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在漆黑的原野上奔驰。李涧峰想,如果从天上往下看,这个呼啸着的庞然大物也不过就像条蠕虫罢了。
熄灯时间早过了。李涧峰还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发愣。窗外什么也看不见,偶然有点灯火,也是一瞬即逝,在车窗上留不下一点痕迹。李涧峰瞪着窗外,只看见自己模糊而扭曲的脸,在车窗玻璃上和自己对视。乘警从他身边走过,同情地看他一眼,不说话就走了。李涧峰知道自己的事在圈里早传开了,半熟脸的乘警当然不会不知道。
知道就知道吧。
刚才上火车的时候,前妻王婉琴突然出现在了站台上,说是来送他,让李涧峰又恼火又有点感动。因为这次他去云南休假,谁也没告诉,包括马小凡。但一转念,他便又想到前妻是怎么知道自己要休假的?心又不由得一沉。王婉琴看出他的心思,笑笑说:“你现在可是名人啊。”李涧峰就苦着脸说:“我宁可是个扫街的。”律师就说:“你怕什么啊,事情过去,你准还是新闻发言人。”李涧峰心里动了一下:“你说的?”律师说:“你呀,在工作上是个强者,政治上却是个孩子。”
这回,李涧峰没反驳,甚至没反感。他这几天总结自己,也觉得自己实在不是个在官场上混的材料。而且,他从前妻的语气里听出了某种关心,这种关心尽管来自这个他不再爱的女人,也还是会让他有些温暖的感觉。
他就带着这种温暖上车了。
上了车,孤独感就突然袭来,把温暖给赶跑了。好像是第一次,李涧峰身边没有了认识的人。没有了战友,没有了同事,甚至没有可以说话的对象。上铺是一对小情侣,上了车就爬上铺去细细密密地聊,两个头悬在半空中,像一对儿小麻雀。李涧峰自己是中铺,另一张中铺上是个壮汉,一上车就睡,蔚声如雷。李涧峰就想, 自己今晚算是睡不了了。想在下铺坐坐,那俩一直在密谋什么的老女人立刻警惕地闭了嘴巴。李涧峰只好去坐边座,心里灰暗得像是黄梅天的傍晚。
一个人坐在边座上,没有人打扰,倒正好想事情。他百无聊赖,就把身边的三个女人分析了一下子。隐约地,他揣摸得出马小凡和前妻王婉琴是两个阵营的人,她们就像是两条摇头摆尾的斗鱼,围绕在他的身边,美丽地展现着她们的凶狠。而韩玲,这个过去争强好胜的老记者,现在却变得平和而宽容了。也许,她是因为自己该得到的都得到了,想着全身而退。或者,是因为她知道得更多,周旋得更从容镇定。
李涧峰又想起另一个女人了。其实那还不能称之为女人,而更应该叫她女孩儿。她有个和她的身份性格都相符的外号,叫笨妮儿。
笨妮儿的脸在车窗上出现了,模模糊糊的。笨妮和李涧峰在一起工作的时间并不长,几个月而已。而且,她是那么的羞涩而笨拙,从没主动和李涧峰说上五句话。在李涧峰脑海里印象深刻的,只是她牺牲时,平躺在地上,脖子软软地歪在一旁,敞开的衣领里露出一根细细的项链。
那是李涧峰第一次发现她身上有饰物,小摊上买的,假货。
那孩子.大概从来没想过给自己买一根真的金项链。
泪水一下子就从李涧峰的眼眶里涌出来了。是为了笨妮,也是为了自己,为了不知道为了什么的事情。他狠狠地抹了一把,骂自己:“没出息,你还是男人啊!”
他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往餐车走,想买点酒。也许,喝多了,也就睡了,也就什么也不想了。
下一节车厢,两个小青年挤着坐在边座上,正满嘴脏话地相互调侃着.一看就是典型的小流氓。其他的乘客都早早躺下了,大概也是不想招惹这对活宝。李涧峰从他们身边走过,忽然,就从对视了两秒钟的眼睛里看到了恐慌。随即,那两个小子就起身走了。
他没在意。到了餐车,买了两瓶啤酒,他的心却突然一动。
那俩小流氓为什么慌了一下?又为什么匆忙离开?这种现象只能说明两点:第一,他们认出我这个公安局的新闻发言人了.这不奇怪,我每周都在电视台发布新闻。第二,他们身上有事儿。
所有的不良情绪都一下子消失了,警察的本能使李涧峰的大脑瞬间变得异常清醒。他把两瓶酒一左一右握在手里,像握着一对棒褪,然后瞄着两个人的背影,就跟上去了。
火车大概在转弯,车厢有些倾斜,李洞峰没防备,打了个晃。他急忙抓住车窗上的扶手。但就是这一刹那,前面的人影就不见了。李涧峰紧追几步,穿过整个硬卧车厢,来到乘客更加拥挤的硬座车上。那两个小流氓,却已经不见踪迹了。
越是这样,越证明这两个家伙有问题。李涧峰看着满车睡得东倒西歪的人们,眉头皱紧了。
他掉回头到餐车上找乘警。乘警正像只獭猫似地,趴在餐桌上和服务员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听了李涧峰的话,他好像不太相信,愣愣地看着李涧峰不说话。李涧峰忍不住乐了:“你没睡醒?”乘警摸一把脸,站起来说:“哥们佩服你,你是个警察。”
李涧峰的心就热了一下。这是他认为的最高褒奖了。他和乘警商量了一下,两个人分头到车的两边去找。乘警体贴地说:“车上毕竟我熟,我去人多的硬座,你往软卧那边看看吧。”李涧峰想想答应了。可他绝对想不到的是,他这次碰到的对手并不像他看到的那样,是一对无足轻重的小流氓。
事后,当这两个家伙坐到警察面前的时候,他们交代,他们在跑过最后一节硬卧车厢时,看到两个预留的铺位,就拉开被子蒙头躺下了。等李涧峰从他们身边追过去了硬座车,他们又爬起来往软卧车厢跑了。他们的举动说明,这俩小子是有着丰富的反侦查经验的,也说明他们真的不是什么好东西。
而李涧峰,毕竟火车上的经验不足。他在跑向软卧车厢时脑子里还动了一下:他们是向硬座那边跑的,我干吗听乘警的往软卧来呢?他们不可能到这边来啊。看来,是乘警照顾我了。可是,就在他跑到最后一节软卧车厢时,他迎面就看见了那两个家伙,同时,也看见了他们向他砍来的刀和铁棒。那刀显然挺快,在昏黄的车灯下闪过一道白光。
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可是,他还是反应了。他本能地用手里的酒瓶迎了上去,接着,就听见了玻璃破碎的声音。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