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月X日 星期一 多云

爸爸走了,我们家就真正成了“女儿国”了。小姑妈有许多男朋友,可是她从来不把他们带到我们家来,小姑妈说在亭子间接待客人,会被人笑话的。我也从来不让男生到我们家来,因为龙龙到周小英家去看彩色电视,班上好多同学都说他们是“轧朋友”。

晓岱叔叔是到我们家来的唯一的男客人。我真盼望他每天晚上都来作客,因为他一来,妈妈很高兴,阿娘也没有不高兴,那么,我就是非常非常地高兴了。

我和晓岱叔叔是老相识了,那时候,妈妈带我住在旧金山大舅舅家里。表哥表姐要上学,就让莱莱陪我玩。莱莱是一条有很长的白毛的小狗。有一天,莱莱不肯吃我替它留着的牛奶,我就打了它一下,它跑了,窜出房间,跑下楼梯。我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向它道歉,它不肯原谅我,还是跑,一直跑到底楼,楼梯边上有一扇小门半开着,莱莱就闯进去了。我也跟着走进去,这间房间很小,到处都是书,窗台上、沙发上、地毯上、**……书堆得很高,把窗!”都遮了一半,所以光线很暗。莱莱在书堆中间乱跑乱叫,我真伯它把书弄坏了。突然,从**的书堆中间冒出一个人来,大声吼:“Who !s here?”吓得我捂住眼睛叫:“妈呀——”

“噢,是蔚蔚呀。”

我把手从眼睛上移开,看见一张很年轻的中国人的脸,黑黑瘦瘦的,眼睛亮亮的。“我不认识你。”我说,并且一点也不害伯了。

“我认识你,你是跟着你妈妈一块儿来探亲的,是吗?”他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听了让人觉得很快活,“我呢,叫晓岱,也是从中国来的,来这儿读书的,现在你也认识我了,很好。他说着从**跳了下来,哟,个儿真高呀。

“晓岱哥哥,你帮我管管莱莱好吗了”我觉得他和表哥差不多大,就叫他哥哥,让哥哥帮忙是用不着客气的。

他很轻松地在书堆中间抱起了莱莱,对我说:“你不能强迫莱莱吃东西,谁都不宁愿受人家的强迫的,对吗了”

我从他手中接过莱莱,并且谢谢他。

后来,表姐告诉我,这个晓岱是自费到美国来读书的,除了读书,他每天还要到餐馆打临工挣钱养活自己,他住在大舅家的储藏室里,大舅只收他很少的房租。

妈妈骂我没礼貌,怎么能叫人家哥哥?应该称叔叔,于是我就叫他晓岱叔叔了。

平常晓岱叔叔非常忙,我总是好几天见不着他的人影,表姐说他的大部分时间是在图书馆里度过的。不过只要他在家,我和莱莱就会钻到他的小房间里去玩,他从来不讨厌我。

快到夏天的时候,晓岱叔叔来向大舅舅告别,他说他毕业了,要离开旧金山去旅行。我以为我是见不着他了,心里有点难过,可是他和我道别的时候却说:“咱们回国再见!”

我和妈妈回国以后,我常常念叨晓岱叔叔,等着他来看我。小姑妈说我是白痴,她说,自费出国留学的人不可能再回国的。

可是晓岱叔叔终于来我们家了,他一点也不说谎,我实在太高兴了。

爸爸走了以后,我觉得心里常常会冒出许多犯愁的事,但是我不能讲给妈妈听,那样妈妈就会更吃不下饭、睡不好觉的。但是心里的愁闷不说给人家听实在是很难受的呀。现在好了,我可以说给晓岱叔叔听了。

我把我的日记本给晓岱叔叔看了。

——蔚蔚日记

“蔚蔚——”

邵心如一家正在吃晚饭,弄堂里突然扬起热情而快活的呼唤,接着,门铃也响起来了,不是单调的“滴——滴——”响,而是短促而轻松,按着一定的节奏,“滴滴滴、滴滴、滴——”连续不断,别致而有音乐的魅力。

“是晓岱叔叔!”蔚蔚高兴地摔下碗跳了起来,跑下楼去开门。

邵心如愣了一下,她马上感觉到婆婆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了,缓缓地扫动着,又企图钻进皮肤、钻进骨髓里去。

“昨天,你不是刚上他家去过!”婆婆问。

“哦——也许,他是来找蔚蔚的……”邵心如竭力显得很平静,她想,一定是那个陈兄要他来传什么话的。

“烦死人了!”幼君咕浓了一句。她是难得在家里吃晚饭的,昨天刚和男朋友吹了,心境特别不好,见谁都烦。她把吃剩的小半碗饭往母亲碗里一倒,嘟着嘴走出厨房,刚好和蔚蔚拽着衣袖上楼来的客人碰上。

“小姑妈,这就是晓岱叔叔呀。”蔚蔚象示宝似地喊。

“嗯……,幼君没抬眼皮,点了点下颊,闪身进了亭子间,她懒得招呼人。

“妈——晓岱叔叔来了叉给我带画报来了!”

邵心如看见晓岱胳肢窝夹着一大叠画报,她觉得自己的脸一定涨得很红,她慌忙说:“你怎么又把画报送来了了蔚蔚要考高中了,我怕她分心呀。昨天不是说好不给她看了,”她紧张地盯着晓岱。

晓岱歪歪脑袋、眨眨眼睛,笑了:“哦哦哦,我左思右想不妥当,扣压蔚蔚的东西,蔚蔚可要骂死我了,所以我还是送来了。”晓岱真机灵!

婆婆脸上立刻绽开了笑容,亲热地招呼着:“吃过晚饭了吧?蔚蔚,带晓岱叔叔到楼上坐呀,泡茶,我有上等的碧螺春。”

邵心如一颗心总算归落原处。她知道,一般说来,婆婆对晓岱是没有什么反感的。第一,晓岱比邵心如年轻许多,没有谈恋爱之嫌疑。第二,晓岱是从邵心如父母哥嫂那儿来的呀,婆婆近年来是越来越关心久居国外的亲家的情况了。

邵心如端了茶杯上楼,蔚蔚向她宣布:“妈妈,晓岱叔叔今天是我的客人,你到阿娘房里去坐会嘛。”

邵心如只得到厨房帮着婆婆一起收拾碗筷。婆婆兴致倒蛮好,张罗着翻出春节剩下的糯米粉,要包黑洋酥的汤团款待晓岱。婆媳俩着实忙了一番,包出的汤团一只只都象两分硬币那般大,皮很薄,隐隐透出黑色的馅来,令人嘴馋。婆姿舀了一大汤碗,让邵心如端上楼去。

邵心如进得房门,看见蔚蔚坐在晓岱对面,毕恭毕敬地听晓岱说话。

晓岱说:“……蔚蔚你很聪敏,有那么一点儿文学天才,日记写得很有感情。我提一个意见好不好?我发现你在日记里不高兴的事写得多,高兴的事写得少,为什么呢?”

“因为不高兴的时候最想着写日记了,高兴的时候只顾着高兴,把什么都忘了。”蔚蔚不好意思地回答。

“不行不行,以后不高兴的事要写,高兴的也要写,这样才能写出一个完完整整的蔚蔚来。”晓岱抬头看见了邵心如,把手中的本儿挥了挥:“心如姐,你女儿还真不简单呢……”

“不给妈妈看,不给妈妈看!”蔚蔚从晓岱手中抢过了日记本。

“对妈妈还保密?”

“我不要看。”邵心如笑着说,“快来吃汤团吧。”

晓岱象孩子似地跟蔚蔚抢着吃,不一会就把满碗汤团扫得一干二净,邵心如怀疑他是不是没吃晚饭。

“我该回家了。”晓岱抹一下嘴,站起身。

“这就走!”邵心如觉得有点遗憾,但也很轻松,和蔚蔚一起送他到大门口。

“走好走好,常来玩呀,蔚蔚整天念叨你。”婆婆从厨房间赶出来送客了,晓岱来找蔚蔚,她很满意。

“哎呀,你们家门口的15路站挪地方了,刚才下车,害我好一顿找。心如姐,你路熟,送我一段吧。”晓岱刚走了两步,又回转身说。

邵心如想应又不敢应,倒是婆婆大方,“阿如,你陪晓岱到车站嘛。”

邵心如走在晓岱身边,她感觉到一股灼人的男子的气息,在这股气息的包围中,她觉得自己的疲乏一点一点地消散了。她的心忽然紧张地收缩起来,她不知道晓岱会说些什么。

气心如姐,你对陈兄印象如何?”晓岱笑嘻嘻地间。

“几乎没有什么印象……”她说的是真话。

“你呀,目中无人!可人家对你印象极佳呢!”

“是吗了”她毕竟是个女人,希望能给异性留下好的印象,所以稍有点兴奋。

“他想继续和你交往,约个时间,好吗?”

“这……”她想起女儿脸上的泪痕,想起婆婆的眼神,心寒意竭了,“晓岱,我想,不用了……瞒上瞒下,在家里我象做贼似的……”

“心如姐,这么富有诗意的好事被你描绘成象做贼一般,你的想象力也太丰富了!”晓岱说。

邵心如不由得抿嘴笑了笑,晓岱说话怪有意思,跟他在一起一定是愁少喜多的。不知不觉中,她忘记了他与她之间年龄的差距、男女的界线,她只觉得他是她可信赖的朋友,禁不住要向他诉说心里话:“我良心上过意不去,好象尧禹他在盯住我……”

“这是你自己为自己设下的心理障碍。我知道,尧禹大哥很爱你,他若在天有灵,一定会支持你去开始新的生活的。你才四十多点,难道他会忍心让你那么静静地老去吗:”

邵心如觉得浑身象被点着的千柴般烘地热起来,嗓子眼被一团暖暖的酸酸的东西堵住了,她的一切犹疑、愧疚、担忧都被一股巨大的**熔化了,她知道,这股**来自身边这位个儿高高的、眼睛亮亮的、热情活泼的小伙子。

她常常品滋品味地回想她和他的第一次见面。那是在旧金山哥嫂的家里。那天晚上,邵心如和哥哥吵翻了,由于她拒绝嫁给哥哥的一位身为董事长的朋友,由于她拒绝把蔚蔚过继给那对老华侨夫妇……她淌着泪从哥嫂房中奔出来,奔到有着绒毯般的草坪的花园里,她倚着一棵开满白花的!”玉兰树,悲切地对冥冥之中的尧禹诉说自己的苦恼。她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声,转回头,看见了他。他只穿着白色的平脚短裤和胸前印着“华东师大”字样的汗背心(美国人称作T恤衫),**着的宽宽的肩和顽长的腿在月光下泛着金铜般的色泽,看不清脸,只觉得他的眼很亮。

“哈,你就是蔚蔚的妈妈吧?”他先开口了,声音很动人,很亲热。

“你是……晓岱……”她常听女儿说起这个哥哥家的房客,中国的自费留学生。

“不错,蔚蔚很有描绘能力,她对我说她的妈妈是天下第一的。”他笑呵呵地说,并无讥讽之意,边说边把双臂来回甩动着。

邵心如脸发烧,她猜想他一定是听见她和哥哥的争吵了,而且还看见自己独自在哭。

“你们什么时候回国呢?”他突然间。

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间题,慑儒着说:“我……我在国内已没有亲人了,我丈夫死了……”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向这位素昧平生的小伙子说这些?可她还是说了,边说边淌眼泪。

“其实,并不是非同血缘同家族的人就一定非亲。譬如,我们,异国相逢,谈得很投机,互相很理解,是吗?”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快活的光点,使她的心境渐渐地平静而安定了。

“回国后,我们可是老朋友了。”他说。

“你还要回国吗?"她奇怪地间。

他呵呵地笑了,象小孩子一般地天真。“我不回国上哪儿去呀7”说着,他开始来回地扭动足尖,“我要开始跑步了,每天一小时,否则,四肢肌肉要萎缩的。”他向她摆了摆手,沿草坪边缘跑起来,他的腿很长,姿态很健美。她看呆了,当他跑了一圈经过她身边时,没收住脚步,只是大声说:“你的蔚蔚很可爱——”他又跑远了,留给她的是令人向往的新奇和渴望舒展麻木已久的身躯的活力。

谁也猜不透邵心如怎么会突然下决心回国的,她的父母、她的哥嫂、包括她自己。

邵心如暗暗承认,回国半年后,当晓岱突然出现在她家门口的时候,她和蔚蔚同样地欣喜若狂呀!

他们真的成了老朋友了。有一次,她也是这么送他到车站,他对她说:气心如姐,我说句实话,你别见怪呀。”

“说呀!”她含笑侧耳倾听,她喜欢听他常常讲些别人想不到的话。

“我观察了许久,你老爱穿浅灰色的衣服,你的脸色不好,显得灰白,你说话的语调、你眼中的神色,甚至于你的笑,似乎都笼上了淡淡的灰色,我怀疑,你是不是生活得很苦闷?”

“啊?!”邵心如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他的亮眼睛一直看到了她的内心深处。

“你还很年轻,甚至可以说很漂亮,在你的生活中应该加进去新鲜的强烈的色彩,红色,至少也要有黄橙色和紫罗兰!”晓岱狠狠地挥了一下手腕,好象一个大画家正在向他的画布上横上去一大堆色彩。

邵心如为他别致的比喻抿嘴笑了。“生活的色彩是能随便加上去的吗!”她满感兴趣地间。

“每个人都是自己生活的画家,就看你喜欢什么颜色。我觉得,你应该重新找个合心的人,重新组建新的家庭里”晓岱庄重地宣布。

“你疯了!”她慎怪地把手指按在唇上,“轻点!”

“小说中常有这样的话,什么男人的生活中少不了女人。其实女人的生活中也少不了男人。一个正派的、能干的男子汉,就是一个女人生活中的高光点。”晓岱很自信地昂了昂头。

邵心如叹了口气,她想起尧禹,尧禹真是她前半生绚烂生活的高光点,谁能够代替他?倘若晓岱年长十岁的话……她赶紧吁了口气,把思绪掐断,胡思乱想!

心如姐,我有一个朋友,好人,有才千,离婚五年,如今仍单身,我介绍你们认识一下,好吗:”晓岱突然问。

“什么?不不不……”邵心如一时心慌意乱。

气心如姐,我们是老朋友了,我说过,并非同血缘同家族的人才亲,我总是帮你的呀!”晓岱的话中使她感到了一种亲人之间才有的亲密感,她觉得,她不能拒绝晓岱的……

邵心如感觉到了晓岱已经不知不觉地走进了她的生活,就象一股清新的带着阳光的煦风钻到一间昏暗的房间里来了。

“如姐,你已经沉默思虑了老半天了,想好了没有?”晓岱操了她一把,邵心如从绵绵的回忆中惊醒过来,她以为晓岱窥视了她的内心,不由地飞红了脸,幸亏弄堂口的柳树挡住了街灯光。

“我已经代你跟陈兄约了下一次见面的时间地点,星期天晚上七点正,衡山路肇家滨路口……”

“不不,不要星期天,星期天我要陪蔚蔚看日本电视剧《血疑》的……昭卜心如连忙说。

“那好,还是星期六晚上,七点正呀,陈兄是老实人,你可别再迟到了。”晓岱满意地笑了,与邵心如握了握手,“以后约会,你们自己订时间,别老让我当传笺的红娘哟里”他说着呵呵大笑起来。

邵心如送走晓岱,心神不宁地转回弄堂,遇上了耐不住闷气而出门散步的幼君。

“嫂子,这个晓岱……”幼君望着马路上晓岱的背影咕浓着。

“你……什么时候出来的?”邵心如怀疑小姑跟在自己身后。幼君不高兴地嘟起嘴:“你们说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见。”“听见也没啥,晓岱挺喜欢蔚蔚……”邵心如支吾着。

“这个晓岱……蛮有意思,挺帅!”幼君眯起了眼睛,顺手折下一根柳条,把上面已经变成浅绿色的芽苞一颗一颗地剥下来,然后一松手,洒在周围的月光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