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上午是妮固有生以来最难熬的时光。她的眼睛不能往正前方平视,因为她讨厌遇到小么那娜愉的目光;她也不能抬头望望透明的蓝天,因为她害怕看见那两扇充满**力的彩窗。她的视力范围只限于自己脚尖以外二米左右的空间。时间长了,她觉得后颈酸麻,胸口闷得慌,她真想摔下缝纫摊跑回家,蒙在被子里猛哭一阵,她暗暗诅咒着明天,鬼才到这地方来呢!

她猛抬头,大阿婶晾出了满满两竹竿衣服,那是些什么衣服呀!那种散花的、抽象花的尼龙绦纶的布料,是妮回从未看到过的,那种长裙短衣的式样也是妮囡从未看到过的,妮圃的眼睛在那两竹竿衣服上慢慢地移动着,嘴里不由得“哟——啧啧”地发出低低的叹息。

“喂,看痴了,当心别让眼珠子落下来!”小么大声地说。

妮目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垂下眼帘。

“眼馋吗:也去找个国外有亲戚的丈夫!”小么长长地打了个嗯哨。

妮圈翻了他一个白眼。

小么却放下大剪刀,甩着手走过来了,“喂,别稀罕那几件,洋装,我能设计出比它们漂亮十倍的!咱俩配合,我裁你做,干不干?”

妮固看看他,他脸上竟然显露出很认真的神色。妮固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说:“我……不:”

小么很失望,想打惚哨,吹岔了气。

妮因的裁缝摊前终于来了第一位顾客,她就是康康的老婆。

康康的老婆真漂亮,她的乌黑的髻发衬着雪白的脸,她的鲜红的织锦缎驼毛袄卡着细柔的腰肢,她象珍珠玛瑙般地光彩鉴人里她站在妮固面前,令妮固不敢抬眼皮,不敢喘大气。

“喂,你是新来的小裁缝吗,”声音象糯米糖似的甜腻。

妮囡微微点了点下头。

“听大阿婶说你手艺不错,跟锦江饭店的一级裁缝师傅学了半年,是吗?”

乖乖,大阿婶竟为妮囡编造了如此光辉的历史,妮囡慌得不置可否地动了动脑袋。

“唉呀,你到底想不想做生意?”“你你你……做什么衣服呀:”妮固结结巴巴地间。

“嗒,替我把这条裤子的裤腿改改小,”康康老婆把一条细格子薄花呢的喇叭裤摊在妮固面前,“如今又时兴小裤腿了。”

“嗯。”妮囡小心翼翼地替她量了尺寸。

“你可要仔细着点,这料子是国外带来的,做坏了,赔都无法赔。”

“嗯”

“什么时候改好?”

“明……明天!”

“工资多少?”

“一块半。”

“哦哟——这么贵呀!不就改改裤腿吗?顶多一块钱了。”

“改裤腿也要全部拆开重裁重做的,否则穿着不服贴。”妮固说。

“一块钱,做唯!”象最后通牌。

我……不!”妮目断然不敢改动姐姐定下的价格。

“啧啧啧,你们这种人,本事阮啥啥,只知道在钱眼里打转,算了,我不改了!”康康老婆把裤子往胳肢窝下一夹,哼了一声,“要不是大阿婶横说你心好竖说你可怜,我哪会找你改裤子呀!”

“你……!”妮固又羞又气,嘴唇直哆嗦。

小么看不下去了,走过来,拦着康康老婆说:“同志,你人打扮得挺摩登,话说得可真不漂亮,你不钻钱眼转,就多付五角钱嘛,怎么就舍不得啦?”

“谁要你多管闲事!她是你什么人啦?要你急得这样!”

“这就叫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懂唯,”

“哼,hoodlum(流氓)bad girl(不正经的女子)!”康康者婆斜眼扫了妮因和小么一圈,扭头就走,高跟鞋在水泥地上敲出嗒嗒嗒的声音,象一滴滴冰水点在妮因心上。

小么追上几步,冲着她的背影喊。“穿几件洋装,葬几句洋屁,有什么了不起:Shame on you(不知羞耻)get outof here(快滚吧)上”

小么回转身,看见妮目在抹眼泪,他赶紧安慰她:“哭什么?眼泪太不值钱了!你看看,蛮好的大晴天,为啥要落雨点呢:我可没带伞呀:”他原本想挺温柔地说几句的,可是话一出口就变成这样了,他有点恼恨自己。

妮因倒被他引得破涕为笑了。

“你呀,堂堂正正地来做生意,为啥畏畏缩缩地抬不起头?人家看你这模样,谁还敢找你做衣服了精神点,自傲点,特别是对刚才那位少奶奶,她瞧不起我们,我还瞧不上她呢!”

妮固蛮有兴致地听着,她觉得他的话很入耳,渐渐在心理上解除了对他的警戒。

小么越说越来劲了:“我本来也没想到来做裁缝的,中学毕业,拚命补外语,想去考外语学院,可是人家说我读起外语来宁波口音太重,‘宁波外语’,没出息。后来,又找了个音乐学院的教师学着吊嗓子,吊了半年,仍旧象只公鸭叫,又作罢。最后才学了裁剪缝纫,学学倒蛮有劲,就干上了。人嘛,各有所长,各有各值得骄傲的地方,何必妄自菲薄呢了!”

妮因很诚心地点了点头,她觉得胸口气顺得多了。

“喂,你真的跟锦江一级裁缝学过了”

“没,没有的事哪!”妮固涨红了脸。

“嘻嘻,我还想讨教点先进技术呢!”小么挥挥手,又问,“你今天没做成什么生意吧!”

“没……”妮囡摸摸口袋里大阿婶塞的两元钱。

“不要着急,头天开张嘛。我收了不少活,让给你几件吧,咯嗒,都已裁好,你拿去做,做工归你的!”小么挺大方地把几块裁好的衣料揽在妮圆的缝纫机上。

妮因压根儿忘记了大阿婶的嘱咐,感激地接受了小么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