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卫是一位表情很严肃的中年男子，国字脸，眉毛、鼻梁、嘴巴的线条都是笔直的，象一个倒“工”字。他涅着那张“革命干部骨灰存放证”翻来复去地看了半天，又抬起眼上上下下打量了谷山一番，然后用没有丝毫语调起伏的声音问：“你和死者什么关系？”
谷山稍稍怔了一下，轻轻地回答：“夫妻。”“真的―？”门卫怀疑的目光象刀子一般在谷山的身上来回划，弄得她象落进荆棘丛中似地难受，下意识地扯了扯那件旧得象麻袋布的黑呢外套，谷山的脸烘烘地烧了起来。
儿子小阳跨前一步，从门卫手中抽回骨灰存放证，生气地说了几句什么，他一手按着桌角，一手在胸前划着弧线，很象父亲做报告的姿式。
谷山没听清儿子说的话，耳边老是响着门卫那句问话结尾由低到高的拖音，“真的―了 ……”这声调真熟呀，多象……多象……
三十一年前？还是三十二年前？上海刚解放，城市和人心都被**和喜悦溢满了。忙中甲偷闲， 肖渊领着谷山去见结婚两年还从未见过面的婆婆。在陕西路上一幢仓库门房子前， 肖渊站住了，他把谷山拉到路灯下，替她把衬衣的领子翻到灰布列宁装外面来，替她把风吹散的乱发抿到耳后去，替她把黑浸浸的辫子一根搭在胸前，一根搭在肩背上。然后，他后退一步，满意地打量着谷山娇小的身姿，点了点头，说：“进门就叫妈，声音放大些，别象蚊子叫，别老盯着脚尖看。”
谷山羞怯地“嗯”了声，心别别地跳。
在一间布置得很清雅的前厢房里，谷山看见藤椅里端坐着一位美丽的妇人，她早听肖渊挚爱地说起过这位母亲，年轻时曾是震旦女子学校的高材生，儿子十岁时死了丈夫，靠自己替人家抄写文章赚钱抚养儿子上了大学。谷山对她怀着深深的敬爱和感激，因为是她造出了谷山一视为珍宝的肖渊。“妈”！谷山叫着，她从小失去父母，此刻真，想扑到眼前这位妇人的怀里亲泥地撒会儿娇。然而肖渊的母亲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那冷静沉稳的神态使谷山有点心慌，在她审慎的目光里，谷山不知道手应该平放在两侧还是交叉在胸前。
“哦―你就是渊儿的……爱人呀……？”母亲开口了，好听的嗓音由低到高一拉了个长长的拖音，充满了怀疑和不满意，谷山的心一下子缩紧了。
记得那晚，他们留宿在那幢小楼的后楼里。谷山先躺下的，隔着板壁听肖渊和他母亲议论自己：
“渊儿，她连中学都没读过？”
“嗯，可是她挺聪明的。”
“渊儿，她长的多瘦小呀，简直象个孩子。”
“嗯，可是她挺懂事。”
“我想象中的儿媳妇可不是这样的，渊儿。”
“我知道，妈，你希望儿媳妇象你一样有才有貌，但我可以担保，秀妹是和你一样善良而坚贞的。”
“唉……”婆婆长叹了一声。
谷山觉得委屈，咬着被角哭了，谁叫自己只是个普通的纺织女工呢？他却是才华横溢的大学生呀，到地下党组织的工人夜校来讲课，那时名叫秀妹的谷山对他留得长长的头发还很看不惯呢，然而不久，她就为他丰富的知识和潇洒的仪态所倾倒，听课时，眼不眨地盯着他看，一碰上他的目光，就慌乱地把额头抵住桌面。不过，秀妹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喜欢自己的，一米五六的身个，站在他身边只齐他的肩，尖鼻子尖下巴，胸脯平平的，见生人说话都会脸红，当他的妻子？秀妹想都不敢想的。
有一天，秀妹下了工，疲惫地拎着饭盒走出厂门，一眼就看见马芬大姐在轮渡入口处等着她呢。
“秀妹，你快到虹口去一次，通知肖老师，他不能到夜校来上课了……他住在……”马芬大姐神色很紧张，秀－妹别转身就跑，心里很害怕，怕自己晚到了一步，肖老师、已经出门了。噢，幸亏在弄堂口碰上他了，秀妹忘记了羞涩，上前拖住他的衣袖喊：“先生，你还欠我的洗衣钱呢！”又低低地说：“肖老师，出危险了……”
后来，肖渊为了躲避特务的追捕，住到浦东乡下去了。房东叫陈五嫂，男人陈五叔是苏州河里贩鸭子的船工。马芬大姐看秀妹为人老实，模样儿又不出众，不大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于是，经常让她把一些重要文件藏在裤腰鞋底带给肖渊。陈五嫂的家门前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门前一丛一丛的水竹，把河水映得绿莹莹的。肖渊坐在水竹旁的条石上看书，秀妹就蹲在河边的石阶上洗衣服，从声音嘈杂空气混浊的车间里来到这天远地广的乡村，秀妹觉得周围清净的不得了，没有一丁点灰尘，什么都是透明的。哗，哗，河面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静悄悄的，就象秀妹暖融融的心境。
后来……秀妹洗好衣服扭回头，看见肖渊的眼睛不看书，在看自己。
后来……秀妹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就成为事实了。肖渊说：“做我的妻子吧。”秀妹拚命地摇头，眼泪一串一串地滚到肖渊的衣领里去了。
婚礼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秀妹用攒了好久的钱买了一床被单，而他呢，只带着他的一片深情走进权作新房的小板棚，马芬大姐送来了许多糖果，嘻嘻哈哈热闹了一阵。夜深了，他问她：“累吗？”她摇摇头，心啦啦地跳。“高兴吗？”她点点头，脸火烧火烧地红。他削了只梨，她咬了口，递给他，他也咬了口，又递给她……
那时候，他们没有办法通知他的母亲，肖渊说：“放心吧，我妈一定会喜欢你的。”可是结果呢？一个长长的，带着怀疑和不满的拖音呀！
肖渊钻进被窝的时候，发现谷山在哭，吓了一跳：“秀妹，你不舒服呀？”
“你妈不喜欢我……”谷山缩着鼻子说。
“我喜欢。”
“我文化低，人又长得不漂亮……”
“我喜欢。”肖渊叭嗒关了灯，把谷山瘦小的身子楼进自己怀里……
世界上最难捉摸的东西，恐怕就是感情了。
不管谷山称不称婆婆的心，她却和肖渊恩恩爱爱地过了三十年患难与共的夫妻生活。有时候，来了肖渊老家的亲戚，或肖渊的同事，他就会把谷山从厨房间或内屋拖出来，用手臂圈着她的肩膀向客人们介绍：“诺，认识认识，这是我爱人，秀妹……噢噢，大名谷山。”
“哦―？！”客人们时常会捏住谷山细软的小手，发出惊讶的“哦”声和由低到高的拖音。谷山太没有一般“长”字辈家属那种自高自傲的神情了，她不会仪态万方地在宾客中周旋，她也不会口若悬河地参加丈夫们的聊天，她总是睁着虽然细纹包裹但仍显出孩子般天真的眼睛，带着嘴角一丝静静的微笑，替来客们斟茶、递糖果，然后悄悄地坐在挨近丈夫的椅子上，听他们谈天。难怪马芬大姐要嗅怪谷山：“一点都不出挑，我真搞不懂你在厂里怎么当那个书记的！”
当书记难，谷山已经为它熬白了几多头发，可难中有乐。几千人的厂子，一人心头打个结，便有千头万绪了，就象布机搅乱了经纬线。“只要心细意诚情切，没有解不开的疙瘩。”这是谷山说的，任凭记者磨去三层嘴皮间她，她只有这条经验。刚走马上任时，谁不为她捏把汗？庙小和尚大，出名的老大难单位，不派个精明强干的壮年男子汉去，竟让棉花糖般的小老太婆当书记，局党委是不是象乔太守那样乱点起鸳鸯谱了！（据知情人透露，竟是她丈夫提名保驾的。）偏偏真是慧眼识英雄，半年不到，老大难成了先进厂。“说说你是怎样解决那些矛盾的，具体些……”采访的记者摊开了本子。
“……只要心细意诚情切……”书记突然变得小学生般地恤泥起来。
说真的，当书记不容易，可谷山从没为它害怕过。然而，要她学会当夫人雍容大度的气派，却实在使她发愁了。幸亏肖渊喜欢她的娴静温厚，象一朵云絮轻轻地缠绕在身旁，因此谷山也有勇气用自己柔和的眼睛去接受许多惊讶的怀疑的不满的目光，一点不在乎他们的挑剔和鄙视。
可今天，谷山竟被门卫的一声疑惑的问句击倒了，她觉得浑身瘫软，胸口涌起一团苦腻的滋味，引得鼻根和眼角都酸溜溜的。
因为……肖渊再也不会深情地对她说：“我喜欢。”然后把她拥进他宽宽的怀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