芎儿清早匆匆出了门。她不想和哥哥嫂嫂打照面,省得听到哥哥问:“那位姓骆的有回信吗!”省得看到哥哥失望中带点埋怨的眼神。芎儿是个性格内向的人,心里再烦再愁,面上也能不露一丝痕迹。她就怕别人挑开她的心幕,哪怕揭开一线缝隙,她满腹的委屈就会伴着眼泪不可抑制地淌出来。

昨天,芎儿下了班,在街角小吃铺买了两只菜包子,一回家就把自己锁进八平方米的小亭子间里。吃晚饭的时候,哥哥来敲门,她把头蒙在被子里回答:“我病了,想早点睡。”今天一清早她摸黑起了床,怕惊动哥嫂,一口泡饭都没吃,便跟手摄脚地出了门。

七点半,学生早锻炼,时间很充裕,芎儿决定不乘车了,虽然冷,但没有人来打扰她。芎儿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思绪,让它绕开那桩恼人烦人的事,竭力保持着心境的平静和活淡。

对,可以想想教研组的工作。钟老师和叶老师都提出要去教育学院进修,那么初三年级的课就需要有人分担。叫谁呢:秦老师五十多岁了,又有心脏病,不行。姚老师吧……听说她最近怀孕了,反应得很厉害,有一次上课上到一半晕倒了……难怪接受新教师时谁都不愿要年轻姑娘,刚开始工作就要结婚生孩子的。姚老师恐伯只有二十五岁吧,都要做妈妈了……芎儿觉得心尖上有根神经抽搐了一下,赶紧把思绪从姚老师身上收了回来。

还是想想她的五岁的小侄子吧。真奇怪,小侄子待芎儿比待哥哥嫂嫂都亲,一上饭桌就吵着要姑姑喂饭,每天晚上非要搂着芎儿的脖颈才肯睡觉,也许是因为芎儿会用纸折出许多可爱的小鸟的缘故。昨天晚上,没见着姑姑的面,不知他闹成什么样子了呢……二楼的沈婆婆从小是看着芎儿长大的,她每每要瘪着嘴唠叨:“唉唉,芎儿向来心慈,是个贤妻良母样,谁要是讨了她,福分不浅呢!”芎儿觉得一股苦涩的滋味拱在喉咙口上,她慌忙狠劲地摇摇脑袋。

芎儿什么都不敢想了,她仰起头看天,天空已经由青灰色变成蔚蓝色的了。几片风帆似的云絮,带着淡淡的粉红,悠悠地飘浮着。芎儿记不清从哪本书里看到过这样的话:太空仿佛是本经常翻开的大书,谁懂得阅读,谁就会感到十分有趣。苟儿读不懂,她感到眼睛被初阳闪得发酸。于是芎儿默默地垂下了眼帘,‘她终于找到一个既可以什么都不想又不觉得空白得发慌的办法,数数从身边驶过的自行车。

自行车多极了,几乎是成群结队地驶过,男女老少,五颜六色,落下的铃声可以汇成一条小河……一、二、三……十五、十六、十七……

滴铃铃铃铃卫“芎儿,芎儿”

弯儿象被谁从背后卡住了脖子。她猛地煞住脚步,扭回头,看见哥哥正从自行车上跳下来,他的刺猜背般的头顶呼呼地冒着热气。

“哥……”芎儿绝望地叹了口气。

“你!唉:你搞什么名堂?我早饭都来不及扒一口,发疯似地赶你,你看你……我哪里对不起你了了你一辈子不想见我了呀!”

“哥……”芎儿歉疚地看了哥哥一眼。

“咯,给你。”哥哥把半塑料口袋的动物饼千塞给芎儿,这一定是从小侄子的饼干筒里倒出来的。哥哥自己抓了两块塞进嘴里,咯咄咯嗦地嚼着,“我知道了,你又把以前的那码事告诉姓骆的了!怪不得他无音无讯的,头两回见面后,我听霍大姐说人家对你还挺满意,看看,都怪你……愚蠢!”

“可我不能……隐瞒……”芎儿喃喃地说。

“谁叫你隐瞒了呀全!”哥哥嗓门大,引得路人向他们投来疑问的目光。芎儿央求地说:“哥,轻点。”

“我的意思是,等你和他交往了一段时间,双方有感情了,再告诉他也不迟呀!你不想想前几次的教训,不都是……”

“哥——!”芎儿声音有些发抖,她低下头,把下巴抵在胸口,让一双泪珠滚落在衣襟上。她的没有经过任何加工的头发贴在脑门上,显得有些稀疏。

“好了好了,现在还有挽回的余地。我今天就去找霍大姐,让她去跟姓骆的解释解释……”

“不不,不要去解释……”

“哎呀,你到底什么打算?还想不想成家?姓骆的各方面情况都还可以,听说有办法分到房子……”哥哥的嗓子不由得又提高了。

“哥,要不……我住到学校教工宿舍去。”芎儿轻轻地说。父母昭雪平反后,落实政策,分给芎儿兄妹两间屋,哥哥嫂嫂住前楼,芎儿住亭子间。可是芎儿知道,时间飞一般地过去,用不了多少年,小侄子就会长成比自己还高的大小伙子,当然,哥哥嫂嫂从来没露过这层意思。

“啧啧啧,你看你,说的什么话?!难道我在撵你走?难道我这样东奔西走地求人只是为了我自己份算了算了:”哥哥把自行车撑脚一踩,推着车就走。

“哥!”芎儿拽住了哥哥的自行车车把。自从父母过世后,在这个世界上,芎儿只有哥哥一个亲人了。

哥哥叹了口气,抬腕看了看表:“时间不早了,你再好好想想,下班早点回家,再商量吧!”哥哥推着自行车下了人行道,又停住了,回过头,低声慎道:“你看你,也不懂得打扮打扮,头发去烫一下,买一件新外套穿穿,又不是没有钱……吱?”

芎儿望着哥哥的背影发了一阵呆。她的心境完全被搅乱了,思绪再也不听理智的约束,死命地绕住了那件最触心的事……

两个多月前,芎儿认识了他。她爱上他了吗?没有,芎儿早过了**冲动的年龄。她只是觉得和他一起说话很轻松,用不着提防什么。是他先直率地谈起了他的过去,于是芎儿也说了自己的以往……那一次,他们是坐在临江公园的木条椅上,看着淡一块、浓一块银白的碎云缓缓地飘过深蓝的夜空,芎儿胸口涌起了知音之遇的欣喜和一股久违了的温情。

可是,他却上天入地般地无音无讯了。落儿在等待的煎熬中度过了一个多月时光,终于恍然大悟了,他和以前结识的好几位男朋友一样,都是凡夫俗子。

芎儿揪心扯肺地难过。这不是失恋,而是哀伤知音难觅。痛苦中她滋长出一种绝望的冷漠……

“夏老师早!”

“夏老师好:”

“早……好……”芎儿蓦然从沉思中惊醒,一群穿着红红绿绿的滑雪衫的女孩从她身后涌过来了。她们仰起鲜润的面庞朝她间候。芎儿看见,那一张张年轻的脸上流溢着发自内心的幸福和满足。芎儿仿佛从阴暗晦涩的山谷一下子来到阳光灿烂的山坡上,她不由得眯缝了眼,眼皮有点儿发酸。

“夏老师,今天作文课,什么命题?先告诉我们吧。”

“不行,待会儿我会写在黑板上的。”芎儿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她抬起头,发现学校墨绿的大门就在不远处了。

女学生们蹦蹦跳跳的身影在芎儿眼前晃动,象什么了春天的花蝴蝶?夏天的蜜蜂儿?秋天的繁星?冬天的飞雪全芍儿痴痴地看着她们,觉得简直有一种说不尽的美,她羡慕,妒忌,极想溶身于她们之中。

突然,在芎儿眼前这幅灿烂的画面中闪进了一张男子的、飘逸但已经开始衰老的面容。芎儿大吃一惊,头有些晕,一定是昨晚没睡好,做了那么多梦,梦幻所致吧了她煞住脚步,用手指欺了狱眼角。

那张面容上堆着许多笑,迎着她走过来了。芎儿象被魔术师施了定身法,呆呆地站着。这一瞬间,她真希望有一辆大卡车从自己身上碾过,把她的肉体碾成粉末。

横竖躲不过了!儿也迎着他走上去。一切心灵和思绪的提防全部崩溃,随着这张面容的越来越近,以往的所有酸甜苦辣在芎儿心中洪水般肆无忌惮地泛滥开来。

“芎儿!”

“小界……”芎儿在他两步远的地方站住了,而她却恍惚觉得自己投进了他的怀抱……小界是芎儿的初恋,是芎儿真心爱过的人;小界是站在芎儿生活道路的转折口上的,他是芎儿无忧无虑的青春少女生活和以后坎坷曲折的岁月的分界线。谁说时光能够洗涤创伤了芎儿发现,印在心上的东西,任什么也抹不掉的。

“芎儿,我骑在自行车上,老远就看见你了!太巧了!太好了!呵——自从那年送你去淮北,多少年没见了呀。”小界显得非常兴奋。

出于女人的敏感和本能,芎儿疑惑地盯了他一眼。热情的话语从他口中吐出来,太流畅了,以至于芎儿觉得很象她的学生在背书。而且,那语调中的快乐和感叹都象是经过了精心的修饰和着意的夸张的。芎儿宁愿听很久以前他那种慑慑懦懦语不成调的声音,真实而亲切。

芎儿冷静下来了,她把在追忆往昔的跑道上狂奔的心收回来,仔仔细细地打量起眼前的小界。他依旧是英俊的,只是他的眼睛象是很疲倦,他斜靠在自行车把上,右手夹着快燃尽了的烟蒂……

“他在说谎!”这个念头象一根极细的针猛地刺进她的心房,芎儿痛得暗暗呻吟了一下。是的,这次会面并不是偶然的巧遇,小界是专程赶在这儿候她的!他已经等了差不多一支烟的工夫了——芎儿确信,没有人会在赶去上班的路上,抽着香烟骑自行车的。她很想揭穿他,但是她一向善于忍耐,而且,他和她原本是没有丝毫关系的呀!其实,她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他;眼前的这个人,对于芎儿显得陌生而疏远。芎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芎儿,这么些年了,你还是很年轻呀!”

“瞎说,人人都说我老得快,而且是真正的老了。”芎儿笑一笑,露出眼角和两烦的细纹。

“在我眼里,你总是年轻的。”小界深情地望着芎儿,芎儿撇开了目光。他的话,她觉得有点腻。

“芎儿,说实在的,这些年,我一直惦念着你,想起你,愧疚就扯裂着我的心。”小界低下头,捏亮的牛皮鞋尖在地上划来划去。

他总是不说真心话!芎儿皱了皱眉头。她知道他早把她忘了。当她在农村苦巴巴地盼他来信的时候;当她听到他结婚的消息,忧愁苦闷的时候,当她再一次品尝失恋的滋味,痛不欲生的时候……她的生活道路上有那么多坎坷曲折,可没有一次得到过他的帮助和温暖。

“为什么要我原凉你?”真奇怪。她和他之间从来也没有过什么山盟海誓,甚至连明显的表示爱情的话都没有说过他们只是在目光频繁的交往中、在手臂肩膀偶尔的碰撞中,互相感觉到了对方心头的颤动——那时候,人的一切思想言行必须符合斗争的旋律,岂容得一丝一毫的温情脉脉!所以,他的另有选择完全是合情合理的;所以,在后来的许多次“恋爱”中,谈起往事,芎儿从不提小界的名字。

小界有些尴尬,搓了搓手掌,脸上很快地又露出柔和的微笑,“芎儿,有机会,我们想来看看你,我是说,我和……汀汀,汀汀一直很想念你……”

“汀汀”——芎儿的身子轻轻地摇晃了一下。汀汀、汀汀、汀汀……象有两只蚊子绕在芎儿的耳畔缨哩地哼着。汀汀,就是那个和芎儿坐同一张课桌的汀汀,就是那个和芎儿一同在团旗下宣誓的汀汀,就是那个决心书上的名儿总和芎儿签在一起的汀汀,就是那个劝芎儿和父母划清界线的汀汀,就是那个把芎儿父亲从隔离室带回的纸条交给工宣队的汀汀;就是那个最后成为小界的妻子的汀汀……他为什么要提起汀打呢?

“芎儿,还有巧事呢!汀汀和小骆挺熟悉,他们在一个公司工作……

“什么什么?你说谁?”

“小骆呀,不是你的男朋友吗?”

象是有人当头给她浇了盆冷水,芎儿从晕眩中清醒过来,浑身寒森森的。她惊恐地瞪着小界,他简直象个密探!

“小骆这人挺不错的,有才千,有气度,经济条件又好,你能和他在一起,我……真为你高兴。”小界说的十分恳切,芎儿象被人卡住了脖子,什么话都吐不出来。

“汀汀和小骆是老交情了,汀汀现在担任公司的工会副主席,等你们办大事的时候,房子间题,汀汀会大力。帮忙的。”

“不要,我,不要。……”芎儿想大声回绝,可是只缓缓地动了动嘴唇。

“芎儿,欢迎你和小骆到我家来玩,我家地址是……”

芎儿只看见小界的嘴在张开闭合着,一个字也没听见,仿佛他说了声再见,芎儿看着他潇洒地飞上自行车……他今天来会她究竟为了什么?难道仅仅来向她表示一点他的忏悔,芎儿觉得自己被人牵进了一座迷宫。

蓝天上飘过几片抚媚的云絮,缓缓地变幻着捉摸不定的百态千姿。

两节作文课下来,芎儿臂弯里夹着一厚叠作文簿,乏力地走回办公室。

“夏老师,你病了吗?脸色很不好呀。”坐在对面办公桌的叶老师关切地问。

“哦,没啥,有点累。”芎儿抚了抚额角,朝叶老师感激地笑笑。今天,她有点神思恍惚,幸亏是作文课,把命题往黑板上一写,学生冥思苦想,她便可以一言不语地坐在一旁静思了。脑子里却乱得很,忐忐忑忑总觉得要提防着什么,就象一个人,走在深山小道中,时时害伯路边的草丛里会蹿出一条毒蛇一般。

……电话铃响了。芎儿下意识地伸手去拿话筒,她的办公桌离电话机最近。

“喂——……我就是呀。”芎儿把话筒往耳朵上贴紧了,她一向难得有人打电话给她的。“你是哪位?猜?哦-我实在想不起来了。什么?方成了你是方成呀!”芎儿吃惊地扬起了眉,抬高了声音。方成是芎儿母校方校长的儿子,曾和她同过学,多少年不来往了。

“夏苟,今天晚上你有空吗?我想约你出去走走,你看行吗?”方成还是那个脾气,说话不喜欢打弯。

“为什么……”芎儿的心扑扑地跳,三十多岁的老姑娘,对男女间的事特别敏感。

“哈,本人决无凯靓侵犯之意,说实话,我儿子都快一五岁了。实有紧要之事相商呀。”方成真鬼,用耳朵就能猜透芎儿的顾虑,一句话说得芎儿脸腾腾地烧红了。

“真会开玩笑,你……”芎儿掩饰着自己的窘态,为他的不礼貌而稍有些不快,“有什么紧要之事呢:现在说不行吗全”

“电话里实在不方便。夏茸,一真是很覃要的事,关系舞……”也关系到你呀。”方成的口气严肃起来,有点着急,“务必请你,今天晚上,出来一次吧。”

“那……”芎儿犹豫了,她实在不愿意晚上和一个男子逛大街,会有人说闲话的。甥体,下攀后,可以吗:晚上、晚上……”

“可以可以。准五点。我在你们学校天门口等你。悦宁了呀,回头见。”叭,方成挂断了电话。

芎儿对着话筒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头胀得快要爆裂开来。

芎儿给自己泡了一杯浓浓的茶,开始阅读学生的作文簿。她有经验,心里很烦的时候,看看孩子们天真、单纯的文章,能解脱许多的。这次,她给学生们的作文命题是:《友情》。

“小夏,请你上支部办公室来一下。”学校的人事干部站在办公室门口叫道。

“什么了你别搞错了,是去教导处,要不就是总务办公室吧!”芎儿疑惑地问,她不是党员。

“没错,是去支部办公室,老孙叫你快些去。”

芎儿不知所措地站起身,办公室里不知谁开了句玩笑:“夏老师,领导看中你罗。现在到处在提拔年轻新千部,先入党,再做官……”

“胡扯!”芎儿嘀咕了一句,匆匆赶往支部办公室。

“夏苟同志,请坐,请坐。”支部书记老孙笑着招呼她。弯儿看见屋里沙发上另外还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四五十岁模样,千部打扮。”

“孙书记,什么事呀?”芎儿问。

“咯咯咯,是这两位同志专程来找你谈谈,他们是电机公司的。”老孙回头对那一男一女说:“怎么样?你们自己谈吧,我不奉陪了。”

老孙走了。

芎儿一下子感到局促不安起来,素不相识,找她有什么事呢?

背儿着过介绍信,脑袅里轰的一声,浑身都燥热起来。原来,这两个人是来找她了解汀汀的情况的!汀汀,那个让芎儿想起胸口就胀痛的汀汀……

“夏育同志,最近,我们要向局里推荐一些有才千有能力,作风又正派的年轻千部,汀汀同志是其中之一。这些年来,她各方面表现都不错的,群众基础也很好……”

芎儿的眼睛直楞楞地盯着说话的人,而她看到的却是汀汀四方方的脸,(据说女人长方脸,心恶!)那脸上总是挂着自信和得意的笑。一身发白的军装,红五类、根正苗红,飒爽英姿好不神气,难怪小伙子们都象众星捧月似地绕着她转。她总是那么幸运,爱情和事业!曹儿把自己的嘴唇咬得几乎要冒血了。

“但是,最近,我们收到了一些揭发信,说汀汀在‘文革’中是打砸抢组织‘革造总’的常委,直接参予了殴打方忠华校长致残的事件……”来访者口气陡然一转,脸上的表情也严肃起来。芎儿轻轻地“呵——,了一声,她突然猜着了小界今天早晨专程等她说那番话的真正用意了,她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有些恶心,想吐。

“为了对党对人民负责,也为了对汀汀本人负责,今天,就是想听听你所了解的情况。”

“我”芎儿慌忙摇了摇头,“不不,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了解她……”芎儿不愿意回忆那些辛酸的往事,过去,你整我,我整你的争斗,已经体味得多了,她不愿意卷进那些纷繁的人套到纷中。

如夏肯向志,我们到你的母校去调查过,据许多老师反映,你和汀汀从初中到高中都是最要好的同学。不要有什么顾虑嘛,实事求是,谈谈嘛。”

“时间久了,都已经……记不清了……”芎儿反复绞弄着手指,大冷天,额头竟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听说在读书的时候,汀汀表现挺不错,是吗?”

“嗯……三好学生、团支部委员。”芎儿想起一条浓荫遮掩的马路,清晨,她和汀汀在那儿跑步;傍晚,她们放学回家,有说不完的话,谈理想、谈未来……

“‘文革’开始后,汀汀是参加‘革造总’了吗了”

“嗯……那是学校里第一个红卫兵组织”。芎儿想起汀汀带上红袖章的那一天,自己又羡慕又伤心,伏在课桌上哭起来了。汀汀握着拳头对自己说:“哭个屁里只要你狠狠触一下自己的灵魂,下决心与你的封资修家庭划清界线,你一定能够成为一名毛主席的红卫兵的!”可惜,芎儿怎么也下不了那份狠心……

“‘革造总’是专门搞打砸抢的吗?”

“这……我不知道,那时候,我不常去学校。”

“汀汀是‘革造总’的常一委吗?”

“我不清楚,‘文革’开始后不久,我就不常和她来往了。”

“为什么?”

“因为……,芎儿又咬住了嘴唇,她想起她接到父亲一从隔离室托人带出的纸条后是多么悲痛。她去找汀汀诉说衷肠,汀汀却义正词严地要她揭发父亲。她不忍心,她害伯。汀汀急得直跺脚:“你难道心甘情愿要做封资修的殉葬品吗?不,我一定要挽救你。”汀汀从她手中夺了纸条就跑到工宣队队部去了……从那以后,她就和汀汀疏远了。不,不要提起这些事儿“因为…,二我不是红卫兵……”

来访者非常失望地互相看了看。“请问,汀汀究竟是不是参预了殴打方校长的事件?她动年了吗?夏芍同志,这个问题很关键,希望你能仔细回想一下当时学校的情况。”

芎儿的心弦被拉紧了,下意识地握拳堵住了嘴巴。那个乌云密布的夜晚,她一辈子也忘不了……起风了,风很大,晃得窗架咯吱吱响。芎儿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开门一看,是汀汀。

“你月你来做什么?”芎儿警觉地间。

“芎儿,风大,进屋去,我,我想和你谈谈。”汀汀的声音沙哑了。

“不不不……”芎儿用身体挡住了门,“我哥……恨你,他知道了,会用扫帚赶你的……”

“哦——对了,我是你们家的罪人,那么,再见……”汀汀的身子象是萎缩了许多,在风中摇晃着。芎儿不忍心了,上前拉住她:“你……别走了,进我屋,轻点,别吵醒我哥……”

灯光下,芎儿发现汀汀脸色苍白,头发紊乱,简直象换了个人。“你,怎么啦?对了,今晚上你们‘革造总’不是开批斗方忠华的大会吗:海报连淮海路上都贴遍了,你这员猛将怎么倒有闲心串门来了?”

汀汀不说话,眼睛呆呆地望着空间的某一点,象在追索着什么。

“汀汀,汀汀,你说话呀。”芎儿害伯极了,直晃着她的手臂。

“芎儿,芎儿,你一定很恨我,我这个人很坏,是吗”汀汀突然盯着芎儿间。

“不不不,汀汀,我没有这个意思,是我哥……”

“我自己发现我很坏,芎儿,你别哄我了。”汀汀噢唤地哭了起来。

“汀汀,汀汀,你不坏,真的,我是说真心话,我理解你……”芎儿从没见汀汀哭过,她的心软了,搂着汀汀的肩膀,劝着,自己也流出了泪。

哭了一阵,汀汀猛丁冲出一句话:“今天,方忠华没有到会!”

“啊?”

“他家里保姆来电话,说他病得很重。可我们不相信,走资派总是很狡猾的。”

“也许……”

“我们冲到他家去揪他……”

“啊!”

“他躺在**。”

“是病了!”

“可许多人说他是装病……”

“到底是真病还是装病?”

汀汀沉默了,身子在轻轻打颤,芎儿拉住她的手,发现她的手冰凉冰凉。忽然,她淇紧了芎儿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芍儿的肉里,她用很沉很沉的嗓音缓缓地说:“照他们那样……没病也要成病,有病就更不行了”

“他们怎样了!”

汀汀看了芎儿一眼,眼光是恐怖的,呻吟似地说:“也许,真是我变了,我动摇?我变节:我堕落:我,我什么也搞不懂!”说着她又捂着脸哭起来。芎儿左劝右劝,劝她躺下了:“汀汀,你一定是累了,睡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睡吧……”

第二天,芎儿醒来,汀汀已经不在屋里了,不久,学校里就传开了:汀汀和“革造总”的战友们殴打方校长致残……

“夏芍同志,你谈谈你所知道的……”

芎儿想告诉他们那一晚的事,可是她眼前叠映着汀汀得意的方脸和小界虚假的笑容,胸口一阵阵地胀痛。

“我什么都不知道!”芎儿叫起来,那个夜晚所发生的一切能说明什么呢?汀汀什么也没告诉她呀!不要对他们提这些事了,不要说汀汀什么坏话,也不用为她作什么辩护,她和她,象两条轨道上的行星,互不相关,永不相遇芎儿抿紧了嘴唇,发誓不张口了。

来访者遗憾地叹着气,把谈话记录交给芎儿签了字,就告辞了。临跨出门口,那位女的总象是不甘心,又抽出张信纸写下了他俩的工作单位和姓名,交给芎儿,恳切地说:“夏苟同志,希望你回去后再仔细回想回想,想起什么,请写信告诉我们。打扰了:”

芎儿把那纸条塞进衣兜里,心里暗暗说。“一辈子也不会给你们写信的!”

芎儿原本想打发了那两位来访者,集中心思改作文簿的,没想到心情莫名其妙地郁闷得发慌,心坎上象拴着一盘石磨。

天气渐转阴沉,从天际飘过来几团浅灰的云,时隐时现地遮掩着日头,把一块块的暗影投在楼房的屋顶上,大厦的墙壁上和车辆行人川流不息的马路上。

芎儿心间也有许多暗影。

芎儿敏感地觉察到,办公室里的几位同志都在交头接耳地议论自己,一定是自己失态的神情引起他们的某种猜测了。从支部办公室出来而显得闷闷不乐的模样,那一定是挨领导的批评了!夏育一定是犯什么错误了!真无聊!芎儿忍受不住他们时不时投过来的怜悯和好奇的目光,故意抬高了声音对叶老师说:“莫名其妙地来了两个外调人员,荒废我两节课时间,否则,一个班的作文簿都能改完了。看来今天晚上又得开夜车了。”

“哦——是有人来外调呀!,办公室里的空气一下子活跃起来:

“哪个单位来的!”

“是不是了解‘文革’中的事!”

“你写材料了没有?”……

芎儿后侮自己不该提及外调的事,她象一只被猫儿逼到了墙角里的老鼠,实在逃避不了,硬着头皮支支吾吾地说:啊那人的情况……我不熟悉。”

芎儿觉得同事们疑间的目光一齐落在自己下垂的眼皮上,她的背脊发冷、头皮发麻,仿佛有人在一件件地剥她的衣服,扒她的皮,把她的心肝**裸地摆在众目睽睽之下。

“夏老师,我看你还是去看看病吧,你的气色真是很不对头呢。”叶老师轻轻地对芎儿说。

“不要紧,只是……头有点痛。”

“咯,我这儿有止痛片,吃一片吧。”

没办法,芎儿当着叶老师的面,只好伸长脖子吞下了一片。天下有没有能止心烦的药呢?

快下班的时候,叶老师对芎儿说:“夏老师,你身体不好,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不用;”芎儿想到方成要在校门口等她,真伯让叶老师撞见。“你先回家吧:我,我还想在这儿看一会作文簿,家中小侄子老缠身,没法坐定下来。”芎儿急中生智,说出了一条很在情理的缘由。

等办公室里的同志们都离开了学校,芎儿才急匆匆地走出校门,方成在马路对面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妇女同志真是架子大,咱们又不是去谈恋爱,真用不着考验我的耐心。”方成开玩笑地说。

“对不起,实在是……”芎儿很不好意思,其实她已猜到方成要找她说什么了。她正希望有人跟她推心置腹地谈谈。

他们沿马路笔直走去,方成推着自行车走在人行道下面,芎儿踩着人行道的边沿缓缓地迈步。

“你知道吗?我们班的汀汀,要提拔到局里当干部了!”方成语气很重,他准备让苟几大吃一惊而后愤愤不平。可是芍儿眼睛盯着脚尖淡漠地回答。“我知道了。”

“简直不可容忍,象她这种人竟能混到局里去,这是什么干部路线?我给她们公司党委写了揭发信!”

“原来……是你。”

“我在见证人的名单中写到了你,夏苟,最近几天很可能有人到你这里来外调,你一定要……”

“今天上午,他们已经来过了。”

“真的:那么快呀!”方成显得很兴奋,“太好了,汀汀别再做美梦了。暖,你给扭封门加了多少祛码?

“我……他们主要是想了解殴打你父亲事件的真象,关于这件事,我……不很清楚……”芎儿慑儒着说。

“你怎么不清楚了”方成急了,“学校里谁不清楚”我父亲发高烧,他们却说他装病,抽下带铜扣的皮带打他……”方成的声音嘎咽了。

“这些我都知道,我……”背儿心口隐隐作痛,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我只是想,汀汀也许不会动手的,…那天晚上,她来找我……”

方成不耐烦地听完了芎儿的叙述,不以为然地说:“那些能说明什么呢全只能反证她是做贼心虚了。

“可是,我却感觉她当时是陷于一种极度的痛苦和矛盾之中……。”

“算了吧,就凭汀汀当时造反的那种狂热劲儿,谁都不会相信你的推测的。”

“当然不能靠推测。方成,那时,你怎么会不在家呢?”

“我步行串连上井冈山了。要是我在的话,准和他们拚了……”方成喘着粗气,眼睛亮得灼人,“可惜呀,家里只有一位老保姆,正是她向我哭诉了父亲当时的惨状。”

“那位老保姆……她现在在哪儿岔”育儿急急地间。

“早回乡下去了。你问她干啥?”

“我想,你父亲去世了,只有她是现场目击者了,应该间问她,汀汀……”

方成猛地煞住脚步,恶狠狠地盯着芎儿:“你,你发疯啦里竟想为汀汀开脱罪行,纵然,你不顾念我父亲的冤屈,你总该想想你的父亲吧了是谁毫不留情地揭发了他?你总该想想你自己吧了是谁抢走了你最宝贵的初恋?……”

“方成同志!”芎儿脸色刷地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喊了一声,“希望你不要提我的……过去的一切,我想把它……忘记。”

“夏苟,我真没想到,你变得这样脆弱、窝囊、无能:”方成鄙视地扭过头,不再看芎儿,“那么,就请回吧,多打扰了!”

“方成,我……你听我说,不是我脆弱,我只是很想摆脱以往那些痛心的阴影。每当想起父亲,想起……我恨,我怨,把心都磨损了,人好象长久地处在一种沉闷和阴霆的空气中,变得冷漠和孤僻。我开始讨厌起这种怨恨,我惧伯……孤独,我希望我的心田里有一片明媚的阳光,有一缕和煦的春风……就象我们在中学里读书时那样,同学之间是多么的友爱。是的,我希望得到”一爱,希望自己能爱别人,也能得到……别人的爱!”芎儿情绪有些激动,眼泪不知不觉地溢出了眼眶。在芎儿身上,有两个截然相反的自我正在剧烈地搏斗着。

“夏芍,你可真是有善心,用时髦的话来说,就是‘心灵美’,你想来世修个观音身吧?我可是望尘莫及了。再见:”方成推起自行车走了几步,又扭回头,对着芎儿大声说:“可是,失去了的爱你还能追得回吗?天地!”、人心窄,自古如此呀里”

随着话音,方成飞也似地骑上自行车,一会儿就隐没在暮色迷蒙的十字街口了。

芎儿用手背抹去腮上的冰冷的泪珠,方成临走时提下的那句话象一把铁榔头重重地锤在她的心口。

大街尽头,大楼耸立,楼与楼之间,盘旋着层层叠入的云团,已经落下地平线的夕阳,不气馁地以它的最后一道余光奋力穿透云层,把云的边缘镀成一片锦缎。

芎儿刚走到弄堂口,小侄子就张着两只手臂嚷嚷着“姑姑——姑姑——”小鸟般地扑进了芎儿的怀抱。两天不见侄子面了,芎儿动感情地把他楼得紧紧的,在他的胖脸烦上狠狠地顺了两下。

“姑姑坏,姑姑把我忘记了!”小侄子用拳头敲着芎儿的背。

“姑姑是坏,姑姑忘了你……”芎儿觉得一阵酸楚,她把脸伏在小侄子的脖颈里。是的,失去的爱是再也追不回了,而寻求新的爱呢?不是那么迷惘……

“姑姑,你欠我两只小鸟了,昨天一只,今天一只。我要一只小鸽子,一只大老鹰。”小侄子伸出胖胖的两根手指说。

“好的,姑姑给你折小鸽子和大老鹰。姑姑马上就给你折,好吗!”

“好!”

芎儿从衣兜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条,在膝盖上持持平,她要给小侄子折两只最精致的小鸟。她的手指灵巧地活动着,纸条在她手中变幻着形状,不一会,一只翅膀会动的小鸽子就折成了。小侄子举着它,摇摇晃晃地跑进屋,叫着:“爸爸,妈妈,快看我的小鸽子,姑姑折的小鸽子。

“芎儿,你总算回来了!”嫂嫂双手一合,满脸喜气地看着芎儿。

“你呀你,叫你早点回家,又弄到这么晚。”哥哥着急地看了看手表。

“好了好了,别埋怨了,来得及的。快吃饭,快吃饭。”嫂嫂手忙脚乱地张罗起来。

“什么事呀?”芎儿纳闷地间。

“咯咯咯咯,嫂嫂捂着嘴笑着,神秘地望着哥哥。哥哥说:“刚才,姓骆的打来传呼电话,偏偏你不在。我代你去听了,他约你今天晚上七点,在临江公园门口碰面还有半小时,你快扒两口饭,骑我的车去吧。”哥哥竭力用很平稳的口气说着,他怕芎儿害羞,说完了也不去看芎儿的脸部表情,直到听见芎儿轻轻地吐出两个字:“不去。”哥哥猛吃一惊,间:“为什么,”

“我不想和他见面了。”芎儿冷静地回答。这是巧合吗?小界今天早晨刚刚提起过他,晚上他就打电话来了。他一定是听了汀汀的劝说,或者说,他是小界向自己打过来的一张牌,就看你接不接了。芎儿日夜渴求的难道就是这样的爱情吗7芎儿觉得自己的人格受到侮辱!

嫂嫂的话不容反驳,再则,首儿不忍心让哥哥伤心,她勉强答应了。

弯儿哪有胃口吃饭,喝了碗汤,便出门了。她没有骑哥哥的自行车——哥哥象爱眼珠似地爱这辆车,每天把它擦得照见人影;小侄子不慎把车子推倒了,车把上蹭去一块“克罗米”哥哥破天荒狠狠地打了他一顿。

小侄子趴在窗口对芎儿晃着手中的纸鸟,叫着:“姑姑早点回来,帮我折大老鹰。”

“知道了。你快把窗关上,小心着凉?!”芎儿朝小侄子摆了摆手。

云朵飘忽,月色黯淡,马路上显得很暗。路灯下,芎儿踩之着自己时长时短的身影,影子显得细长、苗条。芎儿依稀记得和某一个男子一起散步的时候,曾经探讨过:究竟是人本身比影子美,还是影子比人本身美了无聊1芎儿此刻的头脑里似乎挤满了团团的云,似有似无。她有时想起了七仙女。七仙女离开天宫的琼楼玉宇,下嫁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的置永,尝尽人间悲伤事,真有点傻,但傻得崇高而可爱……

“夏老师!”

“夏老师!”

芎儿定神一看,两个女学生站在她面前,她认出是她教课的班上的学生。

“你们好,这么晚了,还逛街呀?”

“不,夏老师,我上她家做功课,做完了,她送我到车站。”其中一位女孩子说。

“哦,这样很好,互相帮助。”

“夏老师,上我家去坐一会吧,我家就在前面的大楼里。”另一位女孩子热情地邀请着。

“不不,时间不早了。”芎儿慌忙推辞。

“去嘛去嘛,我爸妈早想见你呢址”女学生拽住了芎儿的胳膊不松手。芎儿生伯被她猜出约会的事,不便硬推,只得身不由主地跟她走。

芎儿跟着她的学生走进大楼的一套公寓。学生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模样的中年人,他们待客热情周到。

“哦哦,你就是夏老师!我们这孩子非常崇拜你,说你肚子里都是诗和故事。

“夏老师上课总是很有趣。这回写作文,出题目叫《友情》,同学们都很喜欢。写咱们自己之间的事,写也写不完。夏老师,我的作文簿你看了吗?”

“还没来得及……”

“这命题不错。十年动乱,人与人之间搞得关系紧张,没有信任,没有友爱,更谈不上感情了。拨乱反正,这是很重要的呐。”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出这个题……”

学生的母亲端来了热咖啡,芎儿喝了一满杯,浑身都暖了起来。她希望这样无拘无束的谈话一直继续下去,瞄了一眼手表,竟然已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她赶紧起身告辞。

寒冷的夜拥上来包裹了她,她打了个寒喋。他一定等不及,一定已经离开约定地点了。不管怎样,她总得去看一看,对哥嫂也好有个交代。她把脸深深地埋进毛衣的高领里,几乎是小跑步般地匆匆而行。

芎儿隔马路朝阅寂的公园门口扫了一眼,没人!这是命中注定,她嘘了口气,有那么一丝的遗憾。

“夏苟同志!”突然,身后有人叫唤。

“是你?你,你怎么还没离开了”芎儿看见骆同志那副深沉的眼睛和冻得发紫的嘴唇,惊骇地大叫起来。离约定时间已过了两个多小时了呀!

“我想,你一定会来的,一定是有事耽搁了,不会不来的。从第一次见面起,我就看出你这人很真诚。”骆同志显得非常高兴,丝毫没有责怪芎儿。

芎儿的心忽然悠悠****地摇晃起来。

“天气很冷,我们到前面饮食店里去坐坐,好吗!”

芎儿机械地点点头,她没有勇气拒绝他。

他要了两碗小馄饨和四两小笼包子。包子是虾馅的,很鲜。芎儿咬了一口,汁顺着下巴滴到衣襟上,她慌忙掏出手帕擦着,羞红了脸。

他先开口了:“小夏,我要向你道歉,一个多月时间,我。”

“没什么,我经得多了,这种事这般结束很自然。”

“可我觉得心里老摆脱不开……似乎压着许多话,前几次,我们是谈得很投机的呀!我想,即便不是那种关系,为什么就不能在一起谈谈呢?你愿意吗了”

芎儿点点头,她期望的不正是能有个人剖腹掏心地谈谈吗?她漂了他一眼,发现他有点消瘦,眼窝上都是细纹,她心里不禁一动。“是不是……有一个人来劝你和我……?”芎儿轻轻地问,心里有些紧张。

“没有。”他摇了摇头。芎儿疑惑地看着他的眼睛,她觉得那是诚实的。她暗暗松了口气,眼眶有些酸涩。

“实话说,我一直处在极度的矛盾之中,从感情上说,我对你印象很好……可是,世俗的流长蜚短,使我又没有勇气……理智痛苦地抑制着情感……我真软弱,是不是!”他坦诚地间芎儿。

“说出来你别笑我,我有时会想,倘若让我们俩重新开始,我们就别去谈过去的事了,那么,也许会很好……”他有点腼腆。

我不愿意那样,那样……是虚假的,我希望让你了解我的全部……往后走路,会更踏实。”她倔强地、但又是柔弱地说。

他似乎很受震动,睁大眼看了她片刻,“真奇怪,不见你时,你的过去象块黑影挡在我眼前,现在,那黑影不见了,你是那么清晰,活生生的、实实在在的你!我想,过去的你不过是你的一条影子,为什么我要相信影子而不相信真实的人呢?”

“因为影子和人很难分开,我自己也老是低头看影子的……”她淡淡地笑了。

“难道,你一点都不怨恨我?”他有些冲动。

“不不,我实在是非常非常地讨厌‘怨恨’了,它使我心寒。我渴求爱……爱同志、爱朋友、爱亲属、爱我的学生。”她也冲动起来。

“爱人之心必然得人之爱。”

“我不奢求什么,过去的伤疤常常警告我……”

可你总不能老搭着旧伤疤哭泣呀!”他几乎喊起来,芷直,是做人的内核。即或是对待过去了的,也需要正直、坦**的胸襟。一个人,不能没有是非感,就象你和汀汀……”她的身子轻轻地晃了晃,汀汀卫仿佛有一股潜流在她的思绪里飘动。

他的眼中冒出晶亮的星,直视她,她并不签开目先。

“这样多好,仰起脸,别再看那些黑影了里重要的是今天,有了今天,才会有值得向往的明天。”低沉而令人心颇的男子嗓音在芎儿耳边回绕,芎儿觉得有一股力量把她从泥潭中拔出来了,浑身有一种令人晕眩的轻松感。

他们走到清冷而洁净的马路上,芎儿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云没散,一叠一叠宛如银白的莲花瓣。云层稀薄处,露出一隙深蓝的天空,那是夜打开了一廊窗!”,从那里可以看见云外恢弘的宇宙。

芎儿摄手摄脚地走进自己的亭子间,没开灯,把滚烫的脸伏在被子里,让剧跳的心平静些、平静些……

今天,她仿佛在一座千回百转的暗幽幽的山洞里摸索了好长好长的路,豁然开朗地看到了透明的蓝天、碧绿的草地。

片刻,她翻身坐到小小的写字桌边上,拉亮了十二瓦的小日光灯,她抽出两张信纸,拧开了钢笔帽。

应该怎么称呼呢全xx公司,对,他们曾留过姓名。芎儿把手伸进衣兜,马上触电似地跳了起来,她想起小侄子手中的纸鸟儿。

芎儿慌手慌脚地奔上楼梯,在哥嫂房门前站住了,她有些犹豫,这么晚了,哥哥嫂嫂一定睡着了呀。

芎儿抽缩了一下鼻子,她突然很想象小时候那样勾住哥哥的脖颈。

门开了,哥哥棉衣扣都没扣上,一把拉她进屋,就问:“怎么样了姓骆的说什么呀?”

芎儿害羞地扭了扭身子,“没说什么,乱七八糟地瞎谈一气。”

“你?你怎么搞的,”哥哥又发急了,刚从被窝里爬出来的嫂嫂操了把哥哥的背脊,慎他:“笨蛋,他们说什么话能告诉你吗!”嫂嫂说完颇有深意地膘了芎儿一眼,嘿嘿地笑起来。芍儿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哥哥好半天才明白过来,没好气地说:“就喜欢和我打哑谜!间题解决,睡觉睡觉!”

芎儿急忙拉住嫂嫂说:“嫂,你看见我替囡囡拆的纸鸟吗?”

“纸鸟?他一直在玩的。”

“快给我,那纸我有用的。”

“这一时到哪儿去找呢?”嫂嫂嘀咕着到儿子放玩具的草包里翻了起来。芎儿也床底下看看,废纸篓里翻翻。没有。

“找不到了,明天间囡囡吧。”

“可我……”芎儿今晚不把那封信写好寄出,她的神经无论如何不会安宁的。

芎儿又到熟睡了的小侄子枕边摸摸,衣兜里掏掏,还是没有。嫂嫂把儿子的手臂塞进被窝,忽然叫着:“芎儿,在这里呢!”

一只纸拆的小白鸽,被小侄子紧紧地贴在胸口上呢!儿忍不住在小侄子红通通的脸蛋上了顺了一口。

“暖暖,别把他弄醒了。”嫂嫂轻轻拧了下芎儿的手臂。

“哥,嫂,打扰了,对不起。”

芎儿极其详细地给汀汀公司来外调的两位同志写了封信,叙述了多少年前的那个夜晚,汀汀来找自己,她的失常的神情和言语,芎儿很认真地谈了自己的看法:她觉得汀汀的举动说明汀汀是不同意某些人对方校长的野蛮殴打的。她很仔细地提到了那位老保姆,只有她可以证明汀汀的行为,希望他们能找到她……

芎儿端端正正地开好信封,贴上邮票,连夜把它丢进了弄堂口的邮筒里。

明天,他们就会收到这封信的。芎儿平静地想。

夜很深,芎儿睡意全无,兴趣盎然地用两张白纸折小鸟,她要拆一个漂亮的小白鸽和一个神气的大老鹰,明天一早就送给小侄子,她喜欢听小侄子天真无邪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