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乔陶醉在周围良好的人际关系中,尽管那份工作使她整日里忙忙碌碌,保证糊口的同时还由于付出劳动而让面包变得更为香甜,可她仍然挤时间搞文学创作。眼下占据她全身心的创作目的,对一个穷则思变的女孩来说十分自然,但为了达到目的而采取的手段却不是尽善尽美的。她发现金钱可以带来权力,于是,就下决心去拥有金钱和权力,不仅仅是为自用,而且为了那些她无限热爱的人享用。

要给家里添置舒适的用品,要满足贝丝的一切需求——从冬天的草莓到她卧室里的风琴;自己要出国。永远有花不完的钱,可以尽情地施舍,这情景是乔朝思暮想的空中楼阁,已经酝酿了许多年。

写故事获奖的经历,似乎打开了一条路,只要长途跋涉和努力攀登,便可通往这令人欣喜的《西班牙城堡》。但是那部长篇小说的灾难一度锉了她的锐气,因为公众舆论是个巨人,曾经吓坏了比她更胆大的杰克[82]们,而且他们攀登的豆茎要比她的来得粗壮。和那个不朽的英雄一样,首次尝试后她休息了片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次的结果是跌了一跤,却赢得了巨人的珍宝中最最不可爱的一份。但是乔与杰克一样,“爬起来再干”的念头强烈得很,因此这一次,她从背阴的一面往上爬,获得了更多的战利品,但差一点儿丢下了远比钱袋更宝贵的东西。

她着手写轰动性小说了,那个黑暗的年代,就连最优秀的国人都在读垃圾。她任何人也没告诉,编造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然后亲自带上稿件,斗胆去找《火山周报》杂志的编辑达什伍德先生。她从来没看过《裁缝重新裁》[83],但具有女人的本能,知道服饰对许多人的影响力,要比性格的价值或者风度的魔力强大得多。所以她穿上盛装,尽力做到不激动,也不紧张,勇敢地爬上两段又暗又脏的楼梯,来到了一间混乱不堪的房子。屋里弥漫着雪茄烟的云雾,眼前坐着三位先生,他们的脚跟搁得比他们的帽子还要高。看到她出现,他们中没有一个人费神去脱帽致敬。这种接待形式让乔感到有些气馁,她在门槛上犹豫着,很尴尬地低声说道:

“劳驾,我找《火山周报》编辑部。想见达什伍德先生。”

那双跷得最高的脚跟落地了,那位烟抽得最凶的先生站了起来,手指间小心地夹着雪茄。他点点头往前走,脸上除了睡意毫无表情。不知怎么地,乔觉得自己必须把这件事搞定,便拿出稿子,心慌意乱地说着事先精心准备好的话,结结巴巴,脸越说越红。

“一个朋友希望我帮着递交——一篇小说——仅仅是试笔——想聆听高见——如果合适,乐于再写。”

就在她红着脸结结巴巴说着的当儿,达什伍德先生把稿子接了过去,两个脏兮兮的手指翻动着稿纸,挑剔的目光上下扫视着整洁的页面。

“依我看,不是第一次试笔了吧?”他注意到页码标出来了,单面誊写,没有用丝带捆扎——那是新手的明显标记。

“是的,先生。她写过一些,有一个故事在《巧言令色石旗帜》杂志上获过奖。”

“哦,是吗?”达什伍德先生迅速扫了乔一眼,这一眼似乎囊括了她身上所有的穿戴,从帽子上的蝴蝶结到靴子上的扣子。“好吧,愿意的话,可以留在这里。现在手头此类稿子太多,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但是我会看一遍,下礼拜给你回话。”

这会儿乔倒不想把稿子留下来了,因为达什伍德先生一点儿也对不上她的胃口。可是,眼下她别无选择,只能鞠躬离去。她昂着头显得很高傲,每当恼羞成怒的时候,总是这样。此刻,她既怒又羞,很显然,根据三位男士相互会意的眼神,“我的朋友”的小编造被他们当成了大笑话。那个编辑关上门,嘴里说了句什么没听清,立刻爆出了一阵笑声,她更加感到自己狼狈不堪。回家的路上,她几乎决心再也不来了。她拼命地缝制围裙以泄愤,一两个小时后冷静下来了,能够笑着回忆那一幕,并且渴望下礼拜的到来。

她再去的时候,只有达什伍德先生一人在,她高兴了。达什伍德先生没有上次那么一副瞌睡相,因此合胃口了。他也注意举止了,没有一味地抽他的雪茄,所以第二次见面比第一次要舒服得多。

“如果不反对做些修改,我们将刊用(编辑们从来不说‘我’)。故事太长了,把我做过记号的段落删掉,长度就比较合适了。”他以公事公办的口气说道。

乔几乎不认识自己的稿子了,一页页都弄得皱巴巴的,还有很多段落下面画了线。感觉就像一位慈母被要求锯断自己孩子的腿,以适应新的摇篮。她看了看标有记号的段落,发现所有道德反省的段落都被勾销了。她感到很奇怪,这些段落都是她精心安插的,是传奇文学的镇重物。

“可是,先生,我认为每一个故事都需有某种道德教训的,所以我有意让故事中的一些负罪人物忏悔。”

达什伍德先生收起编辑的严肃表情,露出了微笑,因为乔忘了她的“朋友”,口气俨然是个作者。

“你知道,人们要娱乐,不要说教的。道德教训在当今社会是没有销路的了。”顺便提一下,他的这种说法不太对。

“那么,你认为做这些改动就成了?”

“是的,情节很新颖,构思很好——语言也不错,等等。”达什伍德先生和蔼可亲地回答说。

“你们那个——也就是,稿酬多少?”乔不知道怎么表达。

“噢,对了,那个,我们付这类东西的稿费通常是二十五到三十美元,刊用即付。”达什伍德先生回答说,仿佛刚才漏了这一点。据说,这类小事儿,编辑们通常都会漏的。

“很好,你们就用吧。”乔神情满意地把小说递回去,她干过报纸专栏一元一栏的工作,二十五美元也算是个好报酬了。

“我是否可以告诉朋友,如果她有更好的故事,你们愿意再刊用一篇?”乔问道,成功给她壮了胆,根本没有发觉自己刚才已经说漏了嘴。

“我们得先看看稿子。现在不能承诺。告诉她要写得简短,来点猛料,不要去在乎道德教训。你朋友喜欢在上面用什么名字?”编辑用满不在乎的口气问。

“请不要署名,她不喜欢出现自己的名字,也没有笔名。”乔说,脸不由自主地红了。

“当然可以,就按她的意思办。故事下周可以刊出,是自取稿费呢,还是给你汇过去?”达什伍德先生问,他很自然地想知道他的新撰稿人是谁。

“我来自取。再见,先生。”

她离开了,达什伍德先生把脚搁到桌上,发表了一句雅评:“老套路,贫穷而清高,但她能行。”

乔按照达什伍德先生的指示,把诺斯伯里太太当作原型,一头扎进了轰动性文学的泡沫性海洋里,多亏一个朋友扔下救生衣,她才又浮了上来,没有因为潜水而呛坏了。

像大多数年轻的写书者一样,她也把目光瞄准国外去寻找故事的人物和场景。匪徒、伯爵、吉普赛人、修女和公爵夫人都出现在她的舞台上,担任着各自的角色,真实而生动,尽可能不负众望。读者们对诸如语法、标点符号和可能性之类的小事不是很挑剔。达什伍德先生以最低价好心地让她担任他的专栏作者,并认为开门迎客的真正原因没必要告诉她——他的一个捉刀人被别人以更高的价码挖走了,卑鄙地把他晾在困境里。

不久,她就对自己的工作产生了兴趣,因为她那瘪瘪的钱包鼓起来了。随着时间一周一周地过去,明年夏天带贝丝到山区度假的小积蓄稳扎稳打地增长了。她感到满足,但有一件事让她不安,那就是没把这事告诉家里。她有一种感觉,爸爸妈妈不会赞同的。但她宁可先斩后奏,以后请求原谅。保守这个秘密是容易的,因为故事上没有署名。达什伍德先生没过多久当然发现了秘密,但承诺保持沉默,奇怪的是他居然没有食言。

她认为这样做对她没有坏处,因为她真心实意地不打算写让自己感到羞耻的东西。她一想到奉上自己所赚的钱,笑谈守口如瓶的那个幸福时刻,内疚之心就平息下来了。

但是,达什伍德先生除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一律退稿,而除非去折磨读者的灵魂,是达不到刺激效果的。为了实现这个目的,乔不得不在历史与传奇、陆地与海洋、科学与艺术、警察局档案与疯人院里到处搜索素材。不久,她发现自己的经历很单纯,只不过略略窥见过构成社会基础的悲剧世界。从商业的角度出发,她调动特有的劲头,来弥补自己的不足。她急切地为故事寻找素材,一心要使故事情节独辟蹊径,写作手法的娴熟就顾不得了,因此她在报纸上搜寻事故、事变和犯罪案件。她打听有关毒药的书,结果引起了公共图书馆职员的怀疑。她上街观察路人的脸,研究周围人物,不管是好人、坏人,还是不好不坏的人。她钻进尘封的故纸堆里寻找真实的或虚构的故事,由于这些故事十分久远,所以和新的一样好使。她利用自己有限的机会去接触人间的荒唐、罪过和苦难。她以为自己混得很成功,却在不知不觉中开始亵渎某种女子特有的细腻品质。她生活在坏人堆里,尽管这是她虚构的社会,但对她产生了影响,因为她目前的精神和想象的食粮是危险和虚无,过早地接触生活的阴暗面,很快就让本性中抹去了天真无邪的青春气息,尽管我们每个人迟早都会经历的。

过多地描写他人的爱恨情仇,促使她研究和反思起自己的情感来,她开始感觉到,而不是看到,自己正沉浸在一种病态的、健康的年轻人不会主动介入的娱乐活动中。做了错事总会得到惩罚,乔在最需要惩罚的时候,她得到了。

不知道是对莎士比亚的研究帮助她读懂人物,还是女人渴望诚实、勇敢和坚强的天性帮助了她,当她赋予故事中的英雄以阳光下所有的完美品质时,乔发现了一个现实生活中的英雄,她对他产生了兴趣,尽管他身上还有许多常人的不完美之处。巴尔先生在他们的一次谈话中建议她,要她研究淳朴、真实、可爱的人物,不管她在哪里发现他们,并把这当成是作家的有益训练。乔听从了他的建议,冷静地转身研究起他来。他要是知道她在研究自己的话,肯定会很惊讶的,因为可敬的教授认为自己是非常微不足道的。

起初,有个问题乔始终搞不懂,为什么大家都喜欢他。他既不富有又没什么成就,既不年轻也不潇洒,无论哪方面都称不上风度翩翩、仪表堂堂,更不用说才华横溢。可他却像一团温暖的火,人们为他所吸引,在他身边就像围在暖和的火炉边。他很穷,却仿佛总把东西送给别人;是个外国人,可好像每个人都是他的朋友;并不年轻,可心情开朗得像个孩子;相貌平平,还有点古怪,可在很多人眼里,他却是漂亮的,看在他的分上,人们都愿意原谅他的怪癖。乔常常观察他,试图找出他的魅力所在,最终断定是仁爱之心创造了这一奇迹。他要是有什么伤心事,也是“头埋在翅膀下”,他向世人展示的只是阳光灿烂的一面。他额头上出现道道皱纹,可时间之神似乎记得他待人善良,只是轻柔地触他了一下。他嘴边的曲线令人赏心悦目,铭记下许多友好的话语和爽朗的大笑。他那双眼睛从不冷漠,也不严厉。他那双大手温暖有力,其表现力胜过千言万语。

就是他穿的衣服似乎也具有主人热情好客的天性。外形很宽松,意在穿得舒服。宽大的马甲,暗示着里面有宽广的胸怀。褪色的上衣,透出几分善交际的样子。几个松垂的口袋,清楚地表明那几双小手经常空手进,满手出。那双靴子给人一种仁爱,衣服的领子也从不像别人的那样挺括,不会发出刺耳的咔咔声。

“原来如此!”乔心想。她终于发现,真诚地善待自己的同类能美化人,提升人,一位德国胖教师也不例外,尽管他大口地吃饭,自己缝补袜子,还得为巴尔这个名字所累。

乔非常珍视善良,也尊重才智,这是女性的特质嘛。对这位教授的一个小发现,使她更加敬重他。他从来不提自己,也没人知道他在家乡的城市非常受人尊敬,因为他学识渊博、诚实正直。后来一个同乡来看他,在和诺顿小姐聊天时,才透露出这件令人高兴的事。乔是从诺顿小姐那里得知的,而巴尔先生自己从来没提过,为此她更高兴了。他在美国只是个寒酸的语言教师,可在柏林他却是位尊贵的教授,乔得知此事感到十分自豪。这个发现给他的生活增添了几分浪漫的色彩,大大美化了他朴实、勤奋的生活。

除了才智,巴尔身上还有一种更加优秀的天赋,以非常意外的方式展现给了乔。诺顿小姐有出入文学圈的资格,要是没有她,乔也没有机会去见识一番。这个孤独的女士喜欢上了这位胸怀壮志的姑娘,她把许多类似的机会友善地赠予了乔和教授。一天晚上,她带着两人参加了为若干名流举办的内部聚会。

赴会时,乔准备向这些大人物鞠躬致敬。早在遥远的地方,她就已经以年轻人的热情崇拜这些人。可是,那天晚上,她对天才的敬仰受到了沉重的冲击。她发现这些大人物也不过是凡夫俗子,好久都没回过神来。她怀着仰慕的心情,羞怯地看了一眼那位诗人,他的诗句提示着餐“精神、火和露水”为生的天神,看见他正狼吞虎咽地吃着晚餐,而这种吃的热情烧红了那知性的面容,她的沮丧可想而知。偶像落地了,她掉转方向,又有其他的发现,迅速驱散了她的罗曼蒂克错觉。那位小说大家在两个大酒杯之间举棋不定,像个钟摆有规律地摆动着;那位著名的神学家公然与一个当代的斯塔尔夫人[84]调情,而她对另一个和蔼地讽刺她的科琳[85]怒目而视,因为科琳在吸引起渊博的哲学家的注意时占了她的上风;而哲学家像约翰逊[86]一样高雅地饮着茶,显得睡意蒙眬,因为那女士喋喋不休,使得他无法说话。科学界名流们忘记了他们的软体动物和冰川时期,一边聊着艺术,一边以特有的劲头专攻牡蛎和冰淇淋;俨然是俄耳甫斯[87]第二的年轻音乐家,迷倒了整个城市,却在吹牛;那个英国贵族的现场标本,恰恰是这次聚会里最普通的人。

聚会还未过半,乔就完全幻灭了。她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来,努力恢复常态。不久,巴尔先生也坐了过来,他显然与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很快,几位哲学家大谈起了各自的业余爱好,他们踱步过来,最后在休息室演化成了一场智力竞赛。他们的谈话乔不知所以,可她喜欢听,虽然康德和黑格尔不知是哪方神仙,“主观”和“客观”也是莫名其妙的术语。这一切结束以后,“她内在意识产生的”唯一产物是头痛。她渐渐明白过来,世界正在被拆得粉碎,然后按照新原则重新组合,而这些谈话者认为,这些原则空前无比优越。而宗教很有可能被推理为虚无,智慧则是唯一的上帝。乔对各种哲学和玄学都是一窍不通。但是她听着听着,心里升起一种奇怪的激奋,既快乐又痛苦,感到自己飘到了时空之间,就像节日里放飞的小气球。

她回过头想看看教授的意见,发现他看着自己,脸上带着从未见过的严肃神情。他摇摇头,示意她走开。可她当时对思辨哲学的自由着了迷,呆呆地坐在位置上,想知道这些智者推翻了一切旧的信仰之后,拿什么做依靠。

再说,巴尔先生天性害羞,不轻易发表己见,倒不是因为拿不定主意,而是因为观点太真诚、执着,不想轻率地讲出来。他的目光从乔转到另外几个年轻人身上,他们都被璀璨的哲学焰火所吸引,他皱起眉头,渴望着说几句,他替一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担心,生怕他们会被焰火引入歧途,等到曲终人散才发现,只有一根空空的烟花棒,或者就是烧焦的手。

他尽量克制着,可等到有人呼吁他发言时,他义愤填膺,用雄辩的真理来捍卫宗教的尊严——雄辩使他拗口的英语变得动听起来,相貌平平的他也显得漂亮了许多。他战斗得很艰苦,因为那些智者能言善辩,而他永不言败,如铮铮汉子坚守阵地。不知怎的,听着他的讲话,乔感到世界恢复了正常。古老的信仰存在了那么长时间,显得比那些新观点要优越。上帝不是盲目的力量,永恒也不是美丽的寓言,而是一个福音事实。她感到又脚踏实地了。虽然巴尔先生讲不过别人,但信仰绝没有动摇,等他讲完,乔想鼓掌感谢他。

她没有这么做,不过她记住了这一幕,从心底里尊敬教授。她明白,要在此时此地直抒胸臆,确实要费很大的劲,是良知让他不能保持沉默。她开始意识到,拥有品德比金钱、地位、才智和美貌都更可贵;她开始感到,要是伟大像一位智者说的那样是“真理、尊严和善意”,那么她的朋友弗里德里希·巴尔不仅善良,而且伟大。

这一信念日益巩固。她重视他的看法,她希望得到他的尊敬,她要使自己配得上他的友谊。就在她的这个愿望最诚挚的时候,她几乎失去了一切。事情起源于一顶三角帽,有一天傍晚教授来给乔上课,头上戴了顶纸做的士兵帽,是蒂娜给戴的,而他忘了拿下来。

“很显然他下楼前不照镜子。”乔心里想着,面带微笑。只见他说了声:“晚上好!”便严肃地坐下,要给她朗读《华伦斯坦之死》,完全没意识到他的主题与他的头饰是个滑稽的反差。

起先她什么也没说。她喜欢听他开怀大笑,当有趣的事情发生时他总是这么笑,所以她不去提它,而让他自己去发现。不久她把这事完全忘记了,听德国人读席勒的作品令人全神贯注。阅读之后便是功课,这节课上得很活泼,乔那晚的心情很好,那三角帽让她的眼睛快活地闪烁着。教授不知道她是什么原因,终于忍不住了,他停下来问她,略带奇怪的神情,令人无法抗拒:

“马希小姐,你当着老师的面笑什么?你不尊重我,今天表现这么不好?”

“你忘了把帽子拿下,我怎么尊重得起来呢,先生?”乔说。

这位漫不经心的教授严肃地把手举到头上,碰到了那顶小三角帽,他拿下来盯着看了一会儿,然后把头一仰,笑了起来,笑声像是从大提琴发出来的,很欢快。

“啊!我看到了,是那个小淘气鬼蒂娜干的,她让我成了个傻瓜。哦,这没什么,但你得注意,要是这堂课你学得不好,你也要戴帽子。”

但是这堂课停了好几分钟,因为巴尔先生看到帽子上的画,把它打开来,非常厌恶地说:“我希望这类报纸不要进这幢房子。孩子们看了不合适,年轻人也不宜读。这种东西很不好,我不能容忍制造这些危害的人。 ”

乔朝那张纸看了一眼,看到了一幅可爱的插图,上面画着一个疯子、一具尸体、一个恶棍和一条毒蛇。她不喜欢它,但内心有一股冲动促使她去把报纸翻过来看,这冲动不是不高兴而是害怕,因为这一刻她想到报纸可能是《火山周报》。然而它不是,她的恐慌平息了,她还记得,即使是那报纸,上面有她的小说,也不会有她的署名,她不会暴露。可是她的眼神和脸红出卖了自己,虽然教授是个漫不经心的人,可是他看到的要比人们想象的多得多。他知道乔在写东西,也曾不止一次在报社碰到她。她从来不提起,所以他也没问,尽管他很想看看她的作品。现在他意识到了,她正在做她自己羞于承认的事情,这让他很不安。他不像许多人那样对自己说:“这不关我的事。我无权说三道四。”他只记得她是个贫穷的小姑娘,远离父母的关爱,便产生了帮扶的冲动,这冲动来得既迅速又自然,就像要伸手从污水坑里救一个婴儿。所有这些念头在他的脑子里闪过,但脸上没显露一丝痕迹。报纸翻过去了,乔在穿针引线,他相当自然但又很严肃地开口说:

“对,你做得很对,不去看这些东西。我认为好女孩是不应该看这些的。这些东西是用来取悦一些人的,但我宁可让我的外甥玩火药,也不会给他们看这些害人的垃圾。”

“并不是所有这类东西都是害人的,只是无聊,你也知道。如果有需求,我觉得供应这些东西没什么坏处。许多非常体面的人就写这所谓的轰动性小说,这是正当的谋生手段。”乔说着用针猛地划皱褶,针过之处留下一道小裂痕。

“威士忌有需求,但我想你我都不喜欢去销售它。如果体面的人知道自己都做了什么样的伤害,就不会觉得这种谋生手段是正当的。他们没有权力在小糖球里包毒药,然后给小孩子吃。不,他们应该想一想,在做这种事之前先清扫大街上的泥巴。”

巴尔先生热切地说着,把报纸揉成一团,朝炉子走去。乔静静地坐着,仿佛火已烧到她的身上。那三角帽变成了烟,毫无害处地沿着烟囱离去了。可她的脸还在燃烧,而且还烧了好一会儿。

“我真想把所有剩下的都付之一炬。”教授嘴里咕哝着,带着宽慰的神情走回来。

乔想象着,她楼上那堆报纸烧起来,火焰会有多大啊,此刻她那辛辛苦苦赚来的钱沉重地压在她的良心上。然后,她自我安慰地想:“我的跟那些不一样,只是无聊,绝对不会害人,所以用不着烦恼。”她拿起书本,一副勤学的神情问:“我们还要继续上课吗,先生?我现在很乖,很有礼貌了。”

“希望如此。”他就说了这么几个字,但其含义比她想象的要多,他严肃而慈祥的目光让她有一种感觉,仿佛“火山周报”这几个大号字体就印在她额头上。

一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就拿出报纸,细细地重读了一遍自己所写的每一个故事。巴尔先生有点近视,有时要戴眼镜。乔曾经试戴过一次,笑着发现她书上细小的字放大了。此刻,她似乎戴上了教授的精神眼镜,或者说道德眼镜,而荒唐故事中的瑕疵令人恐惧地盯着她,让她惊慌失措。

“确实是垃圾,如果继续写下去,过不了多久,情况会更加糟糕,因为一篇比一篇耸人听闻。我这么盲目地写着,损人不利己,仅仅是为了钱。我知道是这么回事,只要我静下心来读,就会感到非常羞愧。要是家里人看到了,或者巴尔先生掌握了,我该怎么办?”

单单这么想着,乔的脸又发烫了,她把整捆报纸都塞进了火炉里,火焰之大差点儿要把烟囱烧着了。

“是的,火炉是这些易燃垃圾的最好归宿。我宁可把整幢房子烧掉,也不愿意叫人家用我的火药来炸飞他们自己。”她一边想,一边看着《侏罗纪的魔鬼》迅速燃烧,化成带一只只火热的眼睛的一堆黑色灰烬。

三个月的辛劳只留下一堆灰烬和搁在腿上的钱了。乔坐在地上,冷静地思考怎么来处置这笔工资。

“我认为,还没造成太多的伤害,我可以保留这笔钱,偿付我的工时费。”乔自言自语地说。经过长时间的沉思后,她不耐烦地补充道:“我简直希望自己没有良心,这要方便得多。如果我不讲究做好事,那么,做了错事就不会感到不安,我就会活得很好。有时候真希望妈妈爸爸对这种事情不那么苛求。”

哦,乔,不能这么想,而应该感谢上帝,“爸爸妈妈有苛求”,而且从内心深处可怜那些没有这样的监护人的人们吧。监护人用原则来管束,对不耐烦的年轻人来说,这可能看起来像是监狱的高墙,但结果证明是妇人塑造性格的可靠基础。

乔不再写轰动性小说了,她认定金钱补偿不了她所承受的情感震撼。但是,她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这是她那一类人通常的做法。她走上了舍伍德[88]太太、埃奇沃思[89]小姐和汉娜·莫尔[90]的道路,然后写了一篇故事,与其说是小说,不如说是随笔,或者说是布道词更为恰当,因为它是**洋溢的道德篇。她从一开始就心存疑虑,她活跃的想象力和女孩子特有的浪漫情感,对这种新的风格感到不自在,就像穿着上世纪呆板而累赘的服装参加化装舞会。她把这篇说教的宝贝送给好几个市场,结果却发现没有买主。于是,她倾向于同意达什伍德先生的观点——道德说教没有销路。

然后,她开始试着写起儿童故事来,如果不是那么唯利是图,想要得到几个臭钱的话,这个故事是很容易脱手的。唯一愿意给她付足稿酬,使她感到少儿文学值得一试的人,是位可敬的先生。这位先生觉得,让全世界皈依他那种信仰是自己的使命。但是,虽然乔很愿意为儿童写作,但她不情愿让自己笔下所有的淘气男孩,因为不去某个主日学校上学而落入熊口,或者被疯牛顶撞;也不情愿让笔下所有去上学的好孩子得到各种各样的福佑,从金色的姜饼到他们离开今世时的护送天使,口齿不清的舌头喃喃着圣歌或者布道词。所以,少儿文学的尝试没有结果,面对现实的乔把墨水瓶盖上,突然变得非常谦虚起来了,是一种健康的谦虚:

“我什么也不懂。得等待开窍以后再重新开始。这期间,如果我不能做得更好,就‘清扫大街上的泥巴’,至少,那是正当的。”这个决定证明,第二次从豆茎上掉下来,对她来说是有益的。

当这些内心革命进行着的时候,她的外表生活和往常一样忙碌,波澜不惊。如果说,有时候她显得严肃或者有点儿悲伤的话,那么,其他人都不会察觉,只有巴尔教授注意到了。他默默地关注着,乔根本没发觉他在注意她,看她有没有接受他的责备,并从中受益。她经受住了考验,他满意了。尽管他们之间从不谈起,他知道她已放弃了写作。他的这种猜测不只是凭她右手的食指不再沾着墨水了,而且还有现在晚上的时间她下楼来了,报社里也不再碰见她了,学习起来有顽强的毅力了。所有这些现象让他断定,她现在全身心地在从事一些有益的事情,哪怕不是很对她的胃口。

他多方面帮助她,成了她的一位挚友。乔感到乐融融的,尽管墨水笔搁起来了,但她还学了德语以外的课程,为谱写自己人生的轰动性故事打下基础。

这是一个漫长而怡人的冬天。到六月,她离开了柯克太太家。分别的时刻,大家都依依不舍。几个孩子极为伤心,巴尔先生的满头毛发都倒竖起来,心情烦躁不安的时候,他总把头发弄得乱七八糟。

“回家?啊,你有家可回,真幸福。”当她告诉他回家的事时,他回答说,然后默默地坐在一个角落里,抚弄着胡子,这是离别前夜在她举行的小告别会上的一幕。

她一早就要动身,所以提前跟大家一一道别。轮到该他说话时,她热情地说:“喂,先生,如果旅行路过我们那里,别忘了来看我们,好吗?如果你忘记,我肯定不会饶恕你的,我要他们都来认识我的朋友。”

“是吗?我可以来?”他一边问,一边低下头看着她,脸上是一种渴望的表情,她没看出来的。

“是的,下个月来。劳里下个月毕业,你来参加毕业典礼,换个新口味。”

“你是说你那个最要好的朋友?”他的语气有点变了。

“是的,我的男孩特迪。我很为他骄傲,想让你见见他。”

乔抬起了头,神情自若,只沉浸在快乐的憧憬中——介绍他们认识的情景。巴尔先生脸上的某种东西突然让她想起,她看待劳里可能超越了一个“最要好的朋友”。正是因为特别不希望表现出有什么异样,脸却不知不觉地红起来了,她越是努力克制,脸越是红。要不是蒂娜坐在她的膝上,她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结局。幸好这个小孩要拥抱她,于是她立刻顺势把脸藏起来,希望教授没看见。但他看见了,他的心情又起了变化,从瞬间的焦虑变成了平常的神情,他诚恳地说:

“恐怕没时间参加毕业典礼,但我希望这个朋友非常成功,希望你们大家幸福。上帝保佑你们!”他说着与乔热烈地握握手,把蒂娜驮到肩上,离开了。

但是,等两个男孩上了床之后,他长时间地坐在壁炉前,脸上的表情显得很倦怠,还有点“heimweh”,德国人的思乡病,心情很是沉重。有一次,他回忆起乔抱着那个小孩坐着时脸上曾经露出一种从没见过的温柔表情,于是双手托着头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好像在寻找不见了的东西。

“那不是我的,现在不可有这种奢望。”他自言自语,近乎呻吟地叹息着。然后,仿佛在责备自己没有控制住这种渴望,他走过去,亲吻枕头上两个头发蓬乱的脑门,拿起他很少用的海泡石烟斗,翻开了他的柏拉图。

他已尽了最大的努力,也处理得很有男子气概。可是我认为,他不会觉得一双乱哄哄的男孩,一个烟斗,抑或那本神圣的柏拉图,能够替代老婆孩子家里等的满足感。

第二天早上,天虽然还很早,可他还是赶到车站来为乔送行。多亏了他,乔在愉快的记忆中开始了寂寞的旅途。一张熟悉的笑脸为她送行,一束紫罗兰陪着她,最美好的是,她幸福地想着:“好了,冬天过去了,书没写,财也没发。可我交了个朋友,值得结识,我要一生都以他为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