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那台老式的二十四针打印机滋滋啦啦地响着,黑色的打印头像螃蟹一样不停地横过来,横过去,于是穿孔纸上就慢慢地出现了一行一行的文字。
干潮白存在电脑中的这篇札记显然很长,从纸架上缓缓翻下的打印纸已经叠成了厚厚的一裸。陆洁就那么一直在电脑桌前坐着,仿佛她自己就是电脑的一部分。
陆洁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打印纸,那一行一行跳出来的黑字在向陆洁讲述着一个故事,一个属于于潮白和另一个女人的故事。跳动的字迹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模糊起来,于是这故事也变得模糊而遥远。
另一个故事就是在这模糊中慢慢升起来的,这是属于陆洁的故事,它愈来愈贴近,愈来愈清晰。
陆洁有一种感觉,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故事似乎有某种联系。后来,她终于发现了两个故事之间的联系点:一首歌,一首异乡的(走婚歌)。正是它,将两个故事串演了起来。
陆洁第一次听到那首歌,是在高校联谊会组织的一个舞火晚会上。
郊游、爬山、野餐、围在草地上然着髯火唱歌跳舞。那是一种有趣的平淡或者说平淡中的有趣。其中自然少不了节目的表演,逗个味头、唱段小曲、模仿一个电视人物、表演一点杂耍类的小技……没有什么人能特别引起陆洁的注意,而陆洁自己却是个引人注意的目标。陆洁引人注意或许是因为她能弹响吉他,当然,如果要陆洁弹着吉他正式登台难免欠些火候,但是在髯火边应付这些业余歌手的演唱,还是绰绰有余的。
陆洁事后回忆,当于潮白在火堆边站起来的那一刻,簧火砰地跳**起来,披挂出一片绚烂的橘红和金黄。于潮白风散的长发就在那片绚烂里飘动着,犹如一群翩然起舞的黑蝶。
陆洁就是在那一刻被他吸引住的。
“请问,你要唱什么歌?”抱着吉他的陆洁向他发问。
“你,恐怕不能。”于潮白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对方不信任的目光刺激了陆洁的自尊,她咬了咬下唇说:
“试试吧,你唱什么?”
于潮白没有回答,他径自垂下头,仿佛在凝神屏气。忽然间,长发一甩,于是从他的胸腔里就发出了一种悠长而略带浊哑的歌声。
麻标一样高高的哥哥呀,只要你的心上真的有妹妹,我会在刀口子上给你铺路,我会在马鹿角上给你搭桥。
糟把一样甜甜的妹妹呀,铺路搭桥你的情意深。
我舍不得吃的饭菜给你吃,我舍不得穿的衣服给你穿——
歌声犹如淡远的流云里一只孤独的雁鹅在长叫,一声高,一声低,一声缓,一声疾,在激越中蕴含着几分伤感和忧郁。
陆洁的吉他只是在刚开始的时候稍稍显得有些迟疑,很快它就找出了对方的音高和调式。那是E小调,陆洁只需要变换四种手指位置,打出E小调的主和弦、属和弦、下属和弦及属七和弦,就可以将这首歌的旋律涵盖进去。
吉他的和弦音就像雁鹅翼前翼后的风,托举着它,伴随着它。当它们之间产生了美妙的谐震和共鸣时,于潮白把脸转向了陆洁。他用身心感觉到了那种妙不可言的和谐,他的目光因为意外的欣悦而熠熠生辉。
陆洁觉得此刻的于潮白真是动人极了。
吉他的和弦在三度五度七度的音频空间中与人声谐震共鸣,陆洁情不自禁地沉醉其中。她觉得她就是吉他,E, A,D, G, B, E,她的一根根神经在颤动着,轻舞着。
那真是天作之合。
那之后两人的相合也应该是天作。
“我从来不知道我能唱得这么动人,其实只要我们俩在一起就动人。”
于潮白说这番话的时候,两人是在一个临街的饭馆里。饭馆很小,厅堂里只能摆下五六张桌子.邻桌人的后背几乎就贴着陆洁的肩臂。说话的时候,陆洁和于潮白靠得很近,彼此的额头几乎挨在了一起。这样一来,对方的面孔在陆洁的眼里似乎就被放大了,于潮白嘴角的那些皱纹全都深如峡谷,满头的长发怒放般地蓬开着,下巴上的胡子却长长地松垂下来。于是,他就兼有了狮子的威猛与羊的良善。
陆洁不自觉地将肩臂和膝盖向躯干处缩拢,这样,她就敏感成了一只等待着有什么情况要发生的免子。
“我想,摸摸你的手。”
要发生的果然发生了,就在陆洁刚刚听明白这句话的时候,她的手指已经被捉在对方的掌心里。
那些手指圆鼓鼓的,粉红且滑润,连同前端的指甲一起全都嫩薄地几近于透明,望上去犹如脱去了甲壳的软螺。
“不,不。”陆洁慑懦着,却没有将自己的手抽回。异样的温热传过来,她的手仿佛融化了。
“知道么,那晚你弹吉他的时候那么娇小,吉他比你还大呢。你,永远长不大……”
男人的另一只手臂从身后伸过去,将她环抱了起来。于是,陆洁就处在了男人的怀中。
邻桌人的后背和于潮白的手臂使得陆洁没有挣脱的余地,事实上陆洁也不想挣脱。
男人的环抱将一种岩石般的刚硬辐射出来,陆洁的身体就在那辐射中一点一点地消解,烛泪似的盈着一种温馨的软弱。
事后,陆洁曾经无数次地在回味中思索,并以医学院本科生的目光远远地观察她和于潮白之间的事。陆洁想弄明白,当于潮白靠近她的时候,她怎么会产生那种要发生什么的预感?
她怎么会接收到男人身体的辐射,而她自己的身体又为什么会因此变得酥软起来?……
在以后的日子里,这种对两性生理和心理上的分析几乎贯串了陆洁和于潮白相处的全过程。它们往往是在下意识中发生的,那是陆洁的职业习惯。她想弄懂男性和女性究竟是什么,她想弄懂两性间的“爱”究竟是什么……这类问题使得陆洁困扰不已。
陆洁和于潮白的**恍惚得犹如一个美好而痛苦的梦,那场梦的缘起是那天于潮白的一个电话。
电话是黄昏时分打来的,听筒里,于潮白的声音似乎有些异样。
“这几天晚上只有我一个人,你到我这儿来吧?……”
陆洁明白,话里的意思是,他的妻子彭磊这几天不在家。
那声音有一种空谷行风般的幽魅,那是不可抗拒的咒语,那是冥冥中的召唤。
陆洁打了个颤,有些惶恐地应了个“嗯”。
骑在一辆24型轻便自行车上,陆洁征怔忡仲,时时处在恍恍惚惚的状态中。小巧的轻便车疾疾地前行,仿佛是那车自已在往前奔,.而陆洁呢,则是身不由己,被它强行驮着罢了。
于潮白住在一楼,家门斜对着楼梯。陆洁把自行车锁在楼梯旁的过道里,然后去敲门。手刚刚挨在门上,门宛如活了似的,忽然无声无息地自动打开,让毫无准备的陆洁吃了一惊。
没有开灯,室内灌满了暗淡的暮色。
“我一直听着脚步声,我等你,等了好久。”
于潮白就站在门背后,暖烘烘地在她的耳轮上吻着。
陆洁惬意地闭了眼。
再睁开眼睛时,于潮白却不见了。门开着,听得到门外有脚步声。片刻后,于潮白进来了,陆洁锁在过道里的那辆轻便自行车像一个不听话的孩子,被他夹提在臂弯之下。
事情过去之后,陆洁曾经回想过这个细节的意义:一辆陌生的女式自行车是不能放在于潮白家的门外过夜的。很显然,于潮白事先已经预做了将她通宵藏匿在卧室里的筹划。
陆洁当时未曾有太多的思索,当时的陆洁只是沉醉在被男人抱起来的感觉中。双脚腾空后的陆洁有一种悬浮感,轻飘飘的有些发晕。桌上的几个盘子里装着切好备炒的菜料,望上去浮浮跳跳的,犹如充气式塑料玩具。
“晚饭我都准备好了,待会儿瞧我的手艺吧。”于潮白说着,身子一躬,和陆洁一起滚在了大**。
接下来是透不过气的长吻,柔软的唇片紧紧地压合,然后是相互探伸过来的舌体。两个舌体兴致勃勃地舔敌着,搅和着,仿佛对方是一道新奇的美味。
温热地喷涌着的,是对方的鼻息。陆洁发现对方在嗅闻她,而她同样也在嗅闻着对方。
在以后的日子里,陆洁像一个走出实验室的论文撰写者一样,反复地思索过这些动作的生成原因以及它们的存在意义。
口唇部位搜盖着的是比皮肤的触觉更为敏感的私膜,私膜上的神经远比通常的皮肤要丰富。舌体的表面密布着味蕾,它能通过神经将信号传递给大脑,让人产生各种各样的味觉。同样,鼻腔内的粘膜也能感受和传递气体的信号,嗅味也因此得以通过大脑而生成。由此看来,性欲和食欲一样,都是要借助各种感觉器官才能得以实现的。
所以,人类在实现性欲之前,需要嗅闻,需要舔敌。这样的行为并不仅仅存在于人类之中, 比如鸳鸯比如鹤,它们会交颈;比如犬比如牛比如狮虎,它们也会嗅闻也会舔漱……
当然,躺在**的陆洁当时未能对此做出深入的思索和分析,陆洁陷入了一种忽然袭来的恐慌里。恐慌是由于潮白造成的,她发现于潮白的手在剥脱她的毛衣,毛衣从腹部向上扯起,布袋一样蒙住了她的头。
“不,不。别,别。”
陆洁在口袋里挣扎,双臂一压,蓬乱的头部又从袋口浮升了出来。
“你,你这是怎么了?”于潮白不解地望着她。
“不,不知道……”陆洁龟缩在床角,频频地摇着头。
陆洁道出的是实话,她确实不了解自己。抗拒和渴望在她的心内并存,它们都是同样的确切和真实。
片刻的迟疑和思索之后,于潮白更猛烈地扑了上来。
几番拉锯战,毛衣终被攻克。
依次轮到棉毛衫。
裙、连裤袜、胸罩……
那是激烈的巷战,双方展开的是逐街逐屋的争夺。终于,所有的防线都损失殆尽,完全被解除武装的陆洁意外地发现:
抗拒竟奇怪地消失了,剩下的只有渴望。
胜利者拥着他的战利品,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他把注意力全部都专注在一件事上:进入陆洁的身体。
他就像隔在玻璃窗外的苍蝇,寻找着、碰撞着,急切而不得入……
被挤压着的陆洁听得到对方的心跳,那心跳因为频率过于急快而显得有些紊乱和虚弱。
终于,他得了机会,慷慨激昂地想要**。可是,稍触即溃,还没有拿下城池,英雄便退缩了下来。
“真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请原谅。”
他喃喃着,像一个在请罪的败军之将。他汗津津的,神情尴尬而又无奈。
陆洁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茫然地望着于潮白,望着那硬鼻钢颧蓬发长须,望着那粗犷的下巴强壮的胸廓。
陆洁不明白雄赳赳的于潮白为什么如此无能,那一刻,她觉得男人真是一架不可思议的机器。
“我们就这样睡吧,我只要能抱着你,就很好。”
于潮白竭力做出一副认真的神情。是的,只要抱着就好,他要让自己和对方都认为那是真话。
那一夜,陆洁就依偎在于潮白强壮的胸廓前。于潮白的鼻息豪迈地高唱不休,陆洁却迟迟不能入眠。她感到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膨胀、膨胀……那种欲罢不能的隐忍,使她觉得难受至极。
第二夭,陆洁忍不住将这些告诉了她的闺中密友。那女友笑着说:“是这样的吗?那不算数。”
第二天的黄昏,陆洁又去了于潮白那儿。那不是于潮白的召唤,那是她自己听从着自己的召唤。
她是不速之客, 门敲了很久才被打开。于潮白跟着拖鞋,穿着一条皱巴巴的宽裤子,身上披着一件渍迹斑斑的外衣。在暗淡的灯光下,他的脸上挂着几分疲惫和沮丧。
“怎么?你。”看到门外站着的陆洁,于潮白十分惊喜。
接下来的拥抱平稳又深沉,此后陆洁从亲吻中挣脱出来的举动,似乎也得到了对方暗许般的默契。
晚饭是两个人一起动手做的,头天晚上为陆洁准备的那几个切好的菜还摆在盘子里,于潮白在炉子上滋滋拉拉地翻炒了一下,完成了旧菜新做。他的手艺还算差强人意,只是扬州炒饭略微油腻了一些,那是因为拿油瓶的时候,心和手有些抖。
当两人坐在床边的时候,陆洁坚决地要求关灯。于是,台灯熄灭了,厚厚的窗帘拉开,洒进来的是一片淡淡的从容不迫的月光。
陆洁喜欢自然, 月光使她生出融进自然的感觉,她就在那种汇融中变得宁静和放松。
“我们,休息吧。”
于潮白用的是“休息”这个词,这个词用在这里似乎有些含混和暖昧,它带着可以意会到的胆怯和可能会无所作为的担心。
听了“休息”这个词,陆洁就有了要休息的样子。外衣是她自己动手,慢慢脱下来的。要脱内衣的时候,陆洁说:“别看我,把脸扭过去。”
于潮白听话地转过脸,陆洁像鱼一样很快地钻进了被筒。
被筒里有了两个人的时候,陆洁感到她被对方的臂膀抱住了‘那抱拥是小心翼翼的,显得有些缺乏信心。
“别碰我。”陆洁说。
“好,咱们就这样休息。”
于潮白喃喃着,吹拂在耳畔的呼吸是平静的。
平静的月光,平静的夜色,平静的呼吸,平静的抚爱,他们俩人渐渐沉浸在这片平和与静谧之中。
他们说了很多很多的话,陆洁都说了些什么,她已经记不清楚了。惟一能记起来的,就是女友讲的那句,“那不算数于潮白就是在陆洁讲出那句话之后,进入了陆洁的身体。
当陆洁感到异样的时候,于潮白已经雄赳赳地挺胸昂首,居高临下, 自豪地向她俯视了。
“算数了吧,这回算数了吧!”
陆洁再说不出话,极度的愉悦使她泪流满面。
她不明白,为什么昨天和今天,于潮白竟判若两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俩相拥着,沉沉睡去。薄明时分,于潮白忽然睁开了眼。他看到枕畔的陆洁正用肘弯撑起上身,细细地端详着他。
陆洁的马尾辫不知何时松脱开了, 白哲的额上披着一团蓬松的乌云,长长的云丝明亮而柔软,她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
于潮白后来告诉陆洁,那一刻,她简直美若天仙。
四年过去了,四年也不过就是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罢了,当初那些难分难解的缠绵,当初那些欲死欲仙的感觉,竟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消失殆尽,再也无从寻觅。留在回忆中的那些往事的情景,就像坐在影院里,看银幕上映出的别人的故事。
于潮白不辞而别,使陆洁陷入了惶惑和迷乱。在不知所措的状态中,陆洁找了于潮白的女友栗琳琳,甚至还和他的前妻彭磊通了电话。
四处碰壁之后,陆洁终于安静了一些,开始认真地思索她和于潮白的关系现状。 自从儿子佑生出事之后,他们夫妻虽然在家中依然相敬如宾,但是感情的冷却已是彼此心照不宣的事。陆洁暗暗设想过分手的各种可能,每当这种浮想升起来的时候,陆洁就在不堪中变得失魂丧魄。陆洁不能不承认,她是离不开于潮白的。
陆洁沉酒在于潮白的书房里,徘徊在于潮白留下来的那些锡伯人的银碗、拉枯人的绣花短衣、呼伦贝尔草原上的猛禽标本和青海高原的羚羊的头骨之间。当她坐下来的时候,她的怀里抱着于潮白从吉玛山带回来的巫棒,抱着那个色泽紫黑、上面雕着粗糙的图案的木棍子。木雕图案从棍尾一直盘绕到棍顶,于潮白曾经告诉她,那是人,是男人和女人……
此时,于潮白存在电脑里的那篇札记就盘盘绕绕地在巫棒上隐现出来。忽然间,陆洁的心中一片洞亮,她猜出于潮白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又去了吉玛山!
想到这里,于潮白在札记里写到的那个吉玛姑娘,仿佛就出现在陆洁的眼前。那吉玛姑娘身段苗条,土织蜡染的蓝头帕像雨后的芭蕉叶一样鲜亮,手绣的花腰带犹如彩虹一般搭在白云似的百褶裙上,她的双耳坠着两颗晶莹欲滴的红玛瑙耳坠,将她那黑玛瑙一样的双眸衬得愈发明丽动人.,.…
陆洁在追逐着一个幻影,一个吉玛族的名字叫“哦耶”的姑娘。
陆洁决定即刻动身去吉玛山。关于吉玛山,于潮白的札记里写得很详尽.到那儿去并非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