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亮时,走廊有说话声,虽是在极力地压低声音,却还是扰人清梦。
隔壁床的老人家先醒,紧接着是江桓。江桓在老人家开口说话前让他先别出声,低头把胸前蜷着的人又揽得紧一些。
老人家还是没忍住笑出声:“哎呦,新婚夫妇吧,这么依依不舍的可不行哦。”
宁芷是护士来查房时才醒的,她茫然地坐在**抓着乱发,精神还没有恢复,眼睛也不聚焦。护士嘱咐不少句注意事项,都左耳进右耳出。
“我先去洗漱。”
早上的高峰期过去,洗手间的人不多,都是些家属在帮病人洗衣服。冬天的水有些冰,宁芷朝脸上扑了两把水,浑身哆嗦。
旁边那阿姨哎哎哎地叫:“这小姑娘,这么冷的天,手不想要啦,去弄点热水。别病号没照顾好,自己再冻咯。”
宁芷摇头,甩掉刘海上的水珠,直摇头:“没事的,就这一天。”
阿姨拧着手上的床单,打量着她:“还挺坚强,昨个楼上那高级病房的,就那么一天,什么家电用具都备齐了,谁知道一大早连人带东西都搬走了,这有钱人,瞎折腾。”
宁芷抹把脸上的水珠,匆匆回到病房。江桓正在换衣服,左手不灵活,毛衫的袖子不好穿,宁芷走过去帮他把袖口抻直。
“尹盛今早出院了?”
宁芷抬头看他:“你怎么知道的?”
“动静大,整栋楼传开了。”
宁芷才想起洗手间那阿姨说的话,竟然指的是尹盛。她赶紧套上长大褂,跟在江桓身后:“我们现在去尹盛家。”
“不用去,尹盛就是不想接受调查,等传讯吧。”
这么个案子把大家绕来绕去好几天,到头来,当事人拍拍屁股走人。什么H,什么崔志安,连个解释都没有。
江桓给尹度贤打电话,尹度贤也说不清他爸到底是什么意思,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回家,还问他芯片安全吗。
说到后边声音越来越小,似乎很疲惫,他也跟着几天没好好休息过:“江桓,胡海的事我帮你查好了,资料在你邮箱里。”
江桓又说:“你爸爸的事你别参与进来。”
“我爸做了不该做的事,我做儿子的,脱不了干系,有事再联系我吧。”
水原中学是市里最好的高中,无论是教学环境还是学员素质,都是一顶一的好。在校长室的墙上有建校三十年来的全部校庆照片,可第二排最后一张十年前的照片却只有一个空白相框。
校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气质尚好。他从书架上的大相册里抽出一张十年前的校庆合照,站在第一排最右边的高大男人就是胡海。和江桓他们见过的那张脸,相似又有些不同,身形和眉眼相似,可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完全不一样。
不过见过H愿意大刀阔斧地在次仁以及娜姐的脸上动刀子,那从他开始准备杀人计划时,又怎会不对自己的容貌进行修缮。
所以,这就是当年通缉令发布到各个角落,却始终没人能够指出他是谁的原因吗?
校长忍不住唏嘘:“这胡海出事以后,照片不能挂出来,但一直存着呢。”
宁芷坐直身体:“他出了什么事?”
校长推着鼻梁上的眼镜,先是一口叹息,又正襟危坐地握着手上的瓷杯:“十年前,我还是主任呢,他是班主任,对学生尽职尽责,对同事也是和和气气的,未婚妻的家室也很好,年轻漂亮。他带过两次毕业班,升学率很高,再过个几年,也能升迁为主任,可学生那事一曝光,别说升主任,人都差点自杀。”
“那年春游,学校为了让氛围好一些,老师都可以带家属,胡海带着未婚妻去了。”校长在相册里又抽出一张照片,指着一张露营合照。
胡海和一个很年轻漂亮的姑娘站在一个帐篷前,都在笑。
宁芷以为每个人都只能从胡海身上感受到死亡的战栗,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只会威胁耍手段。
怎么会像照片里这样露出如此幸福的笑容?
校长又点到站在第一排中间位置的女生,说:“谁都没想过这次的春游,会成为他俩的噩梦。”
“春游那晚的休息时间,他班上的几名女同学不见了,胡海和班上的几名同学组队去找人,他未婚妻留在营地负责管理余下的学生。到最后,只差一个女生找不到,那几名学生已是筋疲力尽,胡海只能让他们先回去,独自去找人。”
“同学们都在营地等,他未婚妻急得不行,有几个胆子大的男同学陪着她去找,一个小时后无功而返。”校长捏着照片的手不自主地抖,拿起茶杯狠吞口茶水。
“胡海是第二天早上回来的,女同学找到了,两个人都是一身狼藉,说是摔到洞里,学生们都被吓得不轻,不过人没事,大家都没当回事。回去后,那女生的家长也来学校表示感谢,又是送锦旗又是送花。谁知才过一个星期,突然出现不一样的声音。
学校的论坛上有人秘密发帖,说胡海借着春游时机性侵女同学,同时又有很多名女生实名向校务处举报胡老师会在课下对她们动手动脚。老师们自然不信,胡海任职的时间不算短,为人大家很清楚,也有很多同学出来维护他,可流言蜚语就像病毒一样扩散。
那个年代没谁想去求证,都是以看热闹为主。学校一开始想平息这事,可学生家长不允,以往拼命想要把子女送进他这个班,如今什么情面都不顾。他未婚妻的家也被围堵,说什么难听话的都有,甚至造谣说春游那天,她和男同学有不正当的关系,导致她精神状态非常不好。女方家里人非要退婚,可两人到底相识够久、彼此了解,为了对方选择了和平分手。
学校待不下去,胡海只好离职,听说是去了普通的事业单位,他人好,做什么都顺风顺水,也在不断地修复和未婚妻家里的关系,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我们这些人也盼着他们好。”
校长又端起茶杯喝茶,才发现杯子里的水早就喝光了,他想起身去倒水,又忍住坐下来。
“好像是七年前,莫名其妙的一天,他的未婚妻从工作单位的楼顶跳楼自杀,人没抢救回来。我始终记得,当时的胡海才三十多岁,头发全白,像个老头,葬礼上他连大门都没迈进去,未婚妻的父母都在骂他怪他。也对,那姑娘和胡海在一起时,才二十五六岁,跟着胡海一天好日子没过上,反而死得那么惨,为人父母的怎么能原谅他。那天之后,胡海一直想为他未婚妻讨个说法,找过律师,派出所去过好几次,大家都把他当精神病,听说还被社会上的人暴打过几回,那工作没法做了,人后来也就消失了。
真的可怜啊,过去这么多年,在我们这些人心中,都好像是昨天刚发生一样。”
“胡海的未婚妻为什么会突然自杀?”
“原因我也是一年后才听说的,事实到底是什么样的,也不清楚。”校长搓着手指,“据说当年第一个举报胡海性侵的那个女同学去找他的未婚妻,和她说了不少难听的话。包括春游的事,都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什么故意玩失踪为了让胡海找,也是找借口拖住胡海不让他回去,就是为了和他做亲密的事,还说胡海为了平步青云什么事都愿意做,包括牺牲未婚妻的色相换升职的机会。本就不是光彩的事,大家都被折磨得不成样子,好不容易走出来,又被那帮孩子拿到单位大肆宣扬,没挺过去才自杀的。”
说到这里,校长又叹口气:“哪怕当时给个说法,也不至于让两家人过得这么痛苦,这都是造的什么孽!”
回城的车上,宁芷捏着手上的露营合照,不自觉地用力,嗓子里好像堵着一团棉花,咽也不是,吐也不是,火辣辣地疼。
“江桓。”
只是叫了一声,没再说话。
回到警局,将当年的案件报告找出来。几年前不少官方纸媒对此事进行过报道,文章用了化名,照片上加上一层浅浅的马赛克。报道中,胡某成为性侵学生的邪恶教师。因其恬不知耻的上诉以及状告,导致涉事学生无法正常学习,引来社会正义人士的阻挠。报道的结尾不忘呼吁校方对教师录用要慎重,同时也强调无论是学生还是家长,只要遇到不好的事情,一定要站出来。还赞美了站出来的义愤填膺的群众,告诉大家社会还是有不少正能量存在的。
关于胡海被殴打和报案时陈述的事实,没有任何媒体进行过报道,字里行间中全是对他犯罪的抨击。
校内网上还能看到不少人站在胡海家门口的合影,而那门上写满了“猥亵犯”这三个红漆字,还有数不清的垃圾被直接堆在楼梯间,而含冤自杀的未婚妻更是被冠上勾引未成年学生的污名。两家人的信息都被公开在网络上,咒骂和殴打从不间断,本就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老两口扛不住回了乡。胡海成为人人诛之的恶人,他所有伸张正义的话都成了诡辩,没有人帮他说过任何一句话,曾经的亲朋好友都成为曝光罪恶的“知情人透露”。
而从整场社会新闻上看,这不是一场惩恶除奸的正义之战,而是一场人为制造的舆论暴力,那些煽风点火的群体攻击,明眼都看得出来是水军。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但还是可以想象七年前的水原,在人言可畏,一人一口吐沫就能淹死人的时代,胡海所承受的黑暗压迫。
宁芷狠舒口气,关掉网页时,竟有种解脱的错觉。女大学生连环杀人案的档案和参与到那场举报胡海猥亵的实名帖中,女同学共有十一人,除去朱陈媛是例外,刚好符合二○一○年到二○一一年间女大学生被害的人数。她突然明白胡海的恨,那用血在现场涂鸦出的“Hate”以及为何会用报复的利刃割破学生们的喉管。
宁芷从那一张张年轻的脸上看过,怎么也想不出这样的孩子,会说出如此荒谬的谎言。
最后,她的目光停留在最后一个名字上――金回。
最先发声也是春游里消失最久的女同学,她没在被害记录里。不是H放过她,而是被他放在最后一位,让她慢慢地体验这种随时可能被杀的恐惧。
“五年前,你设局拦下H的那一次,他还没有行凶是吗?”
江桓没应声,只是轻轻地点头,然后握住她的手指。
宁芷瞬间明了,H为什么会那么憎恨江桓,企图杀掉他或是她,因为江桓阻挠了他杀死自己最想杀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