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涧峰的手机上出现一行信息:“快找个收音机,五分钟后收听省电台!韩玲”。
他的神经立刻紧绷了起来。像韩玲这样手眼通天的女人,语气中流露出的几分紧张是不多见的。这告诉他,八成又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而且不是好事情。李涧峰急忙劝了田昭昭几句,然后匆匆出来,钻进自己那辆警车,打开了收音机。
是省电台的《影视快线》节目,主持人正在采访刘小梵的经纪人。
从那沙哑的烟酒嗓子和快得像连珠炮似的语速上,李涧峰判断这就是田昭昭说的那个胖娘儿们。
“我们公司已经决定,宁愿承担巨额经济损失,也要从江洲撤出剧组,以表示对江洲公安机关的抗议。我们的抗议有两个意思,一是对江洲的社会治安表示遗憾和不满,要不是这样的治安情况,怎么会有刘小梵被重伤的事情发生?二是对江洲公安局民警干扰破坏我公司的新闻发布会表示抗议,这样的作为,请问是一个法治社会所该有的吗?”
主持人问:“那你们下一步怎么办呢?”
“等刘小梵伤好,我们的戏将重新拍摄。和江洲市公安局的问题,我们公司不排除求助于司法程序……”
李涧峰听得耳热心跳。
电话响了。李洞峰接电话,是韩玲。
“怎么样?听见了吧?”
“听见了,听得真真儿的。怎么着,她还要告公安局呀?”
“放心吧,事情还没那么严重,她也就是那么一说而已。处理得好,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发生的。”说着,韩玲在电话那头笑起来,笑得很轻松。
李润峰心里打个转儿,问道:.‘听你这么说的口气,你能把这事儿给摆平了?”
“哈!李处啊,你这个词用得可不合适啊,什么叫摆平了?听着像黑社会似的。我不过是凑巧在省里办事,听说了,就给你通个消息,仅此而已。我不能不管呀,我和你说过,我和咱公安局有感情,这感情是一起摸爬滚打培养出来的。”
李涧峰琢磨着她话里的意思,试探着说:“大记者,谢谢你啊。”
“谢什么……互相帮助嘛,我也会有事求到你呀。”说完,韩玲又哈哈笑了几声,把电话挂断了。
李涧峰心里明白,她这是在暗示313案的事呢。如果答应了韩玲抢先发稿,她立刻就能让那胖娘儿们闭嘴。
他也知道,就算他坚决不同意韩玲提前发稿,那女人也不会听的,她有本事提前采访,当然就对提前发稿有恃无恐。她现在实际上是在给李涧峰留面子。他拿这女人没办法,真的没办法。
这让李涧峰很难堪。
他觉得好像他对他面前的一切都是无能为力的,他操控不了任何事,他是被绑着手脚工作,在桌面上戴着锁链跳舞。
他关掉收音机。趴在方向盘上,发愣。
江洲的春天来得很快,一眨眼的工夫,树已全部绿了,开败了的迎春花瓣被风吹得四处飘洒,在他的前风挡玻璃的雨刷上积了一排,鲜黄鲜黄的,刺激着他的眼球。治安支队的院子很大,几个年轻民警正在刷车,水管里喷出的水雾里隐约闪着彩虹的颜色。年轻人就是不安分,一边干活一边打闹,互相泼着水。李涧峰就羡慕地想:当这个新闻发言人,整天在领导和记者之间周旋,真不如在基层干业务呢,那该有多痛快。
不知怎么的,他就想起了那年,也是春末夏初,他还在当刑警,带着几个弟兄去吉林长白山里抓人。事办得很顺利,那个失手把人打死的小白脸儿其实连江洲都没离开过,逃到长白山就窝在一家旅馆里没敢出过门。他们把这小子从被窝里掏出来时他一个劲儿掉眼泪,说你们再不来我就没钱了……任务完成得就这么简单,大家都有点意犹未尽,就商量着上了天池。
天池在李涧峰的记忆里倒没多深的印象,不过就是一池碧水罢了,蓝得晃眼。李涧峰难以忘怀的是他们哥儿几个的那顿野餐。长白山多温泉,热腾腾的泉水煮鸡蛋,煮玉米,真的是别有风味。山风轻轻地吹着,风里满是花花草草的芬芳;远远的,看得见一条瀑布白练似的悬在山间.因为远,听不见水声,就更显得有点神秘……他们吃着、喝着、笑着,兴致来了,就扯开嗓子吼《少年壮志不言愁》,“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雪雨搏激流……”有一只鹰在天上盘旋,仿佛是被他们不成腔调的歌声给吸引来的,在为他们伴舞。
那是怎样的潇洒。
那是怎样的轻松。
吼痛快了,有人就说:“哪天,咱们哥们儿里有谁当官了,可不能忘了弟兄们。今儿咱们对天发誓,谁也不能不认账。”
又有人说:“那要有谁光荣了呢?谁也不准不管他老婆孩子!”
李涧峰记得自己当时酒有点多,就说:“乌鸦嘴!说什么哪,谁也不准有这天!”
大家就纷纷地笑,骂李涧峰想不开,说他不够豪气,说干咱们这行的,谁能保证不出事呢?出了事,就算你命好,撞上大运了……
也许是一语成俄,就在他们那趟差回来不久,他们中间的一个战友,在去另一个城市调查案情的路上出了车祸。
在追悼会上,那个当初提起“光荣”话题的哥们儿哭得死去活来,他趴在遗体上,没完没了地说:“不带这样的,不带这样的,凭什么你就让我给说走了呀……”
好多年过去了。
是好多年了,好多到李涧峰一时也想不起是多少年过去了。
李涧峰现在算是当了官吧,他当然没敢忘记当年一起出生人死的弟兄们。牺牲战友的儿子现在是他们大家伙的儿子,上学的学费一直是他们分担着……李涧峰突然就想到韩玲说了几遍的话了:“那感情是一起摸爬滚打培养出来的……”
他突然觉得那丫头也许说的是真话呢。
不管怎么样,得抖擞起精神,干活呀。面前的事再是一团乱麻,他也得去把它择清楚。他想了想,坐直了身子,给韩玲拨了电话。
只响了一声,韩玲就接了,显然她在等他的来电。
“李处,明说吧,你不来这个电话,我就自顾自发稿,你也无话可说。但是,我尊重你。”
李涧峰沉默,半晌,他说:“就算我和你做笔交易。”
韩玲说:“我们都是为了公安局。”
李涧峰的眼前又晃动起过去的情景了,他闭了闭发涩的眼睛,说:“但愿我没看错你。”不等对方再说话,他就把电话挂了。
警车发动,拐出治安支队的大门,李涧峰把车径直向郊外开去。林荫大道两旁的玉兰树盛开着鲜花,像雪,像雾。车到郊区,路上的车和人渐渐少了,李涧峰便拍着方向盘,大着嗓子唱起来: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雪雨搏激流。历尽苦难痴心不改,少年壮志不言愁……”
他的嗓子并不好,唱得有腔没调的,但他觉得这是他这一段时间最痛快的一次嚎叫,仿佛心里压抑着的一切都在歌声里流泻了出去,消失在了空气之中。王婉琴、韩玲、田昭昭、丁主任、刘小梵、经纪公司的胖娘儿们……统统远去了,统统不再是他心头的块垒。他把油门一脚踩到底,让车子飞奔起来,让自己的心飞向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