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听说忧伤使人心软

使它充满恐惧,使它萎缩,

所以想想复仇的事,停止哭泣吧。

——威廉·莎士比亚《亨利六世》中篇[1]

1

玛丽安娜和佐伊静默地彼此对视。

外面下起了雨,玛丽安娜能听见雨点砸在外面泥地上的声音,闻到雨散发出的气息。她看见瑟瑟发抖的树木在河面映出的倒影被雨滴砸碎。最后,她终于打破了沉默。

“你在说谎。”她说。

“没有,”佐伊摇摇头,“我没有。那封信是塞巴斯蒂安写的,是他写给我的。”

“这不可能,他——”玛丽安娜竭力搜寻着字眼,“塞巴斯蒂安——他没有写那封信。”

“当然是他写的。醒醒吧,你太盲目了,玛丽安娜。”

玛丽安娜看看手里的信,无助地望着它。“你……和塞巴斯蒂安……”她无力说出剩下的话,她绝望地抬起头望着佐伊,希望她能对自己抱有同情之心。

然而佐伊唯一会同情的人是她自己,她眼里的泪光闪闪发亮:“我爱他,玛丽安娜。我爱他——”

“不,不——”

“这是真的,自从有记忆以来我就爱着塞巴斯蒂安——从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起。而且他也爱我。”

“佐伊,住口。求你了——”

“现在你应该面对现实了,睁开眼睛看看吧,我们才是彼此相恋的人。自从那次希腊之旅以后我们就是恋人了。我十五岁生日的时候,在雅典,记得吗?塞巴斯蒂安带我去了橄榄树园,就在房子旁边——他跟我**,就在那座园子里的地上。”

“不。”玛丽安娜不禁想笑,但这些事太令人作呕,让她笑不出来。这太可怕了。“你在撒谎——”

“不,是你在撒谎,对你自己撒谎,所以你才活得这么糟糕。因为在你内心深处,你是知道真相的。这一切都是假象,塞巴斯蒂安从没爱过你,他爱的是我——从头到尾都是我。他之所以跟你结婚只是为了接近我……当然了,还有你的钱……你是知道的,不是吗?”

玛丽安娜连连摇头:“我——我不想听这些。”

她转身走出了神亭,脚步不停地往前走。

接着她跑了起来。

2

“玛丽安娜,”佐伊在她身后高声呼唤,“你要去哪儿?你不能逃避现实,不能继续逃避下去了。”

玛丽安娜没理会她,继续往前跑。佐伊追了上来。

霎时间,一道巨大的闪电劈过,天空几乎被映成了绿色。雷声在她头顶轰鸣,接着,天幕裂开,大雨倾盆而下,不断地撞击着大地,翻搅着河面。

玛丽安娜跑进了树林,树木掩映,漆黑幽暗,潮湿黏滑的地面散发着潮味。彼此交错的树枝被错综复杂的蜘蛛网覆盖,丽蝇和其他昆虫仿佛木乃伊般被蛛丝悬起,挂在她头顶的半空中。

佐伊追随着她走进树林,不断地讥讽她,声音在树林里回**。

“有一天,外公在橄榄树园里撞见了我们,他威胁说要告诉你,于是塞巴斯蒂安就把他杀了,用他那双大手当场掐死了他。后来外公把钱都留给了你……那么多钱——塞巴斯蒂安看得晃眼睛,他必须把钱搞到手。他想搞到那些钱,为了我和他,为了我们。可是有你在中间碍事……”

玛丽安娜奋力跋涉,身边的树枝不时纠缠住她,撕扯、划破了她的手臂。

她听见佐伊在身后越追越近,仿佛一个复仇的女神。她一边走一边不停地说着话,穿过树林时发出撞击树枝的哗啦声。

“塞巴斯蒂安说假如你出事,他肯定是首要嫌疑人。‘我们必须转移大家的注意力,’他说,‘就像变魔术那样。’还记得小时候他为我变的魔术吗?‘我们必须让所有人把注意力集中在错的东西和地点上。’我把福斯卡教授和少女学社的事情告诉了他,他就是从这里得到了启发。他说这个念头在他头脑中生根发芽,像一朵美丽的花——他说话总像写诗一样,你还记得吗?他计划好了每一个细节,这是个绝美的计划,堪称完美。可就在这时——你带走了他,他再也没回来。塞巴斯蒂安根本不想去纳克索斯岛,是你逼他去的,他的死全是你的错。”

“不,”玛丽安娜低声说,“这么说不公平——”

“公平得很,”佐伊恶狠狠地说,“是你杀死了他,你也杀死了我。”

前方的树突然变得稀疏起来,她们来到了树林里的一片空地。沼泽在她们面前延伸开来,开阔的池塘里是一汪绿水,周围杂草和灌木丛生。一棵树倒在地上,裂开的树干正在慢慢腐烂,黄绿色的苔藓爬满树干,四周长满带斑点的蘑菇。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怪的腐朽气味,是腐败变质散发出的恶臭——是污水散发出的臭气吗?

抑或是——死亡?

佐伊盯着玛丽安娜,手握着尖刀气喘吁吁。她双眼通红,噙满了泪水。

“他死了以后,我的五脏六腑仿佛被人用刀子捅过。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么多的怒气,这么多的痛苦……然后,有一天,我明白了,我看清楚了。我必须替塞巴斯蒂安完成他的计划,就像他设想的那样。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缅怀他,纪念他——同时也为他复仇。”

玛丽安娜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几乎说不出话来。她的声音宛若耳语。

“佐伊,你究竟做了什么?”

“不是我做了什么,是他。全是塞巴斯蒂安做的……我只是按照他告诉我的话行动,这是源自爱的行动。我抄下了他选出来的引文,按照他说的方法准备好明信片,又在福斯卡的书里划了线。等到上辅导课的时候我装作去卫生间,把塔拉的头发放在福斯卡的衣柜后面栽赃,还在那里滴了几滴她的血。警察目前还没找到,但他们迟早会发现的。”

“爱德华·福斯卡是无辜的?是你陷害了他?”

“不,”佐伊摇摇头,“是你陷害了他,玛丽安娜。塞巴斯蒂安说,我要做的只是让你相信我害怕福斯卡,其他的事情你自然会去做。这是整件事当中最好笑的部分:看你假扮侦探破案,”她笑笑,“你不是侦探……你是受害者。”

玛丽安娜望着佐伊的眼睛,头脑中的碎片逐渐拼合,她终于看清了自己一直在逃避的可怕现实。希腊悲剧中有个专门的词语来形容这一刻:anagnorisis——发现。主人公终于看清现实,意识到自己的命运,意识到从始至终命运就摆在自己面前。玛丽安娜过去常常好奇那会是怎样一种感受,现在她明白了。

“你杀了她们——那些女孩——你怎么能这样?”

“少女学社从来都无关紧要,玛丽安娜,她们只不过是障眼法。用塞巴斯蒂安的话来说,她们就是红鲱鱼[2],”她耸耸肩,“对塔拉下手确实……很艰难。但塞巴斯蒂安说这是我不得不做出的一项牺牲。他说得没错,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也是一种解脱。”

“解脱?”

“我终于认清了自己。现在我终于知道我是谁了。我就好比克吕泰墨斯特拉,你明白吗?或者美狄亚。那才是真正的我。”

“不,不,你错了,”玛丽安娜背过脸去,她无法再直视佐伊,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滚落,“你不是女神,佐伊,你是个怪兽。”

“即便我是个怪兽,”她听见佐伊说道,“我也是被塞巴斯蒂安和你创造出来的怪兽。”

这时,玛丽安娜感到背后被人猛地一推。

她被推倒在地,佐伊骑坐在她背上。玛丽安娜奋力挣扎,但佐伊把全部的重量压在她身上,把玛丽安娜牢牢按在泥地里。冰凉、潮湿的泥土贴着她的脸。她听见佐伊在她耳畔低声说道:

“明天,等他们发现你的尸体以后我会告诉警长,说我试过阻止你,我恳求你不要独自来调查神亭,但你坚持要来。克拉丽莎则会把我说的那些关于福斯卡教授的事情告诉警察——他们会去搜查他的房间,找到我留在那里的证据……”

佐伊从玛丽安娜身上下来,把她翻过来,让她仰面躺着,手里举着尖刀逼近玛丽安娜,眼神狂野而骇人。

“而人人都会以为你是爱德华·福斯卡的又一个受害者。四号被害人。永远不会有人猜到真相……而真相就是,是我们杀死了你——塞巴斯蒂安和我。”

她高高举起尖刀……眼看就要落下——

玛丽安娜突然铆足力气伸手抓住了佐伊的手臂。她们扭打起来,玛丽安娜使出最大的力气甩开了佐伊的手,佐伊松开了刀——

刀从她手里飞了出去,在空中滑过,消失在不远处的草丛里,发出一声钝响。

佐伊惊声尖叫,一跃而起,冲向草丛去找刀。

佐伊找刀时,玛丽安娜爬了起来,发现树后出现了一个人影。

是弗雷德。

他飞奔而来,脸上带着关切的神情。他没注意跪在草丛里的佐伊,玛丽安娜连忙提醒他:“弗雷德,快停下,停——”

但弗雷德没有停下脚步,而是飞快地跑到了她身边。“你没事吧?我跟着你们来了——我放心不下你,而且——”

玛丽安娜越过弗雷德的肩头看见佐伊已经站起身,手里拿着那把刀。玛丽安娜尖叫道:

“弗雷德——”

为时已晚……佐伊一把便将刀深**进了弗雷德的后背。他双眼圆睁,震惊地望着玛丽安娜。

他身子一瘫,倒了下去,静静地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一摊血泊在他身下漫延开来。佐伊抽出刀,戳了戳弗雷德,查看他是否真的已经死了。看她的神情似乎不大信服。

玛丽安娜未加思索,紧紧握住了一块坚硬、冰冷的石块。

玛丽安娜跌跌撞撞地向佐伊走去,她正弯着腰查看弗雷德的尸体。

就在佐伊再次举刀刺向弗雷德胸膛的那一刻,玛丽安娜对准佐伊的后脑用石块猛地砸了下去。

这一击砸得佐伊侧身跌倒,她在泥地上一滑,向前倒了下去——正落在自己本握着的刀上。

佐伊一动不动地趴了一会儿。玛丽安娜以为她死了。

就在这时,佐伊爆发出一阵野兽般的呻吟声,仰面翻了过来。她躺在地上,宛如一只受了伤的怪兽,眼睛瞪得老大,眼神里满是恐惧。她看见了那把刺进自己胸膛的尖刀——

佐伊放声尖叫起来。

她无休止地尖叫:她已经歇斯底里,尖叫中包含痛苦、恐惧和惊慌——那是受到惊吓的孩子才会发出的尖叫声。

这是玛丽安娜有生以来第一次没有冲过去保护佐伊。她拿出手机,拨通了警察的电话。

与此同时,佐伊依然在尖叫——直到她的尖叫最终与警笛的号叫声融为一体。

3

佐伊被两名佩枪警察押解着上了救护车。

实际上警方几乎没必要派人押着她,因为她倒退回了孩童状态:一个恐惧而无助的小女孩。尽管如此,佐伊依然面临杀人未遂的指控,其他罪行则有待后续调查。之所以杀人未遂,是因为弗雷德死里逃生,遇袭之后命悬一线。他伤情危重,被另一辆救护车送去了医院。

玛丽安娜依然处在震惊当中,她坐在河边的一张长椅上,手里捧着一杯浓浓的甜茶,是桑加警长从自己的保温壶里为她倒的——既是为了给她压惊,也是为了赔罪。

大雨已停,天空放晴,乌云里的雨水已经落尽,苍白的天光中只剩下几缕灰色的薄云。太阳缓缓落在树林背后,为天空增添了几道金粉色的光芒。

玛丽安娜坐在长椅上,把温热的杯子捧到唇边呷着热茶。一名女警过来安慰她,伸手搂住她——玛丽安娜几乎没有察觉。有人把毯子盖在她腿上,她也几乎没注意。她的头脑一片空白,目光飘向远处的河面——她看见了那只天鹅。它正快速游过水面,不断加速。

她正看着,天鹅忽然展开翅膀飞了起来。它飞向空中,玛丽安娜的目光追随着它消失在天幕中。

桑加警长来到她身边,在长椅上坐下。“这个消息想必会让你很欣慰,”他说道,“福斯卡已经被解雇了,原来他跟她们全都上过床。莫里斯也承认了自己勒索过他——所以你是对的。顺利的话,他们两个都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他看了看玛丽安娜,发现她根本没听进他说的话。他向那杯茶点点头,柔声问道:“你感觉怎么样?好些了吗?”

玛丽安娜看了他一眼,微微一摇头。她并未感到好转,若要说起她的感受,只怕是更差了……

然而其中似乎掺杂了某些不同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不知为什么,她感到很清醒——或许“觉醒”这个词才更贴切:一切都变得更加清晰,仿佛迷雾散去,万物的色彩更鲜明,轮廓也更加明晰。世界不再喑哑,不再是一团迷蒙的灰色——不再隔着一层帷幕。

世界重新有了生机,鲜活而充满色彩,被潮湿的秋雨浸润,生与死的循环永无止息地嗡鸣,世界也随之颤动。

[1] 引自《亨利六世(中)》,[英]莎士比亚著,梁实秋译,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

[2] 红鲱鱼(red herring)源自英文熟语,指文学、戏剧作品中故意用来误导读者思路的诱饵,也被用作公关及政治宣传的手段。——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