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涧峰本来是不想去参加什么狗屁同学聚会的。没意思。现在的社会复杂而又浮躁,同学聚会算什么?顶多也就是一个乱哄哄的马蜂窝。混得不错的,除了吹嘘自己就是想着拉关系。 自认为比较潦倒的,有的索性不来,有的来了就喝闷酒,发牢骚。按说,李涧峰算是混得还不错的一类,但他烦透了同学们之间的拉拉扯扯,而且,现在他还停着职,也算是栽了不大不小的跟头,估计不少老同学也是知道的。所以,他认为自己还是回避为好。可是,前妻王婉琴亲自给他打了电话,说是他正应该利用这个机会给自己正正名。你李涧峰犯错误了吗?没有。不仅没有,你还是立了功的,官复原职只是时间问题。那么你怕什么呢?李涧峰说我不是怕,是烦。王律师就在电话那端冷笑了一声说:“烦,是当今社会无能者的典型表现。”把李涧峰气得说不出话,干瞪眼。
那就只好来吧。磨蹭到夜幕低垂,李涧峰才登上了会仙楼的楼梯。二楼的通道昏暗而幽长,好像还飘浮着点淡淡的烟雾。李涧峰跟着服务员婀娜的身影往里走,远远听着哄笑和走调的歌声越来越近,渐渐地就清晰了起来。等到推开包房的门,酒气和歌声就一起热辣辣地扑到脸上,让他的面颊一下子就烫了。
立刻就有人上来和他握手了,还拍他的肩,摇他的胳膊,大声地问他好,质问他为什么来晚了。李涧峰挤出还算灿烂的笑容,和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每一张脸寒暄,辨认着他们的姓名和模样,心里暗自感叹为什么上次聚会才隔了一年多,这帮家伙就老成这样了。
赵多林,商贸公司的老总,上次聚会时头发还乌黑着,现在,脑袋顶上一片光亮,在吊灯下边晃着李涧峰的眼。
齐政,某区的政法委书记,端着杯白开水给李涧峰敬酒,说是刚刚做了心脏搭桥的手术。
“身体啊,是一年不如一年哄,”齐政感慨着,“工作压力太大。不说别的,就是老百姓的重复上访,就够我们忙乎的。拆迁、破产、纠纷,··…说轻了吧,不管用,老百姓还说你无能。说重了,不定就产生什么后果。现在的老百姓都精着呢,说好听的,叫法治意识增强……”
赵多林撇嘴:“你还诉苦啊,你们当官的天天吃香的喝辣的,让你们哄哄老百姓还叫苦。看我们,这一金融危机,多少人差点吐血!知道我一晚上赔了多少吗?五百万!五百万啊!”
李涧峰哼哼哈哈地和这两位怨妇似的老同学应酬着,眼睛四下陵摸,寻找着还可以聊上几句的对象。他看见前妻王婉琴了,她远远地冲他举了一下酒杯。他也看见看守所民警田昭昭了,这个不着调的家伙正和《江洲市区报》的张总在电视机前边合唱《纤夫的爱》,很投人,但没有一个音在谱上,把人们逗得前仰后合。
没劲,真没劲。
李涧峰寒暄了一圈,趁人们不注意,悄悄推开阳台的门,想透透空气。不料想,阳台上已经有一个人了,女的,手里举着一支烟。听见李涧峰的开门声,女人回头,灯光一闪,李涧峰看见一张不太熟悉的脸。“哟,对不起啊。”李涧峰忙说。女人一笑:“没事。你待着你的。”话语里透着一种干脆。
会仙楼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老洋房,曾经是美国在这座城市的领事馆,新中国成立后一直是政府机关占用,改革开放后不知怎么就成了餐馆。保留至今的小阳台上有老瓷砖,有铁艺栏杆,还有房檐下的雕花。阳台正对着江水,对着这几年市里精心建设的沿江路。夜色里,霓虹灯远远近近地闪动着,把一种繁荣和奢华弥漫在空气里,也在人们心中悄然徘徊。李涧峰俯在栏杆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江水的腥味直钻进肺叶深处。
女人突然笑起来:“李大处长,你真不认识我?”
李涧峰一愣,支吾着说:“好像……眼熟。你也是我们班的?”
“真差劲!”女人的笑声高起来,伸手像男人似地把烟头弹出去。那一点红亮光划过夜色,直坠人下面的江水。“我不仅是这个班的,我还是你的同事呢。我是郊区分局的谢虹啊!”
谢虹当然是知道的,但不算是认识。郊区分局是市公安局里地理位置最偏远也最默默无闻的一个单位,而谢虹又是从市检察院调来不久的副分局长。可说是同学,李涧峰想来想去,也没从记忆中翻出谢虹这个名字。
“别想啦,我上学的时候叫谢志红。”
“难怪!”李涧峰叫起来,“你说谢志红我就知道了嘛。不过那时候你也是班上不大爱说话的那种人,有你不多没你不少的。”
谢虹笑着不说话,掏出烟盒伸到李涧峰面前。李涧峰摇摇头,她就自己抽出一支点上。看来,她的烟瘾不小。
两个人趴在栏杆上聊起来。都是警察,就仿佛有了共同语言和亲近感。“以前聚会你没来过吧?”“没有。没什么意思。”“英雄所见略同!我也觉得没意思。”“你也觉得没意思?不能吧?你应该是最觉得有意思的啊,你们两口子算是咱们班的金童玉女了。”
“别扯了,早离了。”李涧峰突然自己也奇怪起来,为什么没有了痛苦感呢?说起来像是说别人的事情。
“是啊?”谢虹看看他,“你还挺时髦啊,离婚这潮流你也赶。都说男人花心,你是不是也看上小三了?”
突然地,马小凡的眼睛就在李涧峰脑海里一闪。
他没说话。就那么趴着,看江水,看灯光,看这座迷离的城市。谢虹暗自笑笑,也不再说什么, 自顾自抽着烟。身后,房间里的喧闹进人了**,所有的人在合唱着《让我们**起双桨》,参差不齐的歌声从门缝钻出来,很有力量地射向夜空,却又忽地一下就消失了。
“很幼稚。对不对?”谢虹笑着问道。
“怀旧啊。”李涧峰说,“现在人都喜欢这个。”
“怀旧也不应该唱这歌吧?我觉得这歌是咱爹那辈儿唱的。”谢虹说着,突然扯开嗓子唱起《十送红军》来。她的嗓子不错,歌声悠扬地向江面撞,仿佛把江浪都拱起来了。
“你这歌不老啊?这应该是你爷爷的爷爷唱的。”李涧峰吃吃地笑起来,一下子,心情好像轻松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