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枝冲回宿舍,洗了个凉水澡,然后打开旅行包,把衣服统统倒在**。穿什么衣服去参加老何的婚礼呢?她第一次为衣服发愁了,和晓彬谈恋爱这么些日子,她从来没注意过自己的装饰,今天,她突然醒悟到自己是个女人,“女为悦己者容”嘛!

磨蹭了半天,陶枝穿上件红白朝阳格的短袖衬衫和一条雪白的百褶裙。衬衫样子很老式,方方领,宽袖口,现在都时兴鸡心领、无袖口,裙子也过时了,现在流行的是喇叭裙和西装裙。不过,衣服大小很合身,陶枝穿上,象个六十年代的中学生。陶枝在小圆镜里看了看自己,很满意。

陶枝骑自行车的技术很不高明,遇上人只会哇哇叫,遇上红绿灯就慌忙跳下车。不过她今天顾不上危险了,时间很紧,已经快五点了,她伯晓彬提前离开家。

陶枝拚命踩着车,下中山路旱桥时,简直象飞下去似的。

前面十字路口,黄灯亮着,若被红灯拦住,起码耽搁五分钟,陶枝决定冲过去,她不捏闸,借着下桥的惯性直飞过去。

“喂——”警察岗亭的哨子响了,“停下——”

陶枝没意识到是叫她,依然骑着。警察追了上来,拦住她,周围立即围起一大圈人。

“对不起,我有急事。”

道声歉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抄下学生证的号码,还要扣车。陶枝急得要淌眼泪,“同志,我妈生病呀,快让我回去吧。”

警察不答应:“违反交通规则的人都说有急事的。”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同情陶枝了。“这个小姑娘看着蛮老实的,不会吹牛的。”

“妈的,别尽挑软的作规矩,也不看看人头。”

“就是嘛,撞着捣蛋鬼,老早就溜了……”

在群众的议论声中,警察让步了:“罚款,三元!”

陶枝掏出最后的一张五元钱,这是她留着想买一套《红楼梦》连环画的。

陶枝赶到杨晓彬家,杨晓彬的妈妈说,他刚刚出门。

陶枝懊丧得泪都盈在眶里了,心里直骂那个警察。

现在,她只好一个人摸到老何家去了。她摊开手掌,裕芳写下的地址一半已被汗水模糊了,似乎是……60弄21号……几室?看不清了,不过找到了“号”,不怕找不到“室”的。

陶枝赶到那条路上,从头寻到尾,没有60弄,只有21号,21号是一家绞练!

“同志,请问这条路上有没有新工房呀!”

“新工房?哦,100弄里,倒有两幢新工房的。

对对,一定是160弄了。

陶枝又往前骑,拐进160弄,弄底,果然有两幢苹果绿0新工房,21号。

“请问,同志,这儿有没有新结婚!”呀?

“这儿的房子大都分给新结婚!”住了。

“就是今晚举行婚礼的……”

“刚才是有几辆车停在门口的,一大帮人上楼去了,好象到了顶,六楼……”

“噢,谢谢”六楼!陶枝和晓彬以后的家也是在六楼的,陶枝心里酸甜苦辣各种滋味都有,今天,她一个人登六楼,只觉得四肢无力。

“啊哈,我们的女红学专家,为什么姗姗来迟呀!”老何开的门,乐呵呵地说,他今天满脸红光,头发光溜溜能滑倒苍蝇,“恕罪恕罪,没有恭候你,裕芳说你来,晓彬说你不来,我们当然听晓彬的罗。不过才开始,热菜还没上,快请进吧。”

陶枝跨进门,正对着杨晓彬的眼睛,他似乎很吃惊,又有点慌张。哼,杨晓彬的右边,坐着檀檀,打扮得比新娘还漂亮呢。陶枝真想扭头就走,她强忍住了。

“让座让座,给陶枝让个座。”老何叫着,大伙的眼光都落到植植身上。植植正在津津有味地嚼着什么,仿佛没听见。

坐在杨晓彬左边的同学站了起来,说:“陶枝,上这儿来坐。”

“不,我就坐这儿。”陶枝在裕芳边上挤着坐下了,脸上保持着平和的微笑。

裕芳站起来:“晓彬,我跟你换个位子,怎么能拆开你和陶枝呢?”

“裕芳,不用了,这样蛮好。”陶枝垂下眼皮。

檀檀虎视耽耽地盯着晓彬。

杨晓彬犹豫了一下,站了起来,与裕芳对换了位置。

“好,现在皆大欢喜了,来,咱们碰一杯。”老何举起酒杯。

陶枝觉得杨晓彬的手在桌布下轻轻地抚着她的膝盖,她想哭,赶紧低下脑袋。

“晓彬,陶枝迟到,你代罚一杯。

“不不,我自己喝。”陶枝抢过晓彬手中的酒,咕冬倒进嘴中二,身子呼地热起来。

“陶枝毕竞是女中豪杰呀。”老何兴奋起来,又给陶枝满斟了一杯,“来,这是我敬你的,陶枝,你是我们之间的佼佼者,干了这杯。”

“老何,别说奉承话,如果你和我挑战,我一定奉陪的。”陶枝又千了杯中酒。

“陶枝,如果我向你挑战呢了”檀檀把杯子举到陶枝面前,笑盈盈地间。

“檀檀,你凑什么热闹?”裕芳叫着。

“我来替陶枝饮这杯酒。”杨晓彬站了起来。

“这么说,陶枝是怯阵了?”檀檀问。

陶枝头有些晕,她瞥见檀檀不友好的目光,胸口涌起一团火,她推开晓彬的手,说:“岂有退却之理了我干!”又一口喝干了满满一杯酒。

三杯酒下肚,陶枝觉得胸口一拱一拱的很难受。她离常走到厨房边上的小卫生间里,用凉水搓着脸。

卫生间的门被撞开了,进来的是檀檀,地方很小,两个人几乎要挨着身子。

“你吐了?”檀檀问。

“没有。”陶枝狠命咽下一口唾沫。

“你终究坚持不到最后的。”檀檀笑了起来。

“多谢你关心。”陶枝擦干脸,想了想,猛抬头逼视着檀檀:“我不会装模作样,直说吧,希望你能尊重别人的人格,造谣,太卑鄙了。”

“我没有造谣,你可以去问他,他怎么告诉我的!”檀植得意地扬起眉毛。

陶枝的心在哆嗦,她强制自己:“你也应该尊重一下自己!”

“我尊重自己的感情,我爱他!我为我的爱而活着!”

“你不觉得羞耻吗?”

“这有什么羞耻?你不是说愿意应战的吗?你爱他,我也爱他,我们竞争吧!如果他爱你,我祝你们幸福,但是如果他不爱你呢!”植檀开始逼视着陶枝。

陶枝觉得胸口那股难受的东西已经涌到喉咙口了,浑身冒冷汗,四肢发软。她扶住门框,一字一句地回答:“谁不尊重自己的爱情,他就不值得我爱!”

“陶枝,你们在千什么?”裕芳敲着门问。

“没什么,陶枝有点不舒服。”檀檀若无其事地把门打开。

“陶枝……”裕芳担心地叫着。

“没什么,我们回席去。”陶枝勉强笑着。

酒席间,老何正在发表什么高论,他把酒杯举得高高的,一手搂住新娘的腰,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环顾大家:“谢谢,谢谢赏光呀……咱们这些人,能搞到这个地步并非容易。插队十年,三十多岁才进大学,拚死脑细胞读书,拿了张文凭,事业上,不能说无所建树了吧了好罗,往后,该过几年舒心日子了。人生嘛,哪能老是拚命呀。听说有人提出生活目标是求知求富求乐,我现在已过了第一步,该到求富求乐的时候了。”

“嘿嘿,每个月六张大团结,何富之有?看看人家做生意的,早就几十万元存着了。就是厂里的工人,奖金都比我们工资高,我看哪,我们也可以做做生意,开个联营一公司什么的……”

算了吧,四年大学苦熬出,我可舍不得把知识分子这块牌子丢了。不能太富就求乐,贫贱夫妻,自得其乐嘛。”老何抹了把血红的脸,我就盼明天抱个胖儿子呢!”

新娘子笑着阵了老何一口说。“大家吃菜呀,他酒喝多了,话也多,胡扯什么呀。

陶枝胃不舒服,人还是很清醒的,听着不顺耳的话,忍不住要反驳:“老何,依我看,求知求富求乐,首先得求,不求何来知、富、乐?求就是努力地追求,就是实实在在地干,不干能有知、富、乐吗:”

“干,得有可干的条件。象我们在局里当个小秘书,不善于拍马逢迎,又没有坚强的后台,象算盘珠似的被人拨一拨动一动,四年读的书用不了一只角,能千点什么呢?哪象晓彬,英雄有用武之地,报上常常亮大名,当然有干头罗!”

“听说晓彬有可能升任报社编委,到时候,可别忘了我们这群难兄难弟呀!”

“对对对,为晓彬的光辉前程干一杯!”

大伙起哄着,把酒杯擎到杨晓彬的面前。

陶枝不喜欢人家瞎吹捧,她担心晓彬会得意而忘形,忙叉说。“我觉得,条件是死的,人是活的,主要凭志气。世上什么都不可伯,顶怕胸无大志了……

“啧啧啧,陶枝的思想水平比政治指导员还高。”老何显然有点不痛快,“不过我可要忠告你一句,弦不能绷得太紧,气不能鼓得太足,你这么说说我不要紧,以后可不要把晓彬管得患上气(妻)管炎罗:嘿嘿,嘿嘿嘿嘿,幸亏晓彬有才干,换了我们这号人哪,谁敢找女秀才当老婆呀!”

老何怎么也变得话中有骨头了:陶枝不服气,欲加风资,被晓彬狠狠地扯了下胳膊。她看见裕芳拚命朝她使眼色,她看见檀檀嘴角含着不怀好意的笑,她象吞下颗霉花生米,一阵恶心,拱在胸口的东西抵不住了,一下子涌了出来……

(十一)

“你好吗?”

“很不好,陶枝……”

“怎么?”

“陶枝,快到我家里来一次!”

“可是……今天不是星期六……”

“你一定得来,今天,我心里难受得很……”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这里是办公室,又是分机,说话不方便。下班后,我在家里等你,你一定要来呀!”

“嗯。佃枝抵挡不住了。晓彬从来不用这种口吻说话的,他的声音已失去了他往日的稳重和自信,充满了软弱和绝望,象一个遭了大劫而整个精神被摧毁的人发出的哀鸣。若不是遇到真正的难处,他决不会这样的。“晓彬,我来,五点左右到你家,好吗:”

“陶枝,越快越好,我等你。”

范教授下个月要出国讲学,这几天,陶枝和郑达拚命地帮他抄资料。陶枝真不好意思向郑达开口说:今晚上,我有事……可是郑达从陶枝心神不宁的神态中猜出她的心事了。

“陶枝,你去吧。自行车要吗?错,给你钥匙。”

用不着说什么言语来表达感谢之情的,陶枝接过车钥匙,当她的手触到郑达的手指时,她轻轻地捏了一下。

这次,陶枝踩车踩得很稳,她想起了欲速则不达的成语。

陶枝赶到晓彬家,晓彬还没到家。

“伯母,这两天,晓彬遇到什么事了吗了”

“总那样,整天忙忙碌碌。”

“家里有什么难处吗!”

“没有呀。”

陶枝满腹疑惑地坐在晓彬的床沿上,随手翻着枕边的书,这是一本《李普曼传》。李普曼是美国最著名的记者,各国首脑都很想听他的见解,作为制定政策时的参考,不过他也有一件轰动的风流艳事:他把自己最要好,的朋友的妻子夺过来了……杨晓彬也许非常欣赏这个人吧了不知怎么,陶枝心里有些不快。

啊,书里还夹着张纸条呢!

“晓彬:你要的书替你借到了,随便你要看多久的时间,这本书也许对你会很有启发的。只是,别太熬夜了,当心身体!檀檀。”

陶枝觉得一阵眼花,心象被人捏了一下。但她马上就镇静下来了。檀檀讲过的,要来争夺晓彬的。真好笑,陶枝担心什么?那只是檀檀自作多情罢了。那天在老何家,自己吐得一塌糊涂,晓彬当那么多人的面替自己擦脸、倒茶,临走时,他连招呼都不跟檀檀打一下,只顾扶着自己,送自己回一家,一路上一直用手揽着自己的腰,自己靠在他的臂膀上,什么忧烦统统烟消云散了……

陶枝回想那晚的情景,心舒坦了许多。她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急回头,是晓彬回家了。

他胡子拉碴,双颊下陷,眼中的光彩都消失了!

“你?出什么事了?”陶枝冲到他面前,怜爱地看着他,要是他妈妈不在,她会勾住他脖颈的。

“妈,你出去一下,我有话要对陶枝说。”晓彬的情绪有点激动。

“晓彬,你安静一下,坐下,喝口水,慢慢说吧。”陶枝心里很紧张,但却宽他的心。

“他妈的,我被人耍了!”从来不说粗话的杨晓彬竟然也骂娘了。

“谁耍了你萝”

“今天,部领导找我谈话,调我去做夜班了!”杨晓彬重重地低下了头。

“哦——”陶枝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就这件事呀,看你气的墓做夜班编辑有什么不好?白天的时间可都是自己的了。”

“你懂什么?在报社,调做夜班简直象流放西伯利亚一般。哼,妒忌、报复,简直可以说是陷害!”杨晓彬又骂了起来。

“是谁妒忌你、报复你!”

“我要知道是谁,早与他拚了。完了,现在一切都完了。”他双手抱头往**一躺。

陶枝坐在床沿上,捏住他的手:“晓彬,这怎么会完了呢?什么都靠自己努力。到了夜班部门,工作比较单纯,采访任务少了,时间便于自己掌握,你就可以动笔写书了葱来,我帮你把以前收集的资料都理出来。任何事总是有所失也有所得的,化不利条件为有利条件嘛,晓彬,快鼓起劲来:拿出以前在学校里的那种魄力来。”陶枝满怀希望地撼着他的手。

一杨晓彬眼看着天花板,似乎没听见陶枝的话,他长叹一声:“唉——算了,写书、出版,谈何容易。没有关系,写了也是堆废纸。我手中没有版面了,一个默默无闻看校样的夜班编辑,谁来理你呢!”

“你也不能把一切都看得那么肮脏,这种关系学是存在的,可是我还是祖信意志与才千,是明珠,终究要放光彩的。

“你太天真了,我算是看透了工我要找总编辑告状去,把我进报社来发的通讯稿拿出来比比嘛,凭什么调我去做夜班!再不行,我找宣传部副部长去,部长儿子的文章我替他润色过……

“你这不也是搞起不正当的关系学;来了吗:既然你那样憎恨这种关系……”

“社会教会了我,人人都在搞关系,你不搞,就注定要吃亏!”

“你说这话,我都脸红。

“你怎么不站在我的地位为我的处境想想?

“我正是为你着想,你只有振作精神,努力写好那本书……”

“书、书,我总算明白了,你爱我,只是爱我写的书!”

“是的,我爱那本书,我爱写书人的勇气和志气,爱他的勤奋和刻苦,爱他的思索和见解,爱他的永远奋进的精神境界……”

“好了,别来这套激将法了,我不是小孩子。告诉你,我早就放弃写书的计划,我希望能当个李普曼式的名记者……”

“就是这本书给你的启发吗?,陶枝举起那本《李普受传》,她的手在抖,书中夹着的纸条飘落在地上。

杨晓彬吃了一惊。他抓起纸条,恼羞成怒地说。“你,怎么能随便翻我的书!”

陶枝心里一阵刺痛:“你,胆小鬼,在生活的挑战面前胆怯了,你想走一条轻巧的捷径,就象一个投机商!”

“我庸俗,我平乏,我配不上你堂堂研究生!”杨晓彬的自尊心逼他说出绝情的话,“你,请便吧!”他猛地拉开了门。

陶枝的心被刀割似的痛,她含着眼泪,默默地站着……

杨晓彬没有收回他的逐客令。

陶枝狠命一咬嘴唇,冲出了大门,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

……我怎么又和他吵架了?这已是第几次争吵了呢?每吵一次,感情上的裂痕就撕得更大……今后在一起生活,老是吵架怎么行呢?是不是我对他太严厉了?是不是自己真缺少女人的温柔了了唉里当一个研究生比当一个女人容易多了,当研究生只要刻苦勤奋,总会得到教授的赞赏,可是当女人,要揣摩男人的心,要抑制自己的个性,太困难了里也许,我永远当不好一个女人吧!

夜很深了,陶枝骑着自行车在阅寂无人的马路上无方向无目的地走着,神秘幽邃的夜空就象她的明天、她的将来……她的永远……

(十二)

“喂喂,请找杨晓彬。什么?他上夜班了……”呵,老天爷也在存心拆散陶枝和杨晓彬,让杨晓彬白天睡着、晚上醒着,让陶枝白天醒着、晚上睡着。他现在在家休息吗Y难道他能睡得着吗?

陶枝给杨晓彬家打传呼电话:“喂喂,请叫128弄9号,杨晓彬。他是上夜班的,白天在家。我姓陶,回电号码:528649.谢谢,请快一点。”

陶枝在传呼电话站徘徊,等杨晓彬回电。

有一个小伙子来打电话,背着身子,嘴几乎贴着话筒(一点不卫生)时而很含蓄地笑着,时而亲昵地嗅几句,占着话机不肯放了。真要命。倘若晓彬这时来回电怎么办?他一定没有耐心等的。

“同志,说话请简便些,这是公用电话。”

小伙子抱歉地笑着点点头:“……明天下午三点,在老地方碰头,暖,不见不散。是的是的,我不会忘记的。你得带件外套,身体要当心。什么?放心吧……”

单告别又告别了三分钟里陶枝急得七窍冒烟。

小伙子总算放下话筒,带着心满意足的笑离去了。陶枝看着那桔红的话机,希望它能叮铃铃地响起来。可是,它默默无声。

这时,又来了一位老大娘,她把一张纸条交给守话机的阿姨:“同志,麻烦你,请代我拨个电话给我的女儿,叫她晚上到娘家来一次。”

“阿奶,你想女儿了呀。”

“嘿嘿,买了一只鸡,叫她一块来吃。和公公婆婆一桌吃饭,吃不爽快的。”

“对对,这是她单位直线电话吧?我来替你拨。662183……喂,找陆梅英……你是陆梅英同志吗?你姆妈叫你下班回来一次……好好好,阿奶,你女儿要跟你说话。”

“暖暖,梅英呀,啊?啊?”老大娘耳朵有点聋,自己说话声哇啦啦的,却听不清对方讲什么,“啊”了大半天,把陶枝愁得要命。

梅英呀,算了算了,我一点也听不清。姆妈买了只鸡,晚上带宝宝一块来吃,啊?啊了姆妈等着,早点来呀;啊?啊?……。

老大娘总算放下了话筒。

电话铃猛然响了起来,陶枝扑上去,一把抓起话筒:“是晓杉吗了什么?哦——”她颓然地把话筒交给管电话的阿姨。

“……新村2号407室,姓董,董利娜,回电号码?523418,好,你等着。喂,姑娘,你在等回电吗:代我守一下电话机,我去叫人,很快就回来。”

陶枝一个人坐在电话间里,盯着那桔红的话机,它静静的,象一抹晚霞,陶枝希望它象火一般燃烧起来。

陶枝在电话亭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晓彬没有回电,下午上课的时间要到了,她只好侠侠不乐地回学校了。

范教授讲中国古典小说研究史……陶枝咬着钢笔杆,望着范教授花白的头发,心想:“他为什么不回电?是睡熟了还是不在家?”

郑达用手指戮她的后背,她吃了一惊,发现范教授瞪着曦看她。

“陶枝,请回答呀!”

陶枝茫然地看着范教授,她没有听见范教授间的间题。

范教授最恨思想不集中的学生,他难得地对陶枝发火了。

“你不想听课,就请出去:搞学间,不是捧个花冠玩耍,要全今全意扑进去,甚至栖牲个人的一切享乐,这是很清苦的事。你没有这个决心,就不要来读研究生。

陶枝咬着嘴唇,没让眼泪流出来。

下课铃一响,陶枝拎起书包跑出教室。

范教授很生气地叫道:“郑达,到我办公室来”

范教授一声不响地盯着郑达看了半天,看得郑达浑身冒刺。

“范教授,您有话吗!”郑达间。

“我间你,这几天陶枝为什么心事重重的了我看抄资料的笔迹都是你一个人的,她在千什么!”

郑达为难地低下头。

“我听有些教师反映,你们俩关系……很好,是吗?唔,”范教授意味深长地漂了他一眼,“小伙子,现在正是学知识的黄金时刻,切不可因儿女情而废辍学业呀!”

“范教授,不,不是的!”郑达发现范教授误会了,连忙解释:“我和陶枝关系很好,但是我们是好同学、好朋友……甚至象兄妹一样。陶枝……她有男朋友,也是我们学校毕业的,叫杨晓彬。”

“噢噢……”范教授点点头。

“最近,他们俩似乎闹僵了。”

“哦——!”范教授皱起了眉头,“这种事确实不好受。郑达,你比她年长,应该关心她,适当的时候帮助她,唔!”

“我懂了。”郑达在范教授眼中看到了信任。

陶枝从教室出来,一路奔回宿舍,一头钻进帐子里,哭了一气,又迷迷糊糊地合了一阵眼,醒来时,已经近黄昏了。她跳下床,胡乱用凉水将了把脸,就往资料室跑。

这些天为了杨晓彬,她已经许久没抄范教授的资料了,都推给了郑达。郑达毫无怨言,总是象哥哥似的爱护她、体贴她,她很感动,也有点觉得对不起他。

陶枝跑到资料室,没有看见郑达。资料室的老师说,郑达下午没进资料室。

他会上哪儿去了平时,郑达几乎没有任何社交活动,在陶技眼里,他和图书馆、资料室是熔为一体的。

陶枝无精打采地又转回宿舍,现在,她的心情是阴郁的,但已平静下来,象阴天的一潭死水。她什么也不想干,什么也不愿想,就这样一动不动地靠在**,象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房间里的光线越来越暗,夕阳的余晖从窗口射进来,在她脸上留下瞬息变幻的影子。

(十三)

叭!有人拧亮了日光灯。

陶枝睁开眼,是郑达。

郑达端着碗汤,拿着两个馒头:“你没吃晚饭吧丫我给你带了一份。饭总不能不吃的,你又不是林黛玉,嘿嘿。”郑达想开玩笑调节一下气氛,但是他不会,说得很拙劣,连他自己都笑不起来。

“你上哪儿去了!”陶枝间他。

郑达忧心仲忡地看了她一眼:“先吃饭吧!”

“你先说。”

“你和杨晓彬,究竟怎么样了?”郑达间。

“一辈子不理他!”陶枝赌气地说。

“真的……分手了?”

陶枝惊疑地看着郑达的脸,片刻,她的泪珠一颗一颗地滚下来。

郑达胸口痛得很厉害,姑娘是爱杨晓彬的,他懂。

下午,郑达去报社找杨晓彬了,听门卫说杨晓彬换了夜班,他又顶着大太阳赶到杨晓彬家里。杨晓彬正徽洋洋地靠在**看《李普曼传》。

“你?稀客!大忙人,无事不登三宝殿,是来做说客的吧?”杨晓彬的态度很生硬。

郑达一眼看见茶几上丢着一张传呼电话的单子,发话人:姓陶!

他看着杨晓彬虚肿的脸:“陶枝给你打电话了!”

“是的,可是我没有回电话。”

“为什么?”

“我已经给她写了一封信表明我的态度了。”

“什么?”

“我不想再继续这种马拉松似的恋爱了,我疲倦了,我跟不上她堂堂研究生的步伐……”

“讼晓彬,不要说气头话。今天,陶枝并不知道我来。你们相爱,同学们都很羡慕……爱一个人是不容易的,爱情是值得珍贵的,是吗!”

“杨晓彬把头埋在手掌里,肩膀痛苦地耸起。

“晓彬,你知道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你的爱使陶枝的生活充满了朝气……可是,最近她经常神志恍惚,学习很分心。本来,我是不该干涉你们之间的事的,可是,我和她是同学,她的学习在退步,我希望你能帮助她……”

“我哪有资格帮助她!”

“请不要意气用事,爱,是需要互相谅解的。”

可我在她面前,整天低三下四地挨训,我受不了!”

“陶枝的性格你最了解,冲动,急躁,可她却是深深地爱你的。”

“不,她更爱她的功名事业!也许,在人们看来,象陶枝这样的女性能爱上我,真是我莫大的荣幸了。我该对她感恩戴德,我该一切都技她的意志生活,是吗,不,我不想**情的奴仆,我下决心要摆脱她的束缚了。找研究生谈恋爱,这本身就是一大错误。我相信这样的话,女人肚子里墨水太多,便把温柔之情淹没了。我要找一个过日子的妻子,并不想请一个家庭教师!”

“晓彬,你竟然这样襄读你与陶枝之间的感情吗了难道,相爱了这么久,都是假的了你就忍心这样轻易地抛弃吗?”

“我也犹豫过,我以为我是离不开她的,谁知一旦下了决心,出乎意外地感到轻松文我解脱了。”

“陶枝对你是一片真心,她是为你好,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也许,方式上过于偏激了……可是,你这样绝情,给她的打击太沉重了,你会毁了她的!”

“不要说得那么玄乎,你们不是很讲究以事业为重的吗?你这样为她操心,看来你是很爱她了,如果你愿意,我是不会吃醋的。”

“你……”郑达控制不住了,浑身发抖地站起来,“想不到,你会这么低贱地出卖自己的爱情,你逃避生活的挑战,屈服世俗的进攻,我觉得,你根本不值得陶枝这样地爱你蕊“很好,我们把话都说清楚了,请吧!”

“你会后悔的!”郑达一步跨出门,象把一件垃圾丢在身后了。

可是……他不能把杨晓彬的那些话原封不动地告诉陶枝,那样太刺伤她的心了。怎么办Y郑达从来没有碰到这么使他为难而伤心的事。

“陶枝,别哭,你一向是坚强的……唉,真变成林黛玉了卫”

陶枝拭去了眼泪。

“陶枝,你还记得我们讨论过爱情的价值吗?我总觉得,你把爱情看得太重了,它简直超过了你对事业的追求,我很担心。”

“郑达,你不懂,因为你没有谈过恋爱。我觉得在生活的天平上,爱情与事业是互相代替不了的。”

郑达脸上的肌肉很艰难地抽搐了一下,“杨晓彬,真的值得你这样地爱吗?你说过,他现在变得很厉害……”

“你不懂得,爱一个人,是连他的缺点一起爱的。我相信,我能改变晓彬的生活态度,他会重新振作起来的。”

“由你去改变他!”

“由我对他的爱。”

“你太相信爱情的力量了。”

“你不懂!”陶枝固执地说。

郑达内心异常地痛苦,他说不出话了,只是优郁地望着陶技。他的心在哭泣。

(十四)

第二天傍晚,陶枝收到了杨晓彬的信。

毕业分配以后,他们不再惧伯闲话,因此,长久不用通信的形式谈心了。晓彬突然来信,让陶枝想起他们初恋时的甜蜜。

晓彬说些什么?道歉?保证?思念?

陶枝放下帐门,躺下,她喜欢舒舒坦坦地读晓彬的信。

“陶枝同志,”“同志”两字很刺目地凸出来,使陶枝的心猛“颤,坐起了身子:“陶枝同志,我觉得继续维持我们的关系,双方都很吃力……”陶枝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天花板摇晃得很厉害,身子和心灵被一块块地肢解了。

杨晓彬寄来的是一封绝交信:

—晓彬,晓彬,这真是你的笔迹吗?不不,陶枝简直不愿意相信。

陶枝的生活中不能没有晓彬。陶枝的每个思想都和晓彬连在一起的,陶枝在编织自己的未来的时候,每一段都是和晓彬连在一起的。陶枝心里没有任何一点东西对晓彬隐瞒,陶枝对晓彬说话就象对自己说话一样,因此陶枝在晓彬面前从来不选择词汇,想什么就说什么。陶枝太粗心了,晓彬是个男子汉呀,男子汉谁没有自尊心呢:陶枝此刻是十二万分的后悔,要是时间能后退,陶枝一定要用最温柔的语言对晓彬说话了。

晓彬,晓彬。陶枝要把心剖给你看,那里面的每点每滴爱都是真诚的。

胸枝发疯似的奔出校门,她要去见晓彬。

晓彬的妈妈看见头发散乱,眼睛红肿的陶枝,大吃一惊。

“陶枝,你!噢噢——晓彬现在正在睡觉呢,他上不惯夜班,临走前总要打一个吨,你在这儿等等,我去叫他。”杨晓彬的妈妈紧张地把陶枝堵在门廊里,自己进屋去了。片刻,她又转出来,很尴尬地说:“陶枝,晓彬他睡得很死,不到上夜班时-间叫醒他,他会动气的。”

“没关系,伯母,我去街上转一会再来。他若醒来,告诉他一声,我马上就来。”陶枝一心为自己的过错忏悔,她对他的爱太深了,她压根没有去想一想为什么杨晓彬的母亲如此惊慌失措。

陶枝转到静安寺买了些蛋糕和水果,准备让晓彬上夜班时解解馋提提神。时间还早孙她想让晓彬多睡一会,便在弄堂里来回地踱起步来。

这条弄堂她是多么熟悉,弄堂的每块水泥板上都有她和晓彬的脚印,弄堂的每块砖每片瓦都是晓彬和她的爱情的见证,她想起一首歌:“我们的爱情有多少金唯有那小路能知晓……”她记得第一次上他家,走到这弄堂口,她非让他看看自己身上有什么不整洁,生伯他父母不满意。每次从他家出来,在弄堂口骑街楼的阴影里,他总要趁机抱她一下,吻她,下……爱是多么温柔,呵,爱应该是温柔的:陶枝希望晓彬原谅她,以后她将给他百倍的温柔。

当她沉浸在回忆的享受中时,不知不觉又踱到了晓彬家门口。

“伯母,再见!”门吱呀一声开了,飘出甜腻耳熟的声音,陶枝本能地闪进对门人家的门洞。

她看见檀植从晓彬家出来了,一霎间,象有人捏住了她的气管,她几乎要窒息了。

檀檀的高跟鞋敲着水泥地发出秦、秦、紊的声音,一下一下地刺着陶枝的心。她突然醒悟了,晓彬的母亲为什么不让自己进屋?原来是檀檀在屋里呀!晓彬明明知道自己来了,却狠心地拒之于门外!

双肩和背脊很冷,她缩了缩头颈。她象林黛玉一般吃了一口大大的闭门羹!

可是陶枝绝对不是林黛玉,她不会象林黛玉那样只是独立花径,自怜自叹,她要当面去责间杨晓彬!不过千万得冷静,切不可再用斗气的话刺伤他的自尊心了,也许……只是核檀硬缠住了他呢?陶枝怎么也不相信杨晓彬会为了檀植而拒绝自己。

陶枝终于稳定了自己的情绪,她再一次敲响了晓彬家的门。

“陶枝——”晓彬的妈妈是一脸对不住她的神色,慑懦着说:“你晚了一步呀,他……晓彬他原本是要等你的,只是……,怕迟到……刚调夜班部,迟到了影响不好……”

“他……?”

“他上班去了呀,刚走……”

陶枝象被人当头来了一棍柱眼前金星乱冒,耳朵嗡嗡地鸣叫着。我怎么没见他出弄堂哦,他一定是从后门后弄堂走了!他存心在躲避我!

“陶枝,你,你脸色不好,坐一会吧!”

陶枝怨愤地看了晓彬妈妈一眼,她替她儿子说假话:这个平时陶枝待若亲娘的老人,今天怎么也变得如此丑恶?

陶枝象逃避瘟疫似的跑出了弄堂,盲目地在马路上急走,走得非常快,象有谁在后面赶她……她胸口的气实在憋不住了,要爆裂开来了,她这么个一向清高自爱的姑娘,竟然遭人戏弄!屈辱和愤恨在心中翻腾,真不知如何发泄才好。

她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走近裕芳的家了,裕芳,对了,陶枝可以在裕芳面前毫无顾忌地哭一场、诉一通的。

裕芳正在奶孩子睡觉,吃惊地欠起身。“陶枝,你疯啦,这么晚……有事?”

“嗯,”陶枝刚一出声,眼泪就跟下来了。她哇地哭起来。

“嘘嘘——”裕芳把陶枝拖到厨房里,裕芳的丈夫替陶枝倒了杯茶,又把孩子抱走了。

裕芳拖了张小板凳在陶枝边上坐下,间。“是不是又和杨晓彬吵架了:”

“他给我写绝交信了……呜——”

“啊?”裕芳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么严重,“你呀你呀,我早跟你敲警钟,什么事不能太过分,男人嘛,谁没个自尊心呢!”

“都是檀植搅浑水,刚才……”陶枝把吃闭门羹的事说了。

“不不一,裕芳,一我了解晓彬,他不会喜欢檀檀那种浅薄之人的,他一向很看不起她的。现在……是我伤了他的心,他故意要气气我了。裕芳,你帮我去找他谈谈吧……”

“我跟他谈了谈什么!”裕芳婚起眉头。

“你对他说,我知道自己欠了他一笔感倩债,我后悔了,以后,我会待他好的…,二裕芳,他现在不肯见我,他是气到极点了,你帮我去解释解释……”陶枝恳求裕芳。

裕芳叹了口气:“陶枝呀陶枝,你和杨晓彬好的时候,我劝你说话不要太厉害,会伤感情的。你呢,不听我劝。如今,他既已提出断绝关系,我又想劝你一句了,依我看,你不必去向他解释什么,不好拉倒!你陶枝哪一点配不上他杨晓彬?是你,把他抬得那么高,我从来对他没好印象,要才没才、要貌没貌,还端个臭架子,成天阴阳怪气的。陶校,离了他,我替你介绍好的……”

“不不不,裕芳,爱上一个人多不容易,要把他忘记实在太难了。裕芳,晓裕纵有许多缺点,可是……我爱上他了:这辈子,也许我不可能再去爱别人的。我求求你,你去对他说,任他怎样惩罚我,只是不要……离开我!”

“痴头怪脑的!”裕芳嘎了她一句,无可奈何地答应了,“好吧,星期天乡我去找他。”

“不,裕芳,我实在受不了,你明天就去找他,他做夜班,一整天都在家的。”

“那么,就明天中午去找他……”

“下午我给你打电话。”

“你呀!我以为你是个强女子,原来比泥人蜡像还不如!”裕芳白,了她一眼。

陶枝告辞的时候,裕芳的丈夫打着手电筒送她下楼。陶枝站在萧寂的马路上,抬头看裕芳的窗口,粉红的窗帘里透出温馨的灯光,她鼻根又发酸了,她现在是多么地羡慕裕芳呀,羡慕她有个体贴的丈夫,有个宝贝的儿子,有个可以消除任何烦恼的家……她得到了女人应该得到的一切!可是,在不久以前,陶枝竟然还看不起裕芳的这种生活!

(十五)

陶枝醒来,耳朵鸣叫,太阳穴蹦跳,额头滚烫,口舌干焦,她病了。

郑达去医务室请了医生,一量体温,39°C。

郑达默默地替她倒好温开水,让她吃了药,便走了。陶枝知道,他又去抄资料了。这些天,郑达明显地瘦了,更老气了。

整整一上午,陶枝是望着天花板上太阳的影子涯时间的,光影一点一点移动着,等到整个天花板都变得光闪闪的了,那就是中午了。陶枝的心开始评坪地跳了起来,裕芳去找晓彬了吗了晓彬怎样回答裕芳呢?席子上象长出了芒刺,陶枝辗转反侧不能安睡。

郑达替她端来了面条,她吃了两口便不想吃了。郑达哑着嗓对她说;“范教授让我转告你,研究林黛玉的人千万不能学林黛玉呀!”

一直握到下午两点,陶枝估计裕芳已经回到单位,便支撑着起来,给裕芳打电话。

“裕芳……”

“陶枝……”

“找到晓彬吗!”

“找到了。”

“你说呀!”

“陶枝,我劝你……把他忘了吧!”

“为什么?为什么了他说什么了?”

“一个男人的自尊心受了损伤,要挽回,恐怕很困难……他说,如果你离开他痛苦得活不下去了,那么,他可以作出牺牲,和你在一起生活,但是这决不是爱情!”

陶枝的头一阵发晕。

“陶枝,陶枝,你愿意接受他的这种恩赐吗了我想你是不会接受的,陶枝,把他忘了吧!”

“哦……谢谢你,裕芳。”

放下话筒,陶枝浑身直打哆嗦,勉强拖着步子转回宿舍。她反复推敲晓彬话中的意思,她觉得他还是爱她的,否则,为什么还要顾及她的痛苦呢?只是,他当着裕芳的面不愿意承认,这就是男人的自尊心呀!既然是自己损害了他的自尊心,那么就得由自己去医治他的伤口。她决定今天晚上再到他家去找他。这么一想,稍稍安下心来,头很沉,便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

郑达又替她送晚饭来,并对她说“你身体太虚,学校里伙食不好,还是回家去休养几天吧。”

陶枝同意了。

“外面起风了,要加件长袖衫。”郑达关照她。

郑达送陶枝到车站。风很大,天空上布满了黑乎乎的云。陶枝上了汽车,从车窗里看着站牌下的郑达,他的微微弯曲的脊背和显得很凸出的后脑勺组成了一个非常孤单的影子。

陶枝并没有回家,直接到杨晓彬家去了。

“陶枝,你瘦得好厉害呀。”晓彬的妈妈拉着她的手,她为儿子待她不好而感到很内疚。

“伯母,晓彬呢!”

“他下午就出去了,说是替人家讲课去”他说,讲完课不回家了,直接去报社上夜班了。

讲课?肯定又是檀植出,的主意了,报社夜班时间是晚上九点,那么,下课后的那几个小时呢?植檀必定是拉住晓彬去吃晚饭的,她使出了全身解数在争夺陶枝的晓彬呀!陶枝不能僵旗息鼓,她一定要见晓彬一面,她相信,只要她和晓彬眼对眼地看着,他们之间的冰山就会消溶了。陶枝一横心,决定等到晓彬下夜班回来,他总要回家睡觉的呀。此刻是八点多,夜班编辑在凌晨三点下班,足足要等六个小时!陶枝不能在晓彬家守通宵,人家家里人会当她神经病的,陶枝也不能回家睡片刻再来,妈妈哪里肯放她凌晨出门呢?陶枝只有等在马路上,守在弄堂口了!爱情,有时会使人变得失去理智而不畏俱一切了。

陶枝在杨晓彬家弄堂对面的马路上徘徊,风集着云在夜空中发疯似的跑。

陶枝走进一家夜宵饮食店,要了一碗小馄饨,慢慢地吃了,又要了一碗油豆腐线粉汤,慢慢地吃了,当她再要买一客生煎馒头时,店堂里的女招待们开始对她点点戮戳地议论起来,陶枝胡乱塞下两只生煎包,象做贼似的逃出店门。

夜很深了,马路上已经没有行人了。陶枝索性找了个台阶坐下了,累呀!

天空中乌云密布,变幻着,象每个人生活中摸不透猜不着的曲析与坎坷……

有一颗雨点落在陶枝头上,又有一颗溅在她的脸颊上。

不一会,雨点越来越大,雨线越来越密集,终于成了瓢泼大雨。

雨把陶枝全身都淋透了,薄薄的衬衫和短裙都贴在肉上,水象是渗进汗毛孔里去了。

陶枝纹丝不动地坐着,听凭雨的泼打。她象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在接受上帝的惩罚,惩罚她的无知和狂妄,但愿晓彬能谅解她的苦心而回心转意。

雨把陶枝的倦意冲跑了,她觉得很清爽。

不知过了多久!雨渐渐收住,云渐渐散开,陶枝抬眼看见一颗星星,很吉利,是希望的象征。

(十六)

天边,已出现一线鱼肚白。

早班车眶呕嘟嘟地进站了。陶枝紧张地站了起来。

车门一开,跳下一个人。他朝陶枝看了一眼,突然,泥塑木雕般地不动了。

她和他相距三米,对视着。

他的目光在她湿谁谁的身上扫视着。

“我等你……等了一夜,总算等到了。”陶枝打了个喷嚏,很苦地笑了笑。

再硬的心肠也要为之感动的,何况,他们曾经是那样相爱。

“陶枝……那就,到家里去坐坐。”杨晓彬终于开口了。

他们摄手摄脚地走进家门,在厨房里,晓彬替陶枝泡了一杯浓茶。

“要吃点东西吗?”

“不要……”

沉默,时间象是凝固了。只要有晓彬在身边,陶枝宁愿时间永远停止。

晓彬点燃一支烟,(他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眯着眼瞅着袅袅的烟圈,间:“信,收到了?”

陶枝一声不响地掏出信,哗啦撕成两半,丢在他面前,抬起红肿的眼睛望着他。

晓彬长叹一声说:“陶枝,我们分手吧!我无能,我软弱,我再也干不出什么大事业,我辜负了你,我配不上你……”

“不不不,晓彬,是我不好,是我伤害了你,以后,我再也不说你不愿听的话了,我再也不逼你写书了,晓彬!其实,我丝毫没有瞧不起你的地方,你在我心中是最宝贵的了!”陶枝感情抑制不住,冲动地说。

晓彬摇了播头:“你做不到的,我知道,在你心中,最宝贵的是事业,是名和利!”

杨晓彬被陶枝的表白震动了,她竞会这样深地爱着自己,这些哀求的话竟然会从她的口中吐出,啊,陶枝,她瘦了,泪痕满面,却愈发地楚楚动人……杨晓彬决定离开陶枝何尝不品尝痛苦?他曾经多么地爱她,他一见到她就产生了征服她的强烈欲望;他曾经设计过和她在一起朝气蓬勃的生活,他曾经以能获得她的耸而感到无上的荣耀,他和她曾经有过多少甜蜜的时光呀!现在,这个曾经灿若星辰的姑娘正苦苦地仰着脸等待着他的亲吻。他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获得她的一切,杨晓彬真有点动摇了!

然而,同时,另一张姑娘的含情脉脉的脸蛋在他眼前浮现了,她就是檀檀,檀檀娇媚而神秘的大眼逼视着他。

“唉,一切都已经是无可挽回的了!”

那天,部领导正式通知杨晓彬调夜班部工作,他又和陶枝吵了一场,不欢而散,心里实在是窝囊极了。这时,檀檀上门了——正是杨晓彬感到孤独无望而最需要人安慰抚爱的时刻,陶枝无可挽回地失去了这珍贵的时刻。

“晓彬,你怎么啦?象只偎灶猫似的!”檀植甜柔的笑容在他心中溶化了,他忍不住把他的失意和委屈统统倒了出来。

檀檀听了,咯咯咯地笑起来,笑得伏在床沿上,脸直冲他的胸口。

“你嘲笑我吗!”晓彬没好气地问。

“我笑你傻,碰上大好事,还愁眉苦脸的。”搜植把披散的头发将到脑后,正经地说。

“什么好事?你别哄人哪!”

“现在正是在选拔青年干部的当口上,调你去夜班部,什么用意,还不领悟!”

“我不明白。”

“当夜班编辑,看大样,虽默默无闻,可责任重大,这是报社里提拔千部的必经之路呀!”

“你是在安慰我吧?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晓彬口中这么说着,身子却挺直了,眼睛渴渴地盯着檀檀。

“真的,”檀檀凑近他,“我伯父在宣传部报刊处工作,我听他说的,选中的好苗子,先下夜班部干一阵,然后再提上来。”

“啊——”杨晓彬如同中署的人吃了一块冰镇的西瓜,舒服极了,积在心头的烦恼一扫而光,他忘形地拉住了搜搜的手。

檀檀顺势靠在他胸前,眨着大眼说:“我再跟我伯父把你的情况说说,你……放心吧……”

杨晓彬心族摇晃,慌忙松开她的手,掩饰地说:“谢谢……你……”

“跟我还客气呀了其实,主要靠你的才千。”檀檀无所谓地歪着脑袋,一双眼含着崇拜和爱慕,晓彬觉得心里赚烘烘的,气有点喘不匀了。

“我好什么?比不上你那位研究生,她是你的大恩人呢,要不是她跟指导员谈了一通,你哪能分配到报社呀。”

“瞎说!”杨晓彬生气地打断她,他最恨听这类话,把陶枝看得比自己高,似乎自己是受了她的恩惠,哼!

“我是听陶枝在宿舍里亲口说的呀……”檀檀委屈地撅起嘴。

晓彬一听更来气了,陶枝这么说,简直是败坏自己的名声,她也太狂妄了!“请你以后别在我面前提起她!”

“算了算了,怪我多嘴,人家今天不是来看你发火的呀!”植梅扭了扭身子,“我写了篇散文,请你看看,提提意见,好吗?”

“我对散文没多大研究……”

“别客气了,在大学里,我最喜欢你的文章。

“那,我们商讨商讨吧。”杨晓彬拧开台灯,把檀檀的稿纸铺开,看了起来。

“别笑话呀……”檀檀凑过来,胸脯就挨着晓彬的肩头。

晓彬觉得肩上烙了一块火烫的炭,全身都被点着了,纸上的字迹模糊起来。

“结尾还没写好,你出出主意……”檀檀轻轻地说,嘴上的热气喷在晓彬脸烦上。

杨晓彬的意志的堤坝被女性温柔的气息冲垮了,他的血液在狂奔,每个细胞都涨得大大的,他象喝醉了酒一般,晕糊糊地把檀檀抱了起来!

檀檀啊檀檀,你给了我无比的温情,你崇拜我、佩服我,一切都顺从着我,和你在一起生活,是多么舒适、安宁、温和。

那么陶枝呢了陶枝,陶枝,你的心性太高了,你总是要我爬完了一面坡再爬一座峰,和你在一起,我感到紧张、动**、吃力。虽然,你现在答应不再逼我,可是你的身份明摆着,你是研究生!和你在一起,我总有一种压抑感,负重感,丈夫不如妻子,我这一辈子抬不起头了!

晓彬呀晓彬,不能再动摇,不能再心软,为了今后的生活,坚决地斩断情丝吧!

“陶枝,你别这样咒自己。你有才千,前途远大,一定会找到比我强十倍的人。还是让我们作个好朋友吧……”

“你,你真的这样轻易地斩断我们三年的感情吗?”晓彬的冷漠使陶枝痛不欲生,“也许,你心里已有了别人,说实话,是不是檀檀了如果你爱上她了,那么,我一定不妨碍你们。”

“不不,”杨晓彬低下头,不敢正视陶枝的眼睛,“我还没有落到那种地步……我只是觉得有点腻烦了,想让自己轻松一下,自由一下……陶枝!”他猛地抬起头,几乎是袁求着说:“陶枝,好陶枝,原谅我,狠狠地骂我吧:我爱你,但是你太高了,象星星,我没有攀附的勇气,我怯儒里你对我的好处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有什么难处来找我,我一定尽力帮忙。你要我赔偿你什么都可以,甚至可以把那间房子让给你,还可以附带整套家具……

她陌生地看着晓彬的眼神,那是绝望和希望混杂在一起的挣扎,充满了怯儒、恐惧、怨恨、企求,还掺杂着冷酷和贪婪。

陶枝发现杨晓彬其实很难看,又瘦又歪的脸,让人怜悯和厌恶。

完了,一切都是无可挽回的了!陶枝突然明白这一点了,象一个从迷魂阵里好不容易才钻出来的人,清醒得有点头昏目眩。

“我不要你的东西,也不会求你帮助的。

“陶枝!”

“我答应你,永远永远离开你,杨晓彬,你自由了。陶枝是用尽全力说完这些话的,她觉得人几乎要瘫痪了。

她看见杨晓彬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眼睛一下子发亮了。

她一秒钟也不想呆在这个地方了,没有说“再见”,便拉开门。

“让我……送你……”

多么虚情假意的声音!

“你没有这个义务了。”她对他鄙弃地笑笑。

清晨的马路上,空气特别干净。

陶枝一夜没合眼,精神上又受到如此的打击她觉得人象被榨干了,变得很轻,一抬步就会飘起来,甚至连灵魂也从袖子里飞了出去,头脑中一片空白。

陶枝发现自己在一夜之间老了许多,可以说是饱经风霜了。

清白的天幕很安静,让人看了有一种开阔和凄凉的感觉。不过天边已出现了几片胭脂红的彩霞。彩吸越来越多了。

(十七)

人要是能品尝尽人世间的全部苦难,那将是一笔巨大的财富。陶枝以前的生活太顺利了,她受尽了人们的赞美和羡慕,即便有时遇上一些妒嫉的非议,反而使她更感到自己的不同凡响的优越地位。她看不惯有人为考试不及格而躲到厕所里去哭鼻子,她看不惯有人为了攒钱只买五分钱的青菜,她看不惯有人为了争三好学生到指导员面前去互相揭短。陶枝鄙视庸俗、低级、自私、卑怯,甚至平凡,她向往清高、自信、正直、欢乐和伟大。

然而现在陶枝正处于人生的最低潮,——失恋,象一条毒蛇,悄悄地一点一滴地啮噬着她原本那么健康那么明朗的心房,她越想甩开它,它越是紧紧地缠住她。从失恋中她重新审视和认识了自己,原来自己并不是那么完美,也有不值得人爱的地方!她高傲的心一下子陷入自卑自贱的深渊。

她狠狠地病了一场,急性肺炎,在家躺了半个多月。重新回学校时,见着的人都惊讶地叫:“陶校,你瘦了,瘦得不象样了!”

“好嘛,脱胎换骨了。陶枝凄惨地一笑,嘴边出现两道纹。

郑达发现她是身形心性整个儿地变了。她再不象以前那样丁点大的间题都喜欢争个明白,丁点大的事情会引得她咯咯笑不停,丁点大的不顺眼也要激烈地指责一番,丁点大的新鲜事也要感动得流泪。现在,她变得很冷漠,不笑,也不常说话,要说,句子也很短促。她只是从早到晚躲在图书馆看书,吃饭只是啃干面包;她硬把范教授的资料全部接过去抄写,让郑达去作他的论文;她抄写资料的字迹异常工整秀丽,让范教授赞叹不已。有一天,她突然买了一瓶珍珠霜送给郑达,使郑达奇怪地不知所措。她却指着郑达的面颊说:“发了那么多疙瘩,以后,你找对象怎么办了”弄得郑达哭笑不得,以前,她可不会这么细心,这么关心人的。

时光,是否能尽快地医治好陶枝心中的创伤呢?

陶枝生病期间,曾经收到杨晓彬的一封慰问信,他说:听说她为了他的软弱而得病,他的内疚之情是无以用言语表达的。他想来探望,又伯增加她的痛苦。他也是痛苦的,他也怀恋过去:,希望她不要仇恨他……他甚至还提出,他希望有机会再和她象知心朋友般地谈谈心,不知她愿意吗?

陶枝已经成熟了,她对他什么都不相信了,她把这封倩和以前他给她的许多信一起撕成了碎片。

裕芳来探望她,给她买了许多营养品,给她说许多新闻趣事,议论了许多老同学的近况,就是不提杨晓彬。陶枝明白裕芳的好心,可是她不想回避,用一盐擦洗伤一口,虽然很痛,但伤口好得也快呀。

“杨晓彬又给我写了一封信,说了许多好话,似乎还有回转之心呢。”她竭力很平静地说。

裕芳吃惊地瞪着眼看了她半天,忽然破口大骂起来(裕芳从来是平和的呀):“杨晓彬这个人真是无耻,陶枝,你也太心善,你若到报社去告他一下,他可悠哉不成啦!他现在正等着提级等当官呢,听说檀檀的伯父大力举荐他”。

陶枝宽容地一笑:“各人对生活的追求不同,他有爱与不爱的权利嘛里”。

“我看这种人根本谈不上什么爱。植植刚做新娘,便换了个人,象女王般地颐指气使的了,她和杨晓彬只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

“什么?”陶枝脑子里飘进了一片雾混混沌沌地掐住裕芳的手。

“你还不知道?他们俩结婚了,闪电战!请我去闹新房的。我本想不去,但想想倒要去看看他们得意成什么样子。新房就在曹阳新邮,组合式家具,还有架钢琴,哼,简直是附庸风雅”。

裕芳的话渐渐飘远了,陶枝觉得自己落进了一座黑古隆冬的深井里,脏水从鼻孔和嘴里灌进去,呛得难受极了。

“陶枝,你,很不舒服吗贫”裕芳见她面如土色,惊慌地间。

“没有……我应该……早料到的……”陶枝实在没料到杨晓彬在和自己分手后这么快就和植檀结婚的。他可以为了些微蝇头末利,残酷地出卖纯洁的爱情,简直象个犹大!他的灵魂是这样的卑鄙自私,他的感情是这样的浅薄轻浮,他的意志是这样的软弱怯儒,他的思想是这样的贫乏狭窄……”

陶枝再一次淹进被欺骗被侮辱的剧痛之中。

郑达发现情绪刚刚有些好转的陶枝又象枯叶败草般地萎缩起来,看书时,眼睛不知盯在空间哪一点上,跟她说话,就象跟庙堂里的菩萨说话一样。

“陶枝,你又发病了:”

她摇摇头。

“陶枝,商量一下论文修改方案吧!”

她又摇摇头。

陶枝看了他一眼,动了动嘴唇。

“什么!”郑达听不清。

“一切都是假的,没意思,我……不想……”

“你疯啦?”

“你不知道,杨晓彬竞然会和植植……”她声音拾高了。

“我早知道了,他们来学校发糖的。”郑达一点不激动。

陶枝眼中滚出了一串眼泪:“……我没料到,他会……”她压抑不住地哭出声来。

郑达脸色变了,太阳穴上有两根筋在扑扑地跳,气喘得很急,憋了一会,他大声喝道:“行了,别哭了才你的眼泪怎么那么不值钱!”

陶枝吃惊地拾起泪涟涟的面孔,她第一次看见郑达对她发火,她有些害伯。

“原来你也这么狭窄,这么软弱!”郑达真动气了,不看陶枝,只管说:“不就为了那并不值得爱的爱情吗,你竟然对生活失去希望,对事业放弃追求!”郑达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陶枝象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冰凉的水,她清醒了,从迷魂阵中转回来了,想想郑达的话,她为自己差点跌入深渊而出了一身冷汗。

陶枝给杨晓彬写了一封短信:“……请你归还过去几年中我给你的信,这对于你已是没有价值的了。”

三天后,她收到杨晓彬寄来的挂号邮件。

陶枝捧着厚厚的一叠信,心在颇抖,这每一纸、每一行、每一字都倾注了她初恋的最诚挚的感情。

陶枝在备箕里燃起一把火,把信统统投了进去。信纸在火舌中渐渐卷屈、发黑、化成灰,她凄楚地想:“我这个攻读《红楼梦》研究学的人居然亦演了一幕‘焚稿断痴情’的悲剧。”

她埋葬了她的爱情,但她学到了更多的生活。她希望自己在这一片火光中象凤凰涅桨般地新生,从感情的纠葛中彻底摆脱出来,振作精神去做更多有价值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