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瑜办事效率极高。
此刻,大皇子就坐在我的对面。
他,不论尊卑,与我们同坐一桌,叫我们吃桌上的茶点。
琰琰就坐在他的身侧,面前放着剥好的橘子。
一瓣一瓣,皆出自大皇子的手。
琰琰没有表现出受宠若惊的样子,仿佛已经习惯,吃完两个,又望向盘子。
大皇子淡淡道:“橘子吃多了,容易上火。你都快生了,还是忌嘴的好。”
太自然了,看不出一丝矫揉造作。
如果宠妻只是做戏,大皇子的声音该甜得发腻。然而并没有,“不爱”直接挂在大皇子的脸上。
非深爱之人,不能看出。
我与成瑜经历了那么多,自然能分辨出何为真心,何为假意。
可大皇子对琰琰的关心,又不像是假的。
或许,就如《左传》里所言——敬,相待如宾。
大皇子照顾好了琰琰,再侧首看向成瑜:“大哥,你今日悄悄儿地登门拜访,所为何事?”
他的人十分懂事儿,一听主子开腔,全都退下了。
成瑜开门见山:“今日我来,为的依然是年年落井一事。”
大皇子拿点心的右手一滞:“不是已经找出凶手了吗?那崔郾早就死了,赵娉婷一个孕妇独自逃亡,多半也已经没命。自然,我会继续派人搜寻她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还有那被买通的小吏,也被罢了官职,回乡的路上不慎落马摔死,也算是上天给他的报应。”
大皇子说得云淡风轻,我却知道,什么不慎落马,都是明面上的词儿。
他做了那么多,为的,就是给我报仇。
“不,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成瑜直视着他的眼睛,“我想以大殿下的能力、手段,不会不知道年年所落的那口井,与昔年孟美人之间的关系。”
大皇子听闻此言,手中的点心被捏得粉碎。
成瑜没有理会他,继续道:“孟美人是被人害死的,我有确凿的证据。”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需要“破”才能“立”。
大皇子拿起帕子擦了擦手,终于有所回应:“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娘亲是被人害死的。她那么好,许多宫人都受过她的恩惠,怎么可能去做伤害胎儿之事?所以我一直在默默地调查,终于知道了凶手是谁。她不但害死了我的娘亲,还让她尸骨无存。这许多年来,我从未放弃过报仇。”
“果然,你什么都知道。”成瑜的指腹摩挲着手里的茶盏,皱着眉道,“孟美人被人陷害,视为不详,年年掉进井里,在那些人的眼里该是浑身晦气。可皇上却仿佛毫不介意,这令人匪夷所思。”
“这一点,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或许,父皇是为了首辅。如果他像当年对待我娘那样对待嫂子,那么他亲手为读书人筑起的‘碑石’就会倒塌。朝堂上的东西,牵一发而动全身,就算作为皇帝,也不能随心所欲。”
大皇子的话未完。
“当然,大哥心中定然还会存有顾虑。我会一直留心着,发现什么会及时告诉大哥。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必不遗余力。”
大皇子一口一个“大哥”,对成瑜又恭敬又亲近。说出的话,漂亮中带着真诚。
成瑜感受得到大皇子的诚意,对他道谢。
大皇子却摆了摆手,道:“对了,大哥与嫂子可否听说,庆妃最近病重。”
庆妃?
三皇子朱梓的生母。
“什么时候的事?”成瑜问。
大皇子回答道:“病了好些日子了,近日突然加重。”
成瑜冷笑道:“庆妃的身子,病得可真是时候!”
大皇子与他想到了一块儿:“我也这么以为。接下来,三弟恐怕要变成中宫嫡子了。他年纪虽然不小,可性情顽劣,中宫收养过去,将之教诲得知文守礼。再后面的事,已无须我讲。”
说起三皇子,我与成瑜脸色都有些不好。
成瑜急于想知道三皇子是否为对我下毒的凶手,言简意赅地对大皇子道:“大殿下有无查过三殿下?”
大皇子出乎意料地爽快:“有。”
“可否告知?”
“大哥想要知道,必然是有用,朱宣何敢推辞?还请大哥稍等一会儿,容琰琰去书房拿本册子。”
我的心里起了惊涛骇浪。
情报如此重要的东西,他竟然交给琰琰管?
而琰琰听后未有片刻迟疑,不一会儿就将册子取了出来。
可见她对书房的熟悉。
大皇子郑重将册子放在成瑜的手心,道:“这是琰琰孕中无事,亲手誊抄的副本。今日就赠给大哥,望它能起到一点用处。”
成瑜就着烛光翻开,里头密密麻麻地记载了关于朱梓的一切,就连给朱梓倒夜香的仆人的亲家的侄女是谁,都写得非常详细。
成瑜仔细地看着,当目光扫向一行小字时,忽然间眉头紧锁。
他站起来,向大皇子告辞:“成某有急事要办,先行告退。”
大皇子看得出轻重缓急,也不挽留。亲自帮我们打开后门,送入暗巷。
夜风像龙似的呼啸着盘旋而来,罩在我们的头顶。
从暗处钻出来几个成瑜的护卫,小声地问:“主子,现在去哪儿?”
成瑜扶着我坐上马车:“去风府,找风子岩。”
马儿缓跑起来。
因马蹄上绑了布匹,暗巷中静悄悄的,没发出一丁点声音。
我通过悬挂在马车顶部的明珠看到,成瑜眼里含煞。
风子岩听是成瑜来找,起身披衣,亲自来接。
成瑜将册子郑重地递给了他:“这是这些年来,大皇子盯着三皇子记录的所有动静与相关人等。有了它,你的人查起来会快很多。”
风子岩通过成瑜的脸色,猜出局势有变:“发生什么事了?”
“庆妃病重,三皇子极有可能成为皇后膝下的嫡子。有了沈家助力,三皇子便能与大皇子争夺储君之位了。”
风子岩不解:“二皇子死后,沈家不是失去皇上宠信了?”
不怪风子岩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术业有专攻,他是个生意人,于做生意上,很少有人比他更具慧眼,但朝堂的漩涡,他看得不够透彻。
“一个世家崛起,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烂船还有三千钉,何况沈家不是一条烂船。沈凌一招弃车保帅,保全了沈家大部分的力量,沈家若全力反扑,大皇子未必招架得住。”
“大皇子何时起身就藩?我记得,这仿佛是几个月前的事了。”
成瑜点头:“不错,大皇子早就向皇上言明就藩之意,因琰琰怀着身孕,反应又大,怕舟车劳顿伤到胎儿,所以皇上特许大皇子迟些离京。”
风子岩顿悟道:“我明白了。你是怕大皇子离开后,京中只剩三皇子。三皇子原本处于弱势,有沈家扶持便大不一样。到时候三皇子将脱胎换骨,获得皇上的信任与喜爱。”
“正是。”成瑜的脸在摇曳的烛光下忽明忽暗,“所以我急需一个答案,一个确定的答案。如果三皇子真是害小意的罪魁祸首,我定要在大皇子离京前报仇。我要他再也得不到翘首以盼的东西,要他多年的伪装功亏一篑,要他悔,要他恨,要他痛心疾首,要他生不如死。”
风子岩拍了拍他的肩,轻声道:“我能明白你的心情。为人父者,最在意的便是孩子。你放心,我是小意的干爹,小意被人下毒,我这个干爹义不容辞。”
成瑜上前一步,来了个拥抱之礼,随后,捶了两下风子岩的后背。
男人之间的感激,不是诉之于口。几个动作,就可窥见心意。
我们的顾虑果然没有错,不过两天工夫,庆妃就病入膏肓。她感觉到自己大限已至,求见了皇后。
再后来,皇后又求见皇上。没有人知道,他们之间说了什么。
朝堂风波起,江湖再难平。
第三天,庆妃便撒手人寰。皇上下令,以后三皇子就养在皇后膝下。由皇后教导,收收以前那放浪的性子。
也算成全了庆妃临死前的心愿。
消息传来时,洛姐姐正在给小意摇鼓。
她歪着头,对小意笑,说出的话,却是给我听的。
“你说,庆妃真的是病死的吗?”
我想了想,答:“庆妃身子一直不好,听说是生产时落下的病根。也因为身体的缘故,在教育孩子上尽不了心,所以三皇子疏于管教,养成了纨绔模样。”
洛姐姐白了我一眼:“三皇子是不是真的纨绔,你又不是不知。”
“所以啊,这样才可怕。”我擦掉小如嘴角的口水,叹了口气道,“如果庆妃之死并非天意,而是人为。那么对手心思的狠毒,远超我们想象。对付起来,也更不容易。”
洛姐姐安慰我道:“你也不用太悲观,至少,我们这边朋友多,每一个,都会全心全意地助你。而那边,就不一定了。因利而聚,利尽则散。充满了算计的联盟,并未固若金汤,一招反间计,足以让他们窝里斗。”
“你是说……”
洛姐姐笑了笑,卖了个关子:“等风子岩的调查结果出来,再说不迟。”
说曹操,曹操到。
洛姐姐的话刚落地,就见成瑜带着风子岩进来了。
风子岩交给我密密麻麻的三张纸。
纸上写着,三皇子奶娘久不联系的远房表妹有个女儿,名叫燕燕,曾为了一锭银子委身过一个西域的商人。而那商人所在的车队里,有一人曾做过西域王室商人。
所以三皇子拿到西域奇毒,并非没有可能。
我继续往下看——
一夜情缘,让燕燕怀了身孕。生父无处寻找,孩子自然是不能生下来。起初,燕燕还存着一丝希望,期盼商人回来看她。随着肚子越来越大,燕燕的母亲发现了女儿犯下的蠢事,于是,逼迫女儿落胎。
当时那胎儿已经五个月多,成型了。燕燕穿着宽松,才瞒了这么久。
燕燕的母亲将死胎扔进了粪池,以为没人会发现。谁知当天有个村民想要给地里的玉米施肥,发现了粪池里泡着的一个东西,浑身发青。
看到这里,我全身的血液往头顶涌。
双手,更是止不住地发抖。
燕燕孩子不是落胎死的,是吃了西域奇毒而亡的!
她孩子的颜色,与我的小意一模一样!
是小意命大,捡回了一条命。否则燕燕孩子的下场,就是小意的结局。
什么委身西域商人,从一开始就是个阴谋。燕燕出卖清白,再加牺牲一个孩子,不过是为三皇子试药!
她收了三皇子多少好处,连这样灭绝人性的事都做得出来?
三皇子的奶娘,在里头更是起到了牵线搭桥的作用!
成瑜与我一样悲愤,搂住了我。
他小声道:“后面还有。”
我翻过来,看到最新的消息。
就在我入京前不久,燕燕死了。不只是她,全家都死了。死于一场意外大火,一家人在睡梦中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而后,奶娘溺水身亡。
一环套着一环,真真是做得滴水不透。
若非大皇子与风子岩联手,真相将永埋地底。
为什么?为什么夺嫡之争要牵连到我的孩子?
他们刚来到我的肚子里,就被算计得差点死掉。
我抖个不停,眼泪洇湿了手上的纸,靠在成瑜的怀里,哽咽道:“我要朱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