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心如走进弄堂,没有朝自家屋子的窗口看,也没有收缓脚步,她已经豁出去了。她估计婆婆一定会等着她回家的,要骂要打,都由着婆婆,只是自己的生活要由着自己了。
她踏上楼梯,觉得有一种异样的寂静围上来。
“蔚蔚!”她叫。
蔚蔚是从亭子间走出来的。“妈妈,你巳经回来了金刚才,刚才,阿娘吵着要跳楼,又要撞墙,我和小姑妈硬拉着她躺下了。”
邵心如一个愣征,急忙朝亭子间走去。
“嫂子,你别进去,姆妈是瞎胡闹,她哪里真舍得去死呢。”幼君挡在门口说,“你进去了,她准得又寻着你闹。”
“我要进去,我哪能不去看看她呢!”邵心如轻轻拨开小姑,“你放心,她闹,我不跟她闹,我跟她剖解剖解情理。”
亭子间里只点着十六瓦的小日光灯,婆婆躺在**,盖着被子,只有纸一样薄薄的一层,她的眼和嘴都紧紧地闭着,形成三角形的三只瘪洞,而鼻子却可怕地隆起,显得尖削。
“姆妈,你为什么要想不开呢了姆妈Z”邵心如坐在婆婆身边,轻轻地叫唤。
婆婆不作声,过一会,有一颗混浊的泪从她的眼皮下渗出来,很沉重地掉在枕头上。
“姆妈,我们俩还是都把心里话说说透吧,姆妈,寻死觅活的,太伤身子呀!”
“是你!就是你!你逼我、望我早死呀!”婆婆开腔了,依然闭着眼。
“姆妈,这话我可担当不起,我哪能望你早死呢?这世上,我只有这几个亲人了!”
婆婆喇地睁开眼,她耳朵一点都不背,她听出媳妇的话音不象往常那样胆怯而模糊,虽然还是很温顺、柔和,可是非常镇定而清晰了。这变化使她有些吃惊,所以她用很严厉的口吻说:“你到弄堂里去听听,满城风雨呀:都指着我的背脊说我的媳妇如何如何不规矩,你叫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放?”
“姆妈,”邵心如气得浑身发抖,“你的媳妇千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我人正不伯影子歪,姆妈,明天我陪你到弄堂里,找那些点戮你背脊的人说个明白。”
婆婆喘息了半天,又闭上了眼,冷冷地间:“这么说,你是真要带个男人到这屋里来了?”
“姆妈,我想跟你商量商量……”
“有什么好商量的,你就是望我早死呀?”
“姆妈,你别冤人哪!”
“你让我天天看着你和那个男人进进出出,你叫我怎么不时时想起我的尧禹川你可以忘记尧禹,我哪能忘得脱!”婆婆说着嚎陶大哭起来,边哭边用手擂着床叫着:“尧禹呀扩我的儿呀,你为什么走的那么早呀了让我跟了你一起去吧……”
持在厨房里的幼君和蔚蔚都跑进来了,蔚蔚不明白怎么回事,看见阿娘哭爸爸,也伤心地哭起来。幼君气恼地说:“哭哭哭,再哭哥哥也听不到了!姆妈,你看看你成啥样子,简直象古戏里刘兰芝的婆婆。
“你这死丫头,我不都是为了你?”
“谁要你管我啦?谁要你管我啦?”幼君急得直垛脚,她为母亲的自私而无地自容。
“死丫头无良心,尧禹呀,你不该揽下姆妈受这份气呀……”
邵心如似万箭穿心!她实在不理解婆婆,说她封建她可是十二万分地开通,竟会逼媳妇嫁到外国去!说她开通她又十二万分地守旧,媳妇要改嫁,她就以死相威吓!人格和感倩遭到无情的蹂瞒,邵心如反倒坚强起来了,她竟然一滴泪都不流,她咬着牙咽下怒气,痛苦地对婆婆叫了声:“姆妈——你以为,要忘掉一个人是那么轻而易举的吗?你以为,感情就是那么不值钱吗?你错了,完完全全地错了!”
邵心如绝望地离开了婆婆,回到自己房中,她痴呆呆地对着尧禹的照片,站了许久许久。尧禹的眼睛象两涨明静的湖水,那里,是她的小舟得以憩息的港湾,她想躺下了,靠在尧禹的胸脯上,头枕着他的肩,真舒服,什么也不用想了……
“妈妈,妈妈!”蔚蔚用力推着她的肩膀。
她睁开眼,看见蔚蔚身旁站着晓岱,象是从地里突然钻出来的!
“呵——你?你怎么会来的?”她忽然觉得绷紧的全部神经一下子瘫了下来。
“我来得太晚了,是不是?没办法,论文正在冲刺阶段。”晓岱对着蔚蔚挤了挤眼睛。
“其实,你很忙,写了回信就够了,实在是……”她软软地坐到沙发上,用手撑住了脑袋,“我很好,我觉得对自己很有信心。”她心里却在说:“你来了,太好了,我一直在盼着你来的呀!”
“我头一次看见妈妈这么理直气壮地跟阿娘讲话,早知道妈妈这么能干,我也不会向晓岱叔叔讨救兵了。”蔚蔚自己泄密了,吐了下舌头。
“这么说,我不应该来的了。”晓岱笑了。
“不不不,你太坏了,还说是我们的老朋友呢,只想你的论文,早把我们忘了!”蔚蔚扑上去勾住了晓岱的胳膊,几乎把她全身的重量都吊在那只胳膊上了。
“蔚蔚,让晓岱叔叔坐下。倒茶、拿糖……”邵心如其实和女儿一样地兴奋。她在晓岱对面坐下,看着晓岱的眼睛,那里面充满了希望、勇气、不屈不挠的进取心,她需要这些东西,她需要晓岱,晓岱是她在艰难地挣脱自己心灵雾障过程中的一把桨、一张帆、一道扶栏、一根撑杆。
楼梯上忽然人声喧哗:
“姆妈,你别上去—”幼君惊慌的呼叫。
“放开我,让我去找他算账!”
“姆妈,求求你,别闹得太丢人……”
“放开我,你这死丫头……”
房门砰地被撞开,婆婆跌跌撞撞地走进来。
“姆妈,你怎么了?”邵心如慌忙迎上去。
“伯母”晓岱很有礼貌地站起来。
婆婆推开拖住她的幼君,径直走到晓岱面前,“晓岱,我求你了,别再来找阿如,别再来我们家捣乱了……”
“阿娘,晓岱叔叔是我的客人。”蔚蔚大声宣布,还要说什么,被晓岱制止了。
“伯母,坐下,有话慢慢说。”晓岱彬彬有礼。
“我命苦,年轻轻守寡,儿子又早丧……”
“伯母,你福气挺好,媳妇女儿都很孝顺。”
“可你为什么要挑唆阿如拆散这个家呢?我这把老骨头往哪丢呀!”婆婆说着又抹起眼泪来。
“姆妈,我怎么会拆散这个家了我会侍奉你一辈子的呀!”召卜心如心酸地说。
“可你叫我和另外一个陌生男人住在一幢屋里,天天触我神经,天天叫我想起尧禹,我怎么受得了了你是存心要逼死我吧!”
“姆妈,你简直蛮横不讲理!”幼君一急就跺脚。
“伯母,你的意思呢?是不是让心如姐和你一样守一辈子寡?你是疼她的,你真忍心吗?”
“谁不让她嫁人啦?她要嫁,就嫁得远一点!”
“那么,是你想拆散这个家了,伯母工”晓岱心平气和地反间。
婆婆一下子语塞了,片刻,脸涨得通红,吭咏吭咏咳着,伸出瘦嶙嶙的手指着房门:“你走,我们家待不起你这样的贵客,你走……”又吭味味地咳起来。
“姆妈,你疯啦了”幼君面孔煞白地制止母亲。
“偏不走,偏不走!”蔚蔚一步跳到晓岱面前。
晓岱站起来了,“伯母,你早些休息吧,我是该回去了。”
“你别在意呀——”幼君拦住他,蔚蔚捉住了他的衣襟。
“蔚蔚,”邵心如轻轻扳开女儿的手,她此刻真盼晓岱快走,晓岱是千大事情的,他犯不着为了她来受婆婆的缝暇气!
“蔚蔚,再见。”
“晓岱叔叔以后还会来的。”
“真的吗?”蔚蔚恳求地看着晓岱。
“当然!”晓岱爽快地回答,拍拍蔚蔚的脑袋。
“我送送你……”邵心如迟疑地说。
“不,不用了。”晓岱轻快地踏下了楼梯。蹋蹋蹋蹋,脚步声远去了……
忽然,幼君跳了起来,冲下楼梯。
“幼君——你……?”邵心如叫她。
“我……替你送送晓岱”幼君的吉音随身影一起消失了。
“这个贱丫头”婆婆气味味地骂着,实在吃不消了,膝盖一软,瘫在地上。邵心如冲上去抱住了她。“姆妈,回房去,躺着……”
蔚蔚去睡觉了。邵心如守在婆婆身边,此刻的婆婆无声无息地躺着,瘦小得如一颗桃子核,无力而且可怜。
窗外,是月光、树影,风声、虫鸣……”
“嫂子!”
邵心如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伏在桌子上睡着了,睡得很沉很死。是小姑把自己摇醒的。小姑的脸贴在自己额上,很烫。
“嘘,别吵醒姆妈,我们上厨房里去讲话。”
“嫂子……”幼君与邵心如隔桌相对。幼君打量着嫂子削瘦的脸、墨黑的眼圈,内疚地说:“嫂子,这几天你可是活受罪了,都怪姆妈……”
“不不,怪我,只怪我自己……”
“嫂子,你不要自践自踏了,你有什么错。都怪姆妈太自私,”幼君咽了下口水,吃力地说;“姆妈是太卑鄙了,她是想让你走了,房间让给我……嫂子,这可是她自己在瞎想,我可一点没有这种打算的呀!”
“幼君,做母亲的疼女儿,我懂。”
对她嚼舌根,说什么:尧禹娘,你真作孽,在媳妇屋檐下吃口饭,这饭不好咽呀!你看刺人不刺人了姆妈常跟我叹苦经,以前哥哥在,她是吃儿子的饭;哥哥没了,她吃媳妇的饭,已经不好过了;倘若你嫁了人,她就是个外人了,她觉得没有颜面过下去了。所以才……”
“哦——”邵心如没想到原来婆婆也承受着偌大的精神重压,心中陡然涌起同病相怜的温情,她恨那些世俗的流言蜚语侵蚀了多少人的灵魂,她愈发觉得一定要挣脱那张无形的网,而且,要和婆婆一块儿……她急切地抓住幼君的手说:“幼君,幼君,去对姆妈说,她为什么要想得这么多?不管怎么样,我们是一家人了,永远不分开!就算我真的嫁人,我们还是一家人,她就是我的亲娘,你就是我的亲妹妹。我可以搬到亭子间住,把厢房一拦两,你住前,姆妈住后,我们还在一锅里吃饭……”
“嫂子——!你真心善卫嫂子,只要你能和姆妈相处得好,我就放心了。我终究是要……到别人家里去的呀!”
“幼君,找对象,千万慎重,只要人好,有没有房子都不要紧的。我们挤着住……”
“嫂子——”幼君想说什么,忽地飞红了脸,沉吟半晌,撒娇似地说:“嫂子,你也不关心我,不帮我找个合适的!”
“我……”邵心如有话难出口,小姑以前男朋友一连串,翻译、海员、华侨……一般大学毕业生她都看不上眼的,谁敢替她介绍呢?“我,我以后一定替你留意着。”
“为什么还要等以后?现在为什么不可以了”幼君嘟起了嘴。
“现在……我还没找到合适的……”邵心如觉得小姑今晚神态奇异。是啊,姑娘真大了,渴求爱情呀。她觉得很抱歉,心中暗暗决定,要赶快替幼君物色一个!
“嫂子,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提晓岱呢了!”幼君实在忍不住了。
“晓——岱——”召卜心如恍然大悟。呵,晓岱,是的,晓岱与幼君年龄相仿,晓岱还未结婚,晓岱人品没说的了!自己和晓岱交往,心里话对他诉说,困难事向他求助,她觉得多么自然,仿佛老天就这么安排好似的。可她怎么就没想到过晓岱也要结婚,晓岱也需要妻子的爱和家庭的温暖,晓岱早已到了结婚成家当爸爸的年龄了!她是自私吗?她觉得胸口不知哪块地方在隐隐地作痛。
“嫂子,晓岱他……不好吗?”幼君又间。
“不,晓岱他,好!”邵心如偷偷地吐了口气,双眼盯着幼君:“你,喜欢他!”其实,还用问吗?难道你自己不喜欢他吗?
“嗯……”幼君羞答答地点了点头,这种神态在她以前的恋爱史上是很少见的。
“幼君,你了解晓岱吗?”
“嗯,我间了他许多许多,问得他不耐烦了,说我象个包打听。”幼君吃吃地笑起来。
“我是说,你了解他的理想吗,”
“知道,专门从事历史学社会学的研究,写论文,写一部很复杂的书。”幼君象背书般地说。
“你明白,他虽然出国留学多年,虽然国外的亲戚还愿意资助他攻博士学位,可是他,立志要回到祖国,在这里生根……”
“嫂子!”幼君委屈地打断了她,“你真会用老眼光看人,你以为我又是看上他的国外亲戚和外汇吗了”
“幼君……”
“嫂子,我觉得,他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至少和我以前交的那些朋友不一样。他的房间乱糟糟,他的衣服也很普通,可是,我就觉得他身上有什么吸引了我……嫂子,我实在说不清嘛。”
邵心如完全懂得晓岱身上是什么吸引了幼君,因为他同样也吸引了她。
“嫂子,好嫂子,你帮我……给他露个口风,好吗了”幼君期待地望着她。
“好……”她垂下眼皮,轻轻地但是很肯定地回答。
幼君兴奋地在厨房里转了个华尔兹舞的大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