洛尔丹苦笑了一下,眯上了眼睛,侧过头,让后脑勺对着维色的枪口。他咬牙等待那最后的声响。

四周冷寂,啥声音都听不见。

他又苦笑了一声,回过头来,喉头哧哧哧响着,维色还是听见了他说的话:“让……让我……喝口酒。”

维色说:“我没带酒。”他又回头问头人:“带没带酒?”

帕加从腰带上解下那壶酒,摇晃了一下,听见里面哗啦啦的水响,揭开盖子递给维色,说:“别喝光了,剩几口,我还得走几天路呢!”

维色小心地捧着洛尔丹的头,把酒壶口塞进他的嘴里,说:“兄弟,痛痛快快地喝吧,别理睬那个吝啬鬼。”

洛尔丹喝了两口,就把壶推开了,汗水和着泥沙从额头滚下来。他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再也没有力气发声了。

维色举起枪,颤动的枪口在洛尔丹后脑勺上晃着。他感觉到像浸泡在冰水里似的浑身颤抖起来,扣着扳机的指头也僵硬了。他看见了洛尔丹抖颤的脸颊上露出一丝恐惧,从那无声的嘴里分明听见了一串恳求。维色再也没有力气举起枪来了。

“维色兄弟,我不想死,不想死!”

维色拄着枪,浑身无力地跪在雪地上。

帕加背过身子,站在风雪中把一块牛皮筋嚼得很响。他等了很久,回过头看见维色那张青灰的脸。

“你没开枪?”

维色做了个无奈的手势。

“我以为你是阿洼部落心最硬的男人。”帕加冷笑了一声。

“头人,你听见没有?洛尔丹不想死。他说了,不想死。”维色朝帕加挥舞着手,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大吼大叫。

帕加的脸沉下来,来到洛尔丹躺着的地方,拍拍他冰冷的凝结着血痂的脸,回头对维色说:“你去牵一头牛过来。要强壮一些的。”

维色斜挎着枪,踩着松脆的积雪朝坡下走去。

帕加手伸进皮怀里,慢慢地在一团麂皮袋子里揉搓着,揉成一团丸子时掏出来,看了一眼痛苦得张大嘴哈气的洛尔丹,脸上露出一丝很怪的笑。

“你不想死?”帕加笑了一声。他手从怀里伸出来,指头仍在揉搓,有股异香传来,又让寒冷的风冲淡了。

洛尔丹嘴动了动,却听不清他说的什么了。

“你很难受吧?佛说过,在痛苦里挣扎不如早早解脱。你在心里默念佛经吧,我会送你平静地走向极乐之途的。”帕加拍拍他的脸,又扳开他的眼皮,眼球上有了一层死灰色,那是死亡的先兆。帕加把指头上拈着的那颗黑色小丸递到他眼前,说:“看清了吧,这是酥油揉捏的糌粑丸子。你咽下去,就会安定地睡去。”

洛尔丹身子动了动,嘴张得更大了。帕加把丸子轻轻放进他嘴里,拍拍他的腮帮子,丸子在喉头跳跳,滑了下去。他闭上了嘴,眼内滚出几颗浊泪。不久,他喉头冒出一串呼呼呼的响声,血泡胀大了又爆破了。他嘴角皱起条条满足的笑纹,脸颊上的血色渐渐褪尽了。他双眼猛然张大,像有光芒射出来,用力抬起身子啊啊大叫着,又沉重地耷下了脑袋。浓酽的血从鼻孔嘴缝淌了出来,像是用红土调制的泥浆。

帕加默念着六字真言,望着遥远山头上的黑色旗幡似的云团,把指头上一小块麂皮袋子扔在了雪地上。

嗡嘛呢叭咪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