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李涧峰的前妻王婉琴律师坐在桌子前,正淡淡地朝他笑着,笑得很有点意味,像是很欣赏自己的突袭带来的效果。

李涧峰一眼就看出,她来了一会儿了,而且,她已经简单地替他收拾了一下房间。最起码,桌子上的空方便面盒子不见了。

不知为什么,这让李涧峰有些不高兴。

“你怎么在这儿?”

他的语气就有些不好。也不看她,说着话,径直到卧室去换衣服。客厅里没声音,王婉琴并不回答他的问话。这就更让李涧峰恼火。他沉着脸,出了卧室往卫生间走,故意不理王婉琴。

王婉琴跟到卫生间门口。李涧峰想关上门,被她用脚顶住了。李涧峰压着火说:“我累得很,只想洗澡睡觉,没时间也没兴趣半夜和你闲聊。”王婉琴笑笑说:“生什么气啊你?我也并不想和你闲聊,我是为你的案子来的,有些事必须得和你通报一下。”李涧峰就说:“你不是不知道,我早不是刑警了,我手里没什么案子。”

王婉琴打开手机举到他面前。李涧峰注意到,律师王婉琴换了一部新手机。清晰度很高的画面上,是刚才在街上,李涧峰和马小凡在说话的场景,挺亲热的样子。

李涧峰忍不住气笑了:“我觉得当时有人拍照呢,没想到是你这个大律师在干这无聊的事。”

王婉琴不接这个话题,直截了当地说:“出事的这个孩子叫于斌,高三的学生。他父亲于得海,是省里的十大优秀民营企业家之一,省政协委员。他的得海企业你应该有耳闻,本市所有居民的工资每三元钱就有一元是出自得海企业,包括你。”她停顿了一下,又说:“我现在是得海企业的常年法律顾问。”

那辆红色的轿车在李涧峰的脑海里浮现了,所有似隐似现的感觉慢慢地清晰了起来,思想就好像停摆的钟又缓缓地启动了。他放下毛巾,抬眼看向王婉琴,前妻的面容仍是那么蛟好,好像岁月和工作压力从未给她留下什么印迹。往事从心底最隐匿处悄悄抬头了,像惊蛰的虫子似的有点蠢蠢欲动。他摇摇头,赶紧让所有的画面碎掉。他不想回顾,那没用,他只想眼前,他知道,这起简单的案子现在不简单了。

他揉揉发涩的眼皮,让自己精神起来,盯着前妻说:“那要这么说,你的每一分钱都是得海企业的唆。”

王婉琴宽容地笑笑:“这有什么不同意义吗?作为律师,我尊重法律。”

李涧峰知道自己说不过前妻,就回避了。王婉琴不知为什么说话总爱拿腔拿调,这在过去他们共同生活时就让李涧峰有点儿烦。他走出卫生间,一屁股坐到客厅沙发上,从茶几下层摸出半盒早已干得沙沙响的烟,抽出一支点着了,吸了一口,咳嗽着问:“那车是什么牌子?”

“保时捷。”王婉琴回答得很平静。

“得几十万吧?”李涧峰看她一眼。

“一百多万吧。”

李涧峰不由得咽了口唾沫。想了想,他说:“你不觉得咱俩这会儿特像一俗透了的电视剧吗?写反腐败的那种。大款的儿子出事了,有人就开始找公安局来说情,公安局的就开始没完没了地接电话、接待来人。跟谁都赔笑脸儿,因为来找的官儿都比自己大……我敢说,我的电话马上就得响,马上就会有人―”

手机响了,铃声是马小凡刚才给他调的,动画片《喜羊羊和灰太狼》的插曲。

王婉琴忍俊不禁:“没看出来,你还很童真。”

李涧峰的脸有点红。他抓起电话,听见了老丁主任那带着睡意的声音:“涧峰,没睡吧?”他看一眼前妻,回答道:“睡什么睡,我刚回家。”老丁一听就说:“出现场了吧?机动车肇事?”李涧峰一下子就明白了,老丁还真是为晚上这档子事来的。

“我知道您要说什么,可这事儿找不着我啊了我就是一张嘴,到我这儿的事早就是板上钉钉了。办案子是人家交通警的事。”

李涧峰这样说,也是给前妻听的。

老丁说:“话不能这么说啊。再说,你这张嘴多重要啊,这还用我教你?告诉你,是陈局让我给你打的电话,他嘱咐你,这事比较复杂,一定要先按住记者再说。”

几个月前,市委突然宣布老局长退休。按说,老头儿的年龄是到了,但就在不久前,市委书记司马林还在公安局党委会上信誓旦旦地说老头还会再干一阵儿。“全市治安离不开你啊!”充满感情的话还在耳边回响,老局长却“刷”地一下就下来了。现在是小陈副局长在局里牵头。这家伙年轻气盛,接手刚几个月就表现出了一种按捺不住的气势,还对新闻特别敏感。李涧峰当然理解这一点,小陈要想摘了局长前边这个副字,舆论上就不能出事。可是,话说回来,现在的记者是那么好按住的吗?他们恨不得天天出这样的事让他们大炒特炒呢。要不是管得严,有些小记者没事都会编出事来。想到这儿,李涧峰叹口气说:“我明白了。您和陈局说,我尽力。可是,这事要想压不太可能,我看不如索性说出去,而且,晚说不如早说。”

他关了电话。王婉琴评论说:“你这新闻发言人当聪明了,你说的对,晚说不如早说。”

李涧峰看前妻一眼:“那你干吗来了?你不是代表得海企业来警告我闭嘴的?”

王婉琴笑起来:“你呀,聪明也就是两分钟,过后还是一个笨。说和不说,是两个概念。说,也有多种方式。我同意你的意见,要说,要早说,可说的方式可以变化嘛。”

李涧峰被前妻居高临下的态度惹恼了。他最烦这个女人的,就是她的自我欣赏和陶醉。婚离了,家分了,可这娘们儿还在这教训他,保养得很好的兰花指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不声不响地站起来,走到房门边,打开了房门说:“太晚了,您还是请回吧。”

他的反感立刻被王婉琴捕捉到了,她笑了笑,拿起自己精致的手包,向门外走去。走到门边,她站住,把脸上的神情变严肃了,才说:“我本来不想说的,现在看,你已经被卷进来了,我就多提醒你一句。这件事,其实不是像庸俗电视剧那么简单。于得海董事长让我告诉你的,也不是为了他的儿子求情,而是请你转告公安局的领导们,多想想,别上了什么人的当。”

李涧峰冷笑:“他那么呼风唤雨的人,用我转告吗?我们局的哪位领导他不熟?”

王婉琴不再说什么,她定定地看了李涧峰一眼,眼神冷得像两枚冰雹。然后,她转身走了出去。李涧峰听着高跟鞋“咯瞪咯瞪”的声音远了,才关上门。可就在关门的一刹那,他的心突然动了一下,前妻的话在他脑海里“咕咚”翻了一个个儿,然后像小锤子似地砸在他最疼的那根神经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