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优似乎出现了思乡症,长青苑几个字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她嘴里。

“妈妈,这个家实在是不好玩,一个玩具都没有。”

“妈妈,我们怎么还不回长青苑呀,我都好长时间没见到爸爸了。”

,’妈妈,我想回长青苑,长青苑里有滑梯,有秋千,还有小朋友。这里什么都没有。”

我只能一再骗她。妈妈在这里有工作,等妈妈忙完了,就带你回去。你不是喜欢旅行吗?我们这就是在旅行啊。妈妈就是想考验考验你,看你能不能适应不同的环境,等你通过了考验,妈妈会给你一个大大的奖励。

虽然每次都给我敷衍过去了,但过后,心里却涌上阵阵痛楚,我要骗她到何时,何时才能让她明白真相,等她明白真相时,会不会埋怨我,等她进人青春期,这事会不会成为她产生叛逆的根源,会不会……我不敢继续想下去。

也许等她上了幼儿园,认识了新朋友,情况会有所好转,但离秋季开学还有一个多月呢,如果她每天都这样念叨,我可真要受不了了。

也许我也需要朋友,耶市的朋友,我需要通过朋友,一点一点融人耶市的生活,如果总是困守在二十一层的半空中,生活中只有小优和工作,我可能会一直活在过去的阴影之下,那对我和小优都没什么好处。

我给自己规定,每周给自己放半天假,是上午的半天,因为那时候小优在庄老太那里。

首先想到的还是去找安旭,她是我在耶市唯一认识的人。

我打电话给安旭,嚷嚷着要她快点出来,跟我见一面,再不找个人说说话,我都快得失语症了,嘴巴和脑子都要锈掉了。

“咦,你不是有孩子在身边吗?你跟你女儿说话呀。”

“天哪,我想说成人该说的话。”

“但是,只有半天时间,能干什么呢?”安旭在电话那头想了想,下定了决心似的,“好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我们讲好在地铁口汇合。我赶到时,安旭已经在那里了。

“今天你就放下稿子,放下小优,彻彻底底给自己放几个小时假吧。我带你去看个服装店。”

我有点失望,用手指敲敲脑袋说:“我要的是这里的交流,不是消遣,也不是为了打发时间。”

安旭冲我瞪眼:“你以为我的时间多得打发不完吗?”

也是,安旭应该不是那种只惦记着消遣的女人,且跟她去看看吧。

是一家高档女装店,匾牌上却写着“女**馆”的字样。我很少涉足这种成衣店,但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安旭进去了。店内场面十分奢华,有四个营业间,其中一间全是皮草,看上去油亮亮的,仿佛刚从动物身上剥下来,其他三个营业厅,一年四季的衣服都有,反季的衣服也没挂出打折的标志,一律原价销售。安旭说:“先看看衣服吧。”

服装总是能让女人不由自主。我随手拿起一条蔚蓝色的围巾,手感很好,颜色也很特别,立即有小姐上来告诉我,这条羊绒围巾很适合我。看看吊牌,吓了一跳,小姐说,因为是安旭姐姐带来的客人,可以给我打九折。我在心里骂了一句,不动声色地把围巾取下来,放回原处。买它?就算是九折我也不会发这个神经!再看看其他的衣服,都贵得要死,我已不想再看下去了,这店不在我消费能力许可范围内。

安旭过来问我:“有看中的吗?”

“我从不买贵得离谱的东西!”在她面前我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这家的衣服,都是设计师的作品,每一款都是独一件。”

“你不是你说不喜欢奢侈品吗?”我直觉这里的衣服跟安旭的风格完全是两码事。

“就当是审美训练吧。”安旭正在打量一件杏黄色的套头真丝衬衣,领口开得很低,松松地系着X带,应该很性感。我看了下那件衣服的标签,老天!赶紧烫手似的扔了它。

安旭却一副行家的样子,由衷地称赞:“我很喜欢这个设计师的风格。”

其实我也喜欢,但置身店中,却仿佛在看一个画展,可以欣赏,但绝对不想买下它们。

店里的客人并不多,但似乎是常客,一来就熟门熟路地寄存自己的包裹,再左一件右一件地抱进试衣间,安旭似乎跟她们很熟,她跟她们打招呼的方式也很特别:“想我没?”对方多半夸张地跟她击掌:“猜对啦!”要不就装酷:“你说谁?反正我是来买衣服的。”

我留意到店里供着一样很特别的工艺品,是一尾活灵活现的鱼,中间是大红色,一头一尾渐变成深红色。我问店里的小姐,这是什么鱼,小姐告诉我,这是深海里的一种鱼,叫做红妒鱼。

猛地想起小优的故事书里出现过的红妒鱼,就问营业员:“是年轻时是雌性,老了就变成雄性的红妒鱼吗?”

营业员笑着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也许只是生意人喜欢取个年年有余(鱼)的好口彩吧。

逛了一小会,安旭带着我往店铺深处走。里面有个带香氛的卫生间,讲究的洗面台上,没有摆洗手液,而是一块手工肥皂。安旭说:“据说这肥皂三分之一的成分是蜂蜜。”我问她:“你信吗?”她一边笑一边往手上抹:“信它我会更愉快一点。”

卫生间旁边有一幅仕女画,安旭按一下仕女身边飞舞的大蝴蝶,一扇隐藏的门徐徐开了,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小花园,差不多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里面摆着或圆或方几套桌椅,已经有几个人在那里喝东西聊天了。最让人心里一**的是,花园中间,竟耸立着一棵高大粗壮的银杏树。

安旭告诉我,以前,只有这家店的会员,才能免费享受后花园的茶座,现在,即便是第一次来,也可以到后边来坐坐了。

花园边上有一个自动咖啡机,穿制服的小姐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煮咖啡,一副无限量供应的架势,旁边还有一个半敞开式的柜子,里面摆着数量丰富的水果、点心、香烟。

我发现,买好衣服的女人们,好像陆陆续续都到这里来了,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吃点,喝点,聊聊,一两片银杏树叶飘落下来,有人把它捡起来,别在衣服上,漂亮得像真的胸花。

安旭一路跟那些人打着招呼,最后在一个面若满月的女人身边停了下来。

“等你好久了。”女人说。

“看了会衣服,又上了好多新品嘛。介绍一下,这是我朋友,作家辛格,这是季真女士,也是这里的老板,兼设计师。”

原来如此。我们轻轻地握手,浅笑,然后落座。

“我给你做了件衣服,你肯定会喜欢的。”

“真的?告诉你个好消息,上次你给我的那条披肩,被我好多朋友借去拍照呢。”

季真燃起一根烟,“你的朋友嘛,总归都是跟你差不多的人,喜欢的东西也差不多。”

安旭轻轻碰了碰我,跟我讲起刚才提到的那条披肩,“你绝对想象不到那条披肩是什么料子的,是两块被面,就是以前家家户户都用过的绸子被面,玫红和大红相拼,真的非常漂亮。”

季真接口道:“是在我妈妈的衣柜里翻出来的旧东西,现在都不用被面了嘛,她那里还有好多旧东西呢,隔了许久再来看这些旧东西,倒别有一番韵味。”

“能让那些旧东西化腐朽为神奇,也只有你才做得到。”

“也只有你才欣赏那些东西,在别人眼里,那只是可笑的垃圾。”

“别忘了你不是一般的服装店主,你完全可以通过你的服装倡导一种生活方式。”

“我是搞服装设计的,不是搞生活设计的。”

“服装也是生活的一部分,而且服装直接指向个**。”

“又来了。你没有做过服装,你不知道,服装必须永远高出女人的基本生活水平,否则就不能吸引女人。”

“这只是常规的想法,实际上,那些趋奉潮流的女人,她们只是缺乏引导。我给你一个建议,你不妨在店里开辟一个小小的专柜,实验性地出售几件风格截然不同的衣服,看看效果如何。”

“实验专柜?你这样说我倒有点兴趣了,好吧,我答应你,试试看吧。’,

安旭笑了,“给它取个名字吧,就叫……‘简单生活专柜’如何?”

“很好,你要不说,我还准备就叫它实验专柜呢?”

穿制服的小姐给我们送来了咖啡,还有点心,我一边吃着,喝着,一边不动声色地细细打量花园,既然季真是老板,那么,这个阔绰的后花园应该也是她的。抬眼一看,花园周边不是国家保护历史建筑,就是拔地而起的现代化高楼,在这样的地段,拥有一家有四个营业厅的奢华服装店,还有一个小花园,花园里还有一棵有些年头的银杏树,袖珍假山间布满各种奇花异草,这人得有何等样的家世,才有这等家产?我开始不自在,作为一个穷人,我在财富面前很容易感受到压力。

“老阮回来了,我们见了一面,吃了顿饭,感觉还不错。”季真似乎还沉醉在跟那个老阮见面的回味中。

“不会是想复婚吧?”

“拜托!我可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痛的人,一想到他当年对我做的事,我就恨不得剥了他的皮,你知道吗?我是带了小马一起去的,你想想小马那架势,装装精英还不是小菜一碟?他一看到小马,那个脸变的!把我开心死了:”

“越是这样做,越说明你还是在乎他的。”

“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我这个人,是会记仇的,他当年打倒了我,我一定要找机会把他也打倒一回。”

“又不是拳击比赛!”

“男女之间就是这样,不是你打倒我,就是我打倒你。”

“是征服吧?就这样被你征服……”

“征服?那比打倒更厉害,被打倒了还可以反击,被征服了的话,好像是再无还击之力了。”

“咦,你不会想跟小马发展什么吧?”

季真仰起头响亮地笑了一下:“我又没疯!我对我现在的消费型生活很满意。与其回避,不如消费,我发现,一旦你把自己置于消费者的位置,你就居高临下,游刃有余了。”

邻桌的谈论越来越大声,引得我们三个人都朝她们看过去。

“我早就跟她说过好多次,当心这个男人,像他这种情圣,很可能不是冲着你的人来的,而是冲着你的钱来的,你猜她怎么说:‘没办法,我就喜欢他在我面前深情款款的样子,明知他有可能是在演戏,但人家能把戏演得那么投人,能让我也变得那么投入。就算他说的都是假的,但我把它当真的来享受,又有什么不可以呢?我跟前夫可是青梅竹马,那应该是真的吧?可人家后来还是背着我有了别人。人世间本来就是真假并存、真假莫辨的。”’

“我算是明白了,与其说一个女人被男人欺骗了,不如说这个女人被自己欺骗了,她以为自己真的变成了男人眼中的那个女人,以为自己真的有那么可爱,她不是说了吗?那个男人说她是他见过的智商最高的女人,他妈的,见她实在没什么好夸的。就夸她智商高!堂堂一个大学老师,居然在意别人评价她智商高不高!说到底,女人就是孔雀,又自恋又愚蠢的东西。”

“你错了,男人才自恋呢,追女人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证明一次不够,必须不停地证明下去,女人就不同了,只要有人承认她的美好,就陶醉,就满足,就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一”

“行了,咱们不如说说怎么帮帮她吧,再不出手,她就要被那个男人骗光了,买辆车哄哄他也就算了,反正他也给她当了司机,可居然让他去办厂子,这不明摆着是肉包子打狗吗?他能有那个本事,也不会死乞白赖缠着她夸她智商高。”

“现在还不是时机,出手早了,倒上她埋怨我们拆散他们,须等到山穷水尽、她自己也有些觉醒时才行。”

季真膘了她们一眼,撇嘴道:“我认识她们说的那个女人,你知道她本人是怎么看的吗?她说,她清楚得很,她根本不爱他,她也不想再爱任何人,但她必须装出正在恋爱的样子,就像有些人,明明失业在家,却喜欢一早就出门,装出很忙的样子。”

我发现,这些人聊天的时候,偶尔也递递名片,难道这里还是个社交场所?有可能。能在这个地方随意购物的女人,怎么可能没有名片,怎么可能没有社交?我有点想打呵欠,但极力忍住了,我一点都不仇富,恰恰相反,我在富人面前感到自卑,觉得自己既单薄,又无趣,只想快点逃走。

季真打了个电话,轻声说了句什么。

不一会,一个小姐轻盈地走了过来,递给店主一只袋子,我瞄了一眼,袋子上印着我刚看到的那只红妒鱼。

季真说:“你穿穿看。”

居然是一件长及膝盖的黑色偏襟棉袍,配同色盘扣,摊开来看,像一件做工粗笨的老古董,可安旭刚一上身,我就说不出话来了,想不到一件朴素得像棉衣内胆的衣服,竟也能穿出这么好的效果,具体怎么好,我说不上来,我只能说,它不仅是一件御寒意义上的衣服,它似乎提升了御寒的意义,原来御寒可以这么简单,原来御寒可以这么单纯。

安旭笑眯眯地在镜前扭个不停,“太好了,太好了。”突然停了下来,对季真说,“我都舍不得穿走了,这样吧,先让它在我们的‘简单生活专柜’展示一段时间吧,这么好的东西,一定可以流行起来的。”

“也就你偏爱这种东西罢了。你穿走吧,实验专柜的事,等让我想好了,再完整地推出来,单件是没有意义的。”

告别季真,出来的时候,我问安旭,季真为什么要在夏天为她做一件冬天的衣服,为什么不做一件现在就可以穿的衣服呢?

“大概她手边正好有做冬衣的材料吧,我的大多数衣服都是她给我做的,她了解我,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衣服,所以碰到有合适的材料,又正好心血**,便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完全不分季节和场合。”

“很好看,很适合你。”我由衷地说。

“大概是因为它跟我的生活正好融为一体。我一直崇尚布衣素服的简单生活。”

我想到眼下自己跟小优的生活,不禁问她:“布衣素服就是简单生活吗?我虽然没穿你这样的衣服,但我一样过着简单至极的生活。”

“这正是我带你来这里的目的。”她停下大步流星的脚步,正面对我说,“你对你目前的生活感到有压力对不对?可你看看我,我没有你那些压力,但我一样过得很简单。简单不是因为实力不足,而是一种选择。一定要买房吗?与其被房子困在一个地方动弹不得,不如租房,想住哪里就住哪里。一定要买车吗?有那么多公交,实在不行,可以打车,近一点的话,可以骑自行车,步行,还能省下上健身房的钱。一顿饭一定要煎炸烹煮样样俱全吗?两碗米饭,少量菜蔬,包你百病不生。其实,恰恰是简单,才可以跟富有抗衡,在不卑不亢的简单生活面前,多少财富都是浮云。”

我笑着打断她:“如果你要这样定义简单生活,我就是标杆。”

“有待检验。”

我们站在街头分手,她去忙她的事情,我则去庄老太那里接小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