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喝到一半的时候,气氛终于算是缓和了。
脸红红的小陈挥手说:“你们两个老娘们儿出去走走吧,我和涧峰说点儿话。”
谢虹有点担心,李涧峰也挥手:“去吧去吧,你跟嫂子去挑几件衣服,嫂子在国外待过,审美肯定比你强。”
等两个女人走出去,小陈又灌下一杯二锅头,然后开口说:“想想你说的,也没错,我是有顾虑。”
他看着李涧峰。李涧峰觉得,这家伙的眼睛从来没有这么清澈过。
“有时候也想,老婆也回来了,头在国外也上了正道,好好读书呢,还有什么要争要抢的?这个官当到什么时候有个头呢?再说了,就是一步步地往上走,最后不也还是个退休?不也还是在楼前边的小花园里哄孙子、下象棋?可是……”
他为自己倒酒。李涧峰想拦,却没有拦,因为也想听听这个脾气有点暴、性格有点怪的公安局长说说心里话。
“说不清,真说不清。”小陈摇着脑袋,仿佛满心沉重,“人呀,想想其实最大的敌人,就是他妈的自己!什么事都是自己跟自己较劲。不想当官吗?想!我一个农村孩子,拿什么体现自己的价值?还不就是干了啥就干好啥。干好是个什么标准?是―”
“当官。”李涧峰插话。
“错!”小陈显然有点高了,但仍然斩钉截铁, “你觉悟太低你……是干事儿。干事儿!懂不懂?”
李涧峰心里热了一下。他不说话,为两只杯子倒上酒,端起自己的,和对面的杯子碰一碰,然后一饮而尽。看小陈,却是愣愣的,不端杯,也不说话了。
李涧峰不是不理解这个家伙.他知道他想要说而说不出口的那些话是什么。
是的。当官不过是干事儿好坏的一个标志,干得好,你就当,多干事儿。干不好,或者没能力干好,你就别往上努力。说起来多简单、多纯洁!可是,李涧峰痛心地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当官好像已经不再是干事儿的标志了,当官成了干事儿的目的,一切的一切,就此复杂化了。
小陈啊小陈,也已经不是当年的小陈了。一棵树,一棵应该是挺拔的树,风吹、雨打、雪压、霜浸,早就是伤痕累累了,早就是枝干歪斜了,他能够有良心,能够想着干事儿,已经算是……
李涧峰起身,从茶几上拿起那两张请柬,看了看,慢慢地把它们撕了。
小陈看着他撕,哼了一声说:“你也真是的,小孩儿似的,拿这种办法吓唬我。”
李涧峰笑笑:“这叫投石问路。你心里没鬼,你就不害怕。”
“我害什么怕……”小陈嘀咕了一句,舌头有点大了。
“渡河那边,到底怎么回事?”
小陈沉了一阵,说道:“太多的,我不能和你说,你知道多了也不好。不过你放心,我好歹还是共产党的干部,是人民警察,我不会不把良心放在中间。”
李涧峰慢慢地说,努力把每个字都咬清楚:“可是,你拦得住他们在渡河建什么化工厂吗?现在国家可是反复强调环境保护,就想着挣钱不管环境可是不行了,这算顶风作案。老百姓也不答应。”
小陈不说话。两个人沉默一阵,李涧峰突然说:“我看,什么良心不良心,你也就是说说而已,你他妈的根本没想阻拦他们!”
小陈用红眼珠子瞪住李涧峰,说:“你还想打架?”
李涧峰不说话,只用不信任的眼光看着对方。
“我阻拦不了……”小陈的眼睛暗淡了,他的脸上是真切的痛苦.“不要说我,新来的市委书记……也阻拦不了的……我们都不过就是一台机器上的齿轮,你不好好地给人家转,人家可以拆了你……换新的……”
他又灌下一杯白酒,然后,拍着李涧峰的肩膀说:“这年头儿,就是不缺齿轮!”
李涧峰推开他的手:“你呀,就是太拿自己这破齿轮当东西了。你还不如小赵呢.他好歹还知道以死抗争。”
小陈苦笑:“你真往他脸上贴金!以死抗争……他抗不住了!姓林的明白告诉他,那案子就是死案!企业干的是国家发展的大事,必须保护!公安局就得为经济建设保驾护航!姓林的说,你要不干,有人干!现在考公务员的人打破了头!你可以为他们腾位置!”
李涧峰心里隐隐地痛。他知道,小赵那家伙.一个小县城的工人孩子,好不容易考进了公安局,又好不容易当上了一级小领导,处处如履薄冰,林副局长的话对于他来说,真就是五雷轰顶了。
他看着小陈,心想:眼前这家伙又何尝不是呢?来自农村的苦娃娃,五岁时就没了爹,孤儿寡母长大,在刑侦一线摸爬滚打了二十几年,被刀捅过.被子弹钻过眼儿,好不容易有了今天……人啊,好多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无语。碰杯。一饮而尽。
天已经在他们的闷酒中慢慢黑下来。一阵仪式似的火烧云迅速逝去,屋子里顿时就看不清对面人的眉眼了。酒气和烟气弥漫着,把这套两居室搞得像座砖窑。小陈真的醉了,他勉强撑着身子,含混不清地问李涧峰想不想去唱歌,李涧峰的头也在“嗡嗡”地响,就笑着说:“唱个屁!你也不是不知道,现在有纪律,警察现在一律不准进娱乐场所。”
“那……我们在家唱……”
小陈说着,就挺起腰板,胡乱地唱了:“几度风雨几度……春秋……”
李涧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想了想,拿出了手机。他把手机在手里反复地掂着,像掂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或者是掂着自己那颗烫手的心。终于,他找出一个号码,拨通了。
“是韩大记者吧?你好……是,是我。是老没见了。我从西藏回来咱们就……我有重要事情找你……不,不是我个人的事。新闻发布?算是吧。你可以约几个记者朋友,但是,要可靠的……”
说完,李涧峰就挂断了电话。
小陈还在唱着,声音越来越大,调子却越来越准了:“少年壮志……不言愁……金色盾牌……啊!”