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没敢睡懒觉,一早就拖着小优出发,挨家挨户去缴费,缴完费回来,又在一楼向值班室的人打听附近的幼儿园。

值班室坐着个穿格子布连衣裙的女人,她的裙子让我格外多看了几眼,在我还很年轻的时候,也曾经醉心过这种便宜至极的纯棉格子布,我买回数米,拿到裁缝铺,津津有味地用它做床单,做窗帘,做台布,做裙子,我怀疑我至少有三条跟她身上一模一样的裙子。但这个女人至少有五十岁了,我不禁对自己以前的审美产生了怀疑。

她大概看出了我是新搬来的,老远就不出声地盯着我。我向她点头,她还以微笑。她手上拿着报纸,眼镜挂在鼻尖上。

我问她附近有没有幼儿园,她一口气报了四五家,最后肯定地说:“蓓蕾是最好的。”我问她原因,她脱口而出:“它最近,也最便宜。”她眼神里有种东西让我心头一颤,像是体贴,又像是疼惜,总之,那眼神让我想起多年前去世的母亲。谢了她,走出好远,还能感觉到她在打量我的背影。大概每个新搬来的住户都被她这样审视过,毫无疑问,她是个尽职尽责的门卫。

去了蓓蕾才知道,人家要新学期开学时才能决定要不要再招插班生,紧接着又去了其他几家,结果都差不多,都不是随时可以插进去的,可现在暑假才刚开始,也就是说,我至少有两个月必须专职带孩子,不能正常工作。这意味着我将有两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不能产生收人。

坐吃山空这句话像一把利刃悬在眼前,我不由得再一次紧张起来。盘点一下手中的活钱,又对现在的各项开支做了下预算,不禁出了一头冷汗,如果没有新的收人,不到半年,我将一文不名。

这才感觉到有家的好处。以前,我从没考虑过这些问题,来了账单就付,有了需要就花,就算花光手里最后一分钱都不打休,就算买了东西,却因为钱不够,人给困在店里都不要紧,因为还有他,打个电话,他就会来付钱,就算他嘟喷几句,就算会吵架,但至少不会出现类似眼前的这种紧张。

哎,这可不行,不能再想着以前的日子了,那样的日子再好,也已经过去了,不再属于我了。话又说回来,那真正是我的日子吗?在他看来,我不过是他的附属物罢了,像他家的牲口一样,为他所有,为他服役,为他赚钱,一旦翻脸,牲口就得带着不多的草料滚蛋。

安旭说得好,我以前依赖过他吗?我一直靠他养活吗?没有,有段时间,因为他要付房贷,三个人的生活几乎都靠我一个人来应付。三个人我都能养活,就算耶市生活成本高一些,养活两个人应该没问题吧。

其实盘点家当也没有用,重要的是得不停创造新的收人。如果能找到一个寄放小优的地方,哪怕只是半天,我就可以腾出时间来工作了。

可初到耶市,举目无亲,上哪里去找这样一个可靠的地方呢?

只好继续像那些遇狗的人一样,早晚带着小优出来走走,然后就窝在家里陪她玩,她倒是欢天喜地的,我却越来越焦急。眼看又一事无成地过了一个星期,我抱着脑袋扯头发:“小优啊,你不让妈妈工作,妈妈怎么挣钱呢?”

“不要挣钱。”她毫不犹豫地解答我的难题,“我不喜欢妈妈挣钱。”

人在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大概是没有任何难题的。

“一楼的奶奶呢?”有一天,我们晚上散步回来,她瞄了一眼值班室问我,这才发现,那个格子布老太换成了一个年轻点的妇女,她不如格子布老太亲切,小优一路说一路走,根本没引起她的兴趣,她正忙着清理面前那把韭菜。

也许是太闷了,这么多天来,除了跟小优说说话,我没跟任何人开过口,进电梯前,我突然折了回来,向韭菜上方的那颗一望而知很无趣的脑袋打听格子布老太的去向。

“她下班了,回家了。”

这天夜里,格子布老太是如何闯进我脑子里的,我已经记不起来了,当小优睡熟,我站在抽油烟机下抽烟的时候,脑子里突然出现一幅不可思议的画面:浑身洋溢着慈爱光辉的格子布老太独自坐在值班室里,小优则坐在她脚边的小凳上,仰起小脸听她讲故事。我甩了甩头,大概是我童话故事看多了。

是有点荒唐,我连她姓甚名谁都还不知道呢,她是这里的物管人员,我是新来的住户,仅此而已,我凭什么想人非非?但好奇心不住地提醒我,去试一试吧,就算被拒绝也没关系。据我观察,她在值班室里除了看报纸,好像也有点无所事事,既然这样,怎么就不能帮我带带小优呢?何况我就在楼上,就算她临时有事,德个门铃打个电话,我就可以飞奔下楼,把小优接过来,再说,我会分文不少地按行情付她钟点工工资。

我开始设想各种可能遇到的风险,马上又一一排除:第一,她不是老头子,不存在性侵幼女的可能。第二,她是这里的物管人员,说明她是有根底的人,不存在拐卖的危险。第三,她看小优的眼神还不错,至少比那个收拾韭菜的妇女强,应该不会是个潜伏的虐待狂之类的……

第二天一早,我跟小优笑吟吟地出现在值班室门口。她果然是上上午班,仍然穿着格子布连衣裙,只是花色和款式略有不同。她站起身,向我们报以微笑。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会对她想人非非了,从见她第一面起,她就对我们笑眯眯的,对陌生人都温和有礼,这样的人能差到哪里去?

“奶奶好!”小优更忠于直觉,对她有善意的人,她一望便知,还会主动跟这种人打招呼。

“你好像特别钟情格子布。”我夸她的衣服漂亮,看上去年轻,有活力。

她低头掀掀裙摆,笑得更厉害了。我又说:“生小优之前,有一阵子我也跟你一样,身上全是格子。”

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她的笑脸。她有那个时代美女的一切特征:略高的颧骨,宽而深的双眼皮,挺直的鼻梁,唇线分明的嘴,整齐的牙齿。但这一切如今都只剩了一个模糊的框架。如果她愿意,这个框架本来是可以更加清晰一点的,她显然不是热心保养的那类人。

我不会讲太多客套,径直说了我想说的:如果她愿意,如果制度允许,我希望每天上午能把小优在她这里寄放半天,直到秋季人学。如果她肯帮我,我付她全天的工资都可以。

她听了,半晌没说话,既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就那么看着我,脸上似笑非笑:

正要汕地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她摸了摸小优的头,“可以,没问题,反正我上班也没什么事。小姑娘长得真疼人!”

没想到这么顺利。我几乎要扑过去亲她一下了。

“来吧小优。”她好像早就在盼着小优的到来似的,不理我的客套,转身拉开抽屉,找出一张棋盘纸来摆在小凳子上,她要小优跟她下棋,小优从没见过那种东西,马上扑了过去,我叫她都没反应了。难道她想现在就接下这活儿?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她的目光越过小优的脑袋,向我扫来,‘,小优的水杯呢?一会儿要喝水怎么办?”

这话等于是在跟我确认,小优的暑期寄养生活已经开始。

我跑上楼去,慌慌张张收拾东西,装满水的水杯,零食,干、湿纸巾,替换衣服,她喜欢的玩具和幼儿绘本,统统装进她的小书包里,拎到楼下时,一老一小两个人已经围着棋盘下开了。

“走吧走吧,忙你的去吧。”格子布老太接过书包,朝我挥了挥手,小优也学她的样子说:“走吧走吧。”

我在电梯里想,也许我真找对人了,像她这个年纪,社会舞台已对她关闭,儿女可能也不在身边,身上的母性又还未消失,说不定怀里正空得难受呢。

回到家,赶紧打开电脑,昨晚的进度标志,那面小红旗帜,静静地站在我思绪断裂的地方。我久久地盯着它,脑子里却仍然是格子布老太的面容,我有点回不过神来,这老太,未免也太爽快了吧?她做其他的事也是这么爽快吗?她会不会有什么别的打算,比如把小优卖给人贩子之类的?会不会是我太单纯、太轻率了?

卫生间的窗户,正好对着楼下值班室的大门,我能看见屋里有一团红色,那是小优的小裙子。过了一会,再去卫生间往下偷看,那团红色还在那里,小优怎么可能这么长时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会不会是格子布老太知道我在卫生间偷窥,脱下小优的裙子放在那里蒙我呢?

借口给小优送彩色蜡笔,我又下去了一次,格子布老太正专心致志地指导小优折一只纸鸽子呢。我没敢进去送蜡笔,悄没声儿地退了回去。

回到家里,仍然激动不已,想不到耶市是这样欢迎我的,想不到耶市是个这么温情的地方,赶紧给安旭打电话,跟她分享这个好消息。

安旭并不激动,“现在知道了吧?你之前的担忧都是多余的,你夸大了生活的难度,生活其实可以很简单的。”

我想起一件事来,“不知道耶市的钟点工什么行情?”

安旭说:“你跟她怎么谈的?还没谈?那你待会去接小优的时候跟她说,就两百块钱,她不会不同意的,要知道她在上班,一百块钱已经是赚外快了。”

十一点半,估摸着她快下班了,我带了些水果和点心下楼。第一天上班,总得给老太一个好印象。

摄手摄脚走到窗边一看,老太正在教小优写字呢。见到我,小优高兴地扑了上来,“妈妈,我会写春天的春字了,庄奶奶教我的。”

我一慌,脸都红了,我也太粗心大意了,居然连她姓什么都不知道,就把孩子托付给她。

我一边递给她一只装着两百块钱的信封,一边在心里准备着说辞,我直觉她会嫌少。哪知她看都不看,接过去就往旁边茶几上一放,“本来我可以不收你的钱的,但我若不收钱,你可能会觉得不安全,收了这钱,我就有责任了,你也安心了。”

她再三强调她并不想利用这个机会赚钱,她之所以答应帮我忙,完全是看在小姑娘长得可爱的分上。

“再说,你一个人带着个孩子,又要工作,也不容易。都是女人嘛,只有女人最理解女人的难处。”

我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我算什么?有何德何能?耶市人竟这么善待我?

她问起我的工作,见我一直待在家里,便问我是不是以炒股为生,我大笑,告诉她我以写文章为生。她哦了一声,似乎并不意外。我又问她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她说:“我干过的事多了。”说完就移开视线,似乎并不想告诉我她以前到底干过些什么。

我问她住在哪里,离这里远不远,她一笑:“我住得远着呢,不过,你以后会知道那个地方的。”

正觉得这话有点奇怪,她补充说:“你现在对耶市还不熟嘛,过段时间,耶市的音音晃晃你就都知道了。”

我决定去拜访一下在耶市的亲戚和朋友,顺便让他们知道,我到耶市来了,以后我们可以常来常往了。

最先去的是亲戚家。既然是亲戚,我就带上了小优。户主是我表哥表嫂,一路上,我至少打了表哥五次电话,询问他家的具体住址,他总是以短信回复我,告诉我们坐几路车,再转几路车,下了车,再往前走,右拐或是左拐,第几栋楼,门牌号如何。在我的礼仪常识里,表哥应该到小区门口来接我们,至少也要在楼下候着我们,结果却是我们在经过了千辛万苦的寻觅之后,才站在那扇得之不易的门前。我以为表哥如今年事已高,不方便出门,才没去接我,结果却发现,表哥正拿着一把铲子,在阳台上捣鼓他的几钵盆栽。

表哥总算放下小铲子,洗了手,坐下来陪我说话。他问我是怎么到耶市来的,丈夫是不是也一起来了,我下意识地撒了谎,说我是应聘过来的,我先过来,他后一步。他又问我买了房子没有。我继续撒谎,说准备买,但目前还在到处看。表嫂给我们拿来了饮料,小优刚一接过去,就洒了些在沙发上,表嫂赶紧拿抹布过来擦拭,小优自感犯了错,慌乱之下,再次打翻了饮料,这下,不仅她自己身上弄脏了,脚下的地毯上也洒了些。“哎呀!”表嫂一声惊叫,脸马上变了,慌慌张张地扯着抽纸,一点一点地吸着她心爱的地毯,至于小优身上,她看都没看一眼,倒是低着头气呼呼地埋怨表哥:“你怎么也不看着她点,饮料留下的污迹,根本洗不掉。”表哥说:“算了,小孩子嘛,又不是大人。”又说,“我们家好多年没来过小孩子了,有点不习惯。”

跟我想象中的场面大相径庭,我还以为表哥是我小时候见过的表哥呢,那时候,我们几乎每年春节都要在外公家里见上一面,每每遇到人家放鞭炮,表哥总是扑过来,替我们捂紧两只耳朵,生怕我们受到惊吓。后来,表哥去当兵,再去外公家时,他就穿着军装了,我们那帮孩子们糖稀似的缠着他,要他给我们讲部队上的事,他总是有求必应,从下操,拉练,到吃饭,睡觉,讲了一遍又一遍,从不嫌烦。

虽然表哥一再要求我们吃了饭再走,我还是找理由谢绝了,因为我发现表嫂并未表现出乐于下厨的样子。

这也没什么。我在心里安慰自己,亲戚本来就是这样,平时来往不多,也就疏了。倒不如朋友,那是你根据自己的喜好,从人海中挑出来的。

去见朋友时,我没有带上小优,我直觉那不合适。

虽然只是一面之缘,但那一次,我们相谈甚欢,还在一起喝了很多酒,其中一个喝着喝着,跟我们讲起他的烦心事,还流了眼泪。

我们约在一家饭馆里见面,其中一个是先到的,我们边等边聊,等了很久,另一个才跌跌撞撞地出现在门口,一见我们,来不及打招呼,就把自己重重地甩在座位上,说:“我忙死了,好不容易下了班,水都没喝一口,就往这里赶,路上又塞车。”

聊着聊着,他们就说起了各自工作上的事,看来他们对彼此的工作环境都很熟悉,你给我出主意,我给你提建议,你来我往,不亦乐乎。我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装着对他们的话题很感兴趣的样子。他们终于觉得冷落了我,一起问我住在哪里,我告诉了他们,他们说:“那地方不错。”然后就是一小段沉默,过后就谈起了耶市的吃经,哪里的东西好吃,哪里的甜品不错,哪里的咖啡地道。吃完了,其中一个拿过账单:“我来吧。”我很惭愧,为了给我接风,这顿让他们破费了不少。另一个问:“你能报吧?”拿账单的摇摇头:“哪能啊。”突然冲另一个绽开笑脸,“要不,我们一人一半吧。”另一个痛快地说:“好。”于是各人拿出钱包,一张一张地往外数。一时间,我竟不知应该挂出一副什么样的表情了。

回家路上,我想起安旭,想起庄老太,这才觉得她们是多么多么的难得,而我能遇上她们,又是多么多么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