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到了来回踱步的成瑜,他的眉头紧紧地锁着,眸中如蒙了经年不散的山雾,茫然中带着隐忧。

在我眼里,成瑜一直是意气风发又无所不能的。他外表冷峻,内心骄傲。沉默的皮囊下藏着一颗恣意张狂的心。

这样的挫败感,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我有了不好的预感,走过去道:“皇上不肯同意赐下雪莲吗?”

成瑜笑得凄怆:“我都还未提出求赐雪莲,就被皇上赶了出来。”

“君心难测”四个字写在他脸上。

我身体一震,仿佛被人赶到了悬崖边,进不得,退不得。

孩子,要保;可成瑜的安危,也不能不顾。

他把手轻轻搭在我的肩上:“不如,我们先出宫。再找个太医瞧瞧,看看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只能如此了。

我们沉重地迈出乾清宫,看着暗下来的天光,凉意一点点升起,终却无可奈何。

到了城门口的时候,第三次撞见了三皇子。他主动与成瑜寒暄:“哟,成世子这么快就出来了。”

成瑜没有想笑的欲望,又不得不回答:“皇上政务繁忙,不便久留。”

三皇子懒懒地抬头看了眼天,道:“今儿是什么日子?怎么中护将军与成世子选在同一天进宫。他刚一出宫,你便来了。”

这下,连我都听出不对劲儿了。

成瑜敏锐道:“三殿下说什么?赵赟来过?”

三皇子作惊讶状:“是啊,成世子不知道?你不是和他家小妹走得挺近吗?听说啊,这赵姑娘不知怎么被鸟啄了一只眼,瞎了,又受了伤,调理了近一个月才勉强恢复。可把赵阁老与赵将军心疼的,每日上朝都顶着两个黑眼圈。好不容易装上了义眼,人也渐渐精神起来了,这赵姑娘今日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用刀割断了自己的腕,如今失血过多,昏迷不醒。大夫说,要想醒来,全凭赵小姐的意志。可赵小姐一心求死,怎会愿意醒来。所以,唯一的办法便只有……”

我低呼出声:“雪莲。”

三皇子点点头,叹道:“不错。中护将军情急之下,来宫中求取雪莲。父皇对赵家也着实信重,中护将军跪了两个时辰便心软了。这不方才中护将军急匆匆地赶回府中,就是为了救他的小妹。”

我与成瑜对视一眼,均感觉到了这三皇子的森然可怕。

从之前他缠着成瑜东拉西扯拖延时间,到现在故意告知我们雪莲的下落。目的,无非是为赵赟回府争取时间,再让成瑜产生求而不得的落差。北陵王府与赵府的矛盾,也能更深地激化。

他是笃定自己的次兄与长兄相斗,自己能坐收渔翁之利了。

这笔账,我给他算在心里。

成瑜不会在人前示弱,淡然地笑笑:“是吗,臣要多谢三殿下告诉臣这个消息了。”

他悠然向三皇子告辞,悠然牵着我的手,悠然与我一同攀上马背,悠然地抓住缰绳。

等到马儿来到三皇子看不到的地方时,他沉声提醒:“江年年,坐稳了!”

然后一夹马腹,马儿疾蹄,如箭离弦一般冲了出去。

风声呜呜,伴随着我的疑问:“成瑜,你要去哪?”

他在我身后答:“赵府。”

与我猜测的一样。

“贸然闯去,有把握吗?”我不确定道。

“无论有没有把握,我都要试一试。我做安分的儿子、臣子已许多年,从来不曾为自己谋求过什么。如今妻儿有难,没道理叫我趴着不吭声。天道不公,我偏要争一争。”

我为他此时的豪言壮语感动,却也不免忧心:“即使争来,皇上与首辅会放过我们吗?”

成瑜加快了速度:“爷爷曾经纵横沙场时,当时的皇上为了让他放心出征,曾许诺过,永不杀忠臣良将之儿孙。金口玉言一开,世代必须谨记。最坏的结果,大不了被贬为庶民。”

我想到了他的抱负,他的理想,鼻子一酸,脱口而出:“值得吗?”

他将我拢在怀里,高大的身子像风雨来时坚实的一堵墙:“随心而为,不计得失。”

随心而为,不计得失。

沉甸甸的一句话,他用云淡风轻的口气说出来,仿佛在谈论明日是否下雨,晚膳吃的是什么。过去二十三年他所坚守的东西在这一刻被他亲手打破,轰然倒塌,然而他无愧于心,无悔亦无怨。

我五味杂陈,几度哽咽。终于,在跑过数条巷道,即将到达赵府之时,我叫住了他。

“成瑜,算了。”

马儿的速度慢了下来,成瑜难以置信地问我:“你说什么?”

“我说……”我闭上眼,下定决心,“这个孩子,我们不要了!”

他大喝:“江年年,你疯了吗?”

我的泪水似线掉落:“不值得,我们回去吧。”

他却坚持己见:“我们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不能再失去第二个,如果不试一试就放弃,我会抱憾终身。”

“可是……”

“没有可是!”他无比坚定,“这一回,我们只能赢。”

我慢慢地被他感染,全身心地依赖着他。

眼前就是赵府的宅院了,高墙黛瓦,修竹绿树,可见主人的品位。成瑜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解释道:“这座宅子,是赵相与薛相定亲时皇上赐的。据说,是赵相根据薛相的喜好设计的。里面的每一处景都十分简单,而且花费不多,然而一眼望去,处处彰显大气。”

他向我说了计划:“待会儿,我以探望赵娉婷为由进去。他们若肯,自然最好。若不肯,我便明闯。届时,我与饮雪、墨雨在外头缠着赵赟及他的手下,你趁机偷偷溜入赵娉婷屋内。雪莲熬煮需要时间,若刚好有丫鬟端来,你便想办法抢夺喝掉。若没见到雪莲,你就挟持赵娉婷。”

“好。”

他似仍不放心,又叮嘱一句:“记住,这是赵娉婷欠我们孩子的。宁不择手段,切不可心慈手软。”

我郑重地点点头。

看门的认识成瑜,见到他便进去通报。

我们得到一个重要的消息——今日赵睿不在,府中当家的乃是赵赟。

这对我们有利。

赵赟听闻成瑜来访,气冲冲赶来。人还未到,一柄枪就直击成瑜面门。成瑜挥臂一挡,那枪便倒在了地上。紧接着银光一闪,成瑜拿出扇子滑了出去。

赵赟恨极了成瑜,一上来便刀枪夹击。成瑜没有带人,单打独斗对他有利。

他一边应付着赵赟的杀招,一边对我使了个眼色。我有些忧心忡忡地看着两人对招,发现旗鼓相当,且成瑜心思更深,引着赵赟往西边打去。

心在一瞬间静了下来,我快步往东边走去。东边,定是赵娉婷的闺房。

相府里都是男子,唯有赵娉婷一个女眷,所以她的闺房,并不难找。

门口的地上,开着大片大片的鸢尾,水一般碧蓝,如登仙境。花丛边还有一个秋千架子,很高,能见到外面的风景,大约是赵赟做的。大树、摇椅、石桌、石凳……一应俱全。闲暇时在这里看看书下下棋,真是极为惬意。

生来便含了金汤匙,说的便是她吧。

不一会儿,从屋子里走出两个丫鬟。手中端着盥洗后的木盆,应是刚为赵娉婷擦过身。

其中一人道:“算算时间雪莲该熬好了,厨房怎么还不送来?”

另一人道:“小姐爱吃甜的,或许正在加糖,等一会儿便好。”

我趁机潜入屋子,四处寻找工具。打算等来人将雪莲放下,就敲上她的后脑。

在寻的过程中,我又一次为赵娉婷的私藏咋舌。绫罗绸缎、金钗玉饰、古玩字画、奇珍异宝……有些盖着御章,应是皇上赏给赵家两父子的;有的稀奇古怪,显然不是中原之物,多半是赵赟在打仗之时,从北疆带回来的;还有些附了祝福,落款不仅有朝臣及其女眷,还有宫中的妃嫔,是赵娉婷过生辰之时收的礼物。

我实在想不通,一个在蜜罐里长大的女孩,为何会变得这么邪恶?

粗粗扫了几眼,我看中了一把精致的弓。镶着翡翠,是个值钱之物。掂一掂,颇沉,用来打人,正好。

我抱起弓,走到赵娉婷床前。她的小脸瘦得厉害,微微向内凹陷。气色也十分不好,整张脸白惨惨的。若是大晚上披了发出去走一圈,说是女鬼也无人怀疑。

我恨不得立即掐死她。

但理智告诉我不能。赵娉婷若死了,赵赟会疯,我与成瑜,便无法活着离开这里。

我在她床前一眨不眨地看着。

据三皇子透露,赵娉婷失血过多昏迷,且不愿醒来。我万万不信。

她的求生欲,比任何人都要强烈;意志,也绝不逊于任何一个人。

她还没得到成瑜,怎么可能轻易去死?自杀,不过是因为知道了我要求取雪莲,为了阻拦我,特意使用的苦肉计。

先不论透露这个消息给她的是三皇子,抑或另有其人。我今日既然来了,便不能让她如愿。

正想着,脚步声适时在门口响起。

一个丫鬟一边推门进来,一边高兴道:“雪莲好了,小姐有救了。”

赵娉婷的手指动了一下。

床柱上射出数根钢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