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如马拉松赛跑终于到了最后冲刺的关键时刻,期终大考的日子来到了!

仿佛要和学生们分担紧张的重压,满校园的繁茂的浓枝绿叶在灼人的阳光里静静地下垂着,纹丝不动,空气凝滞得像冻牛奶。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逼进考场,给考场里庄严的气氛抹上了一层焦灼不安的色彩。

只有刷刷刷笔尖在纸上移动的声音;只有笃、笃、笃,监考老师单调而无情的脚步声。连呼吸都是轻轻的,仿佛稍重些,就会引起整座教室爆炸似的。

热!汗顺着后颈脖往背脊上淌;渴!舌头和上下颗几乎要粘在一起了;困!眼皮重得像吊了盘石磨。一热一渴一困,安鲁生完全失去了自制力,烦躁不安,昨晚上背得牢牢的东西,今天都忘到爪哇国里去了。开了一个天窗,又开了一个天窗。安鲁生急得直搔耳根。他趁监考老师不注意,用肘骨撞了下左边的童楠。

“《琵琶记》的作者是谁?”安鲁生轻而急促地间。

童楠头不偏眼不斜手不停,只顾自己答题。

“自私!”安鲁生心里骂了一句,又用钢笔杆戳戳前排陈潮平的背,“《琵琶记》?”

陈潮平耸了耸肩,片刻,转过身说:“借块橡皮。”又压低嗓门:“高则诚!”

“《镜花缘》?”

“李汝珍!”

“报告。”俞辉突然举起了手。

“什么事?”监考老师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了,正巧看见陈潮平扭头说话的姿式,“你,你,”监考老师点着陈潮平和安鲁生说:“不准交头接耳,否则扣分!”

“我向他借橡皮。”陈潮平镇静地说。

“是这样吗?”监考老师问童楠。

童楠无声地点了点头。叫他冒风险通消息,他不愿;叫他充公正检举人家,他也不干。

“你呢?什么事?”监考老师问俞辉。在安鲁生怒日逼视下,俞辉有些胆怯,“我,我有道题看不清楚。”

当陈潮平顺利地答完一道问答题,稍稍松了口气的时候,他听见邻座的俞辉老是咔嚓、咔嚓地翻开他的铅皮文具盒。陈潮平无意地斜溜了一下眼睛,他清楚地看到,在俞辉文具盒的盒盖上,粘着一张写满密密麻麻小字的纸条。作弊!

俞辉惊恐的目光与陈潮平相遇了。陈潮平轻蔑地盯着俞辉的眼睛,那里面有乞求、有挣扎、有威胁……陈潮平毫不退却地盯着、盯着,而俞辉却承受不住了,缓缓地低下了头。陈潮平把视线又移到考卷上,他无须去顾及像俞辉这种人做出的那种不足挂齿的事,他的注意力被下一道问答题吸引住了,“谈谈明清长篇小说发展的脉络。”好极了,他太喜欢这道题了。从话本到讲史小说《三国》《水浒》,章回小说的宣告产生;从《三国》《水浒》到《金瓶梅》,由历史传说发展到描写现实的人生;从《金瓶梅》到《红楼梦》,达到了古典小说思想和艺术的顶峰。这些书的内容、书中的人物在他的脑海里活动起来,文思顺着笔尖畅快地流了出来。

“谈谈明清长篇小说发展的脉络。”许晓凡在这道题前犯难了。究竟要不要详细阐述《金瓶梅》的作用?她竭力回想那天去盛教授家,盛教授说到《金瓶梅)时的口吻和神态,似乎是寥寥数语就带过的,似乎是一脸漫不经心的样子,而且,他拒绝替陈潮平写借书条(第二天盛教授带书给陈潮平的时候,许晓凡正在想心事,一点不知晓)。这些都说明,《金瓶梅》并不很重要,否则《小说界》为什么要临时把它抽掉呢?对,《金瓶梅》只需提上一笔就行了,不必作详细论述。可是……少了《金瓶梅》这一环,这明清长篇小说的发展如何说得清呢?它是承上启下的关键呀!许晓凡犹豫不决地难以下笔,急出了满身的汗,她决定暂把这道题放一下,先做别的。

“哎哟……”杨真真的呻吟声在安静的考场中显得特别刺耳。

“杨真真,你怎么啦?老师,老师,她晕过去了。”王慧君停下笔喊着。

由于连日温课的疲劳,加上过度的紧张,杨真真支持不住了。监考老师陪同王慧君扶着她到卫生间用凉水洗了脸,方才清醒过来。

时间随着笔尖流去。

当许晓凡做完了其它的题目,又回到这道题上的时候,安鲁生和陈潮平已经交卷了。许晓凡看了看表,只剩半小时了!她紧张得笔尖都打颤了。快做!她斜眼看方斐,方斐已放下了笔,正在细细地复对卷子。方斐不到考试结束时间是不会交卷的,仿佛早交卷一分钟就会漏掉一个错误。不容再考虑了,许晓凡匆匆地赶做这道题目,措词含糊些,模棱两可些……

韦薇交卷了,走过许晓凡身边,嘀咕了一句:“还好,昨晚都是复习到的。”

许晓凡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和韦薇交换眼神了。

当结束的铃声骤然响起的时候,许晓凡刚刚划完最后一个句号,来不及复查一遍,便交卷了。

杨真真是死命用手按住卷子,不让监考老师抢卷,才写完了最后一段话的。

当她们走出教室时,走廊里是一片嘈杂。大家互相对着答案,有的高兴,有的沮丧。

杨真真蒙着耳朵从人群中挤过,她害怕听人家说正确答案,万一自己错了,不是要担优好些天吗?还不如蒙在鼓里,等看到成绩单再说。

许晓凡听到有人说了句:“……《金瓶梅》的历史作用一定要强调突出的……”她的心猛地收缩起来,其他什么话都听不见了,满脑子的《金瓶梅》,她忧心忡忡地想:这次考试可能就要砸在这《金瓶梅》上了!

从来没有一次考试考得像这次这么糟糕的!但愿老师能看在平常成绩上,批分批得松一些。许晓凡揣着这个侥幸的想法,忐忑不安地等待公布成绩单。

三天后的下午,同学们陆陆续续地集中到教室里来,学习委员们都到系办公室去抄成绩单了!

这恼人烦人的大考总算结束了,现在,没有人再想提起它,谈话的内容变得轻松而漫无边际。

“谁愿意和我一起去远足?溯长江而上,顺黄河而下,饱览祖国的大好河山!”男生们在讨论暑假中的旅游计划,安鲁生的想法真有些大胆,响应者寥寥无几,他遗憾地转了转头,可惜陈潮平不在(他从来不关心成绩的公布的),否则他一定是他的积极响应者!

姑娘们凑在一起,喜欢谈论哪个的连衣裙最漂亮。今天韦薇又占魁了。她换了件白底红格的绸裙,格儿在胸前拼出别致的图案,把她丰满的身姿衬托得分外俊美。她的脸像沾了露水的玫瑰花,她的心像浸了糖汁的水蜜桃。

昨天晚上,韦薇又去找童楠了,暑假里她要回陕西,该问问他……

哈,童楠躲在盟洗间里,拼命地用刷子刷自己的手指——那手指被烟熏黄了。

“哼,怕给你妈妈看见,挨顿臭骂,是吗?”

“不,不是的。”童楠低下了头,“以后,再也不抽了。”

韦薇撇了撇嘴。

“你什么时候回家呀?”童楠间。

“等成绩公布以后,车票已订好了。”韦薇瞄了他一眼。

“你等一会,我,我送你件礼物。”童楠甩着湿碗滚的手,奔回寝室,不一会,又跑来了,塞给韦薇一张纸条。韦薇心咚咚地跳起来,急急地打开一看,上面抄着泰戈尔的诗:

“你像湍急而曲折的小河,且笑且舞,在你向前奔流的时候,你的步履唱出了歌声。

我像崎岖而峻峭的河岸,禁口无言地兀立着,忧郁地凝视着你。

我像庞大而愚蠢的风暴,蓦地轰然而至,想撕碎自己的躯体,裹之以**的漩涡,漂流回散。

你像玲珑而犀利的闪电,刺穿了浑然一片的黑暗的心,然后消失在一声大笑的活泼的光带里。”

韦薇不能准确地解释这两句诗,但这诗中隐含着的意思她是领会的,童楠不说,她也不问,反正,一切都应该让它自然而然地萌芽、生长、开花、结果……她把这张纸珍惜地夹在自己的笔记本里,回报给童楠一连串银铃般的笑声。

“成绩……成绩单!”杨真真气喘吁吁地奔进了教室,手里晃着张薄薄的纸。

呼隆一下,男女同学都围了上去,谁也没想到追究为什么是杨真真送来了成绩单?学习委员许晓凡呢?

里三层、外三层,外圈的同学爬到课桌椅上去了。

“念,念吧!一个个找下来,等得人心都焦了。”有人建议。

杨真真把成绩单塞给了王慧君。

王慧君清了清略略沙哑的嗓门:“大家静一静,我按优、良、中、及格、不及格的顺序报下来。这次考试,我班得优者共有四人:童楠、陈潮平、方斐……”

“还有谁,还有谁?”

“还有……我。”王慧君轻轻地吐出“我”字,咬了咬嘴唇,她的心中被一股巨大的**充沛着,多少辛酸苦辣呀,就为了这一个公正的评判:优。她的眼睛湿润了……

“咦,许晓凡呢?许晓凡没得到优?”韦薇惊奇地问着。

一个明白无误的事实:全优保持者许晓凡这次考试没能保持优!她的名字在得良者的名单中显得那么触目!

于是,大伙刚才注意到:许晓凡不在教室里,她不见了!

报完成绩,王慧君把杨真真拉到一旁,间她:“许晓凡呢?”

杨真真说:“她把抄好的成绩单塞给我,叫我赶快送到教室里来,她自己,沿着小河……”

“会不会……”韦薇惊叫起来,马上止住了口,膘了一眼方斐,她依然是那样的冷漠,不露声色。

“别瞎猜疑。”王慧君镇静地说,“大家先回宿舍,整理一下,四点钟,在操场集合,全班同学一块在校园里拍几张照,也算这个学期最后一次班级活动吧。”

杨真真凑着王慧君的耳朵说:“许晓凡一定上夏雨岛了,我去找她。”

小树苗呀小树苗,我真羡慕你们呀,在大自然的阳光雨露下,生活得多么无忧无虑。

小河水呀小河水,我真妒忌你们呀,永远朝前奔流,没有任何负担和障碍。

我羡慕青青的草、蓝蓝的天、缓缓的坡;我妒忌草丛中的炸锰、树梢上的轻蝉。

烦恼,为什么总像影子般地跟着我呢?

许晓凡独自坐在夏雨岛的沙滩上,双手抱膝,眼睛盯着脚尖旁一棵小草焦黄的尖梢,她像一尊大理石的沉思的少女像。

什么也不要想,不要去想那个可怕的“良”字,不要去想同学们叹惜或者幸灾乐祸的眼光,不要去想方斐……那枚戳心的钉子。

更不用去想象将来了。

最好化作一片云在人世间隐身,最好能够重新投一次胎……许晓凡还有什么颜面出现在教室、宿舍、操场、礼堂……呢?!

炽白的阳光在她白色的衬衣的背脊上辗过,树荫慌忙来遮护她,她实在是太柔弱了呀。

有一个小伙子站在河对岸看了她很久了,她没注意;他过了石桥,站在她身后了,她没觉察。

“许晓凡!”

她迷惘地抬起头,“哦——陈潮平……”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你们女同胞们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准备拍照呢。”

“我?我……考试考砸了!”许晓凡不由自主地呻吟了一下,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连忙把脸埋在膝上。

“怎么考砸了呢?良,也挺不错嘛。”陈潮平无所谓地说。

“你自己考了优,就来说风凉话。”许晓凡硬咽着。

“我不在乎!”

“可我……全完了!我输给了方斐,我辜负了老师们的期望,我……谁都要看不起我了!”

陈潮平拔起一根草,放在嘴里嚼着嚼着,扑地吐了出来,他站起来,拍了拍掌,“我为你庆幸,优优优,全优的荣誉把你的思想才干都束缚住了,你应该得良,甚至应该得中!”

“你!嘲笑我吗?”许晓凡也站了起来。

“是的,我看不起你!”陈潮平逼视着她,“我原以为你是个……了不起的女子,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庸俗!”

“什么?”许晓凡一向自视清高,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不俗气吗?眼睛只盯着成绩、名誉,希望在别人眼里有个了不起的印象。你并不追求真正的理想,并不想在事业上有什么建树,你只是陶醉于别人的赞赏和吹捧……你真没出息呀!”陈潮平一口气说了许多,然后,也不听许晓凡的回击,仰着头独自往铺染着深沉的绿色的岛子林密处走去。

许晓凡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竟感觉到一种透心彻骨的清醒和痛快。

她听见身后有轻轻的抽泣声,扭回头一看,是杨真真在哭。

“杨真真,你,你哭什么呀?”

“许晓凡,原来,原来你和他在这儿谈心,我不知道,一我全看见了。”杨真真哭得好伤心呀,她已经站在石桥上看了好一会了。

“你看见什么啦?他正好走过这里,只是说了几句……闲话!”

“真的?”

“小心眼。”

杨真真不好意思地揉揉眼睛,“王慧君叫我来找你去拍照……许晓凡,你……真的……不喜欢陈潮平吗?”

“压根都没想到过!”许晓凡不假思索地回答。

“晓凡,我,我真高兴!”杨真真突然扑到许晓凡的肩上,吃吃地笑起来。

“你……真傻!”许晓凡轻轻地推开了杨真真,有一片惆怅的浓雾一点一点地渗入她的心田,渐渐地把她的全身都笼住了。

在这个夏天里,许晓凡失去的真是太多太多了。然而,她能得到点什么吗?快去寻找吧,在树丛、草坪、花坛,在白云、流水、假山……

“许——晓——凡——杨——真——真——快来呀,拍照哆”王慧君隔河呼喊着,她的身边,是一群打扮得花蝴蝶般的姑娘。

许晓凡在她们中间看见了着一色深棕衣裤的方斐,她的眼镜片在太阳中一闪一闪。

许晓凡和杨真真对视了一下,情不自禁地朝大伙奔去。

夏天的阳光里闪着翡翠般的绿,碧玉般的绿,风在灿烂的绿色中吹拂。

1984年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